第22章 天涯
心事重重地往回走,連走過哪一段路都不自知,耳朵裏猛然接收到一聲巨響,吓得他心髒都快跳了出來,手心都驚出了冷汗。
擡頭朝聲音的來源望去,只見到兩扇被鎖着的木門。
“呵!吓老子一跳!誰把這破東西擺在這裏!”是一個很像老太太的尖細聲音,聽不太真切,火氣很重的樣子。
這門從外面上着鎖,插栓和挂鎖上甚至落滿了灰塵,門內怎麽會有人呢?
江河看了看二傻子,二傻子也屏氣凝神地看着上鎖的木門,剛剛那一聲巨響同樣也吓到了它。
他逐漸靠近木門,把兩扇門從中間推出一條逢,眼睛移到門逢裏往裏看,正聚精會神的時候,身後突然走過來一個人,一把拍到他肩膀上:“嘿,你幹嘛呢?”
江河“啊”地一聲怪叫,魂都差點飛了,捂着胸口也來了怒氣,瞪着眼望向悄無聲息拍他後肩的人,一句“你有病嗎”差一點就脫口而出。
那人也看出了他有氣沒撒,學着他的樣子瞪圓了眼睛,腮幫子鼓起來,還故意憋了一口氣。
看他的臉越鼓越圓表情也越來越滑稽,江河沒繃住笑場了。
“你幹嘛呢,神經病啊。”雖然才第二次見他,江河實在忍不住吐槽道。這人就是上次在河邊用一根麻繩趕走鵝群幫他解圍的肖勁松,他還是那身打扮,手裏拎着一個塑料袋,隐約能看見裏面裝着幾袋鹽。
“江老師才是神經兮兮的,你扒人家門縫幹嘛?”肖勁松笑着說話,語氣裏卻并沒有真的懷疑,并且還像是看好戲一般也把頭湊到門縫那裏,閉起一只眼睛看了半晌,“這是那張大明的家吧,家裏已經沒人了,江老師難道在看鬼?”
“我聽到裏面有聲音,還有……說話。”如果是張大明的家,那的确應該是沒人了,那麽他剛剛聽到的聲音是什麽動物發出來的吧。
“我聽說,張大明是枉死的吧,兇手到現在都沒找到,他老婆也被自己弟弟給殺了,兩個人都死得很冤,這種最有可能形成厲鬼盤桓在人間——江老師,你不會真見鬼了吧?”他前面的話江河聽了沒感覺,後面猛得拔高了音量,真吓得江河渾身一哆嗦。江河越發懷疑他腦子是不是有坑。
“你別胡說,也許是我出現幻聽了。”總不能告訴他自己其實能聽懂動物講話,見鬼這事本來就是肖勁松在故意吓唬他,他可沒興趣反吓回去,而且這件事他沒對任何人說過,張槐都毫不知情。
“是不是你幻聽,咱們進去看一眼就知道了,看是真的有鬼,還是有人裝神弄鬼!”肖勁松顯然更願意相信江河是真的聽到了什麽,他其實走在他身後不遠處看到了江河吓一跳的樣子,那不像是幻聽能造成的效果。
只見肖勁松從褲兜裏摸出一串鑰匙,像是随便挑了一個順眼的就往鎖眼裏怼,完全不知道他怎麽動作的,就聽“咔噠”一聲,鎖被他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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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本就覺得肖勁松有一股痞勁,現在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開別人的門鎖,技術還非一般的娴熟,霎時就認定這人不是麽好人。腦子裏還在想着他應該怎麽辦,肖勁松已經邁步進了門。這種情況下他應該是要攔住他,腳步卻鬼使神差地跟在了他身後。
過了前廳進到院子,院子裏的地不是很平,靠近水井的地方鋪着青石板,水井對面的小廳裏有一口很大的磨盤,有一些竹竿橫在地上,還有一塊不知道從哪裏拆卸下來的門板也倒在那裏,但是其他能看見的房間的門都鎖着,所以應該可以排除有人存在的可能性。
和江河想的差不多,剛剛他聽到的一定是動物發出來的。
“走吧,我們這樣闖進別人家裏不好,剛才就是我聽錯了。”見肖勁松貼着窗戶玻璃使勁往裏面瞧,江河生怕他又幹出什麽事來,趕緊勸他離開。
肖勁松悻悻收回目光,卻還心有不甘地又掃視了一圈整個院子。
在院子裏四處亂轉的二傻子打了個噴嚏,接着從那塊門板上跳了過去,興高采烈地叫:“哇,有骨頭耶~”
江河正準備叫二傻子不要那麽沒出息趕緊走,還沒看清地上哪有骨頭,只見從角落裏忽然竄出來一個烏黑泛亮的東西,朝着二傻子就撲了過去。
“滾開,別搶我的食物!”那東西發出尖利刺耳的叫聲,二傻子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驚得差點跳了起來,還沒叼起來的骨頭就被它的爪子給推到院子中央去了。
江河依舊沒看見那塊骨頭,倒是看清了朝着他們這個方向而來的巨大老鼠,長得真跟貓似的,須發分明,黑亮泛紅的眼睛兇狠無比。
“啊啊!”條件反射地就找到身邊可以攀附的物體跳了上去,那肖勁松一把被他抱住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差點朝後跌倒。
大老鼠非但不怕院子裏的狗和人,還感受到了人類恐懼的氣息,極為嚣張地又朝江河他們逼近了一步,并且還發出了詭異的怪笑:“送上門的食物可比那點骨頭好多了!”
這樣一來江河就更不肯放下肖勁松了,如果不是肖勁松亂動,他應該可以爬到他頭頂去。他以前真不覺得自己有運動天賦,可見恐懼真的能激發人的無限潛能。
肖勁松痛苦不堪,擡腳一下把老鼠到牆上發出“砰”地一聲巨響,老鼠從牆上反彈到地上居然還能動,惡狠狠地沖他們兩人叫:“早晚把你們啃得連骨頭渣也不剩!”
嗚嗚,老鼠好兇!比上回出現在家裏的要兇好多!他以後估計沒辦法直視可愛呆萌的倉鼠豚鼠之類的了……
肖勁松聽不懂老鼠講什麽,自然不知道老鼠窮兇極惡的威脅,一邊的二傻子沖過去朝它汪汪叫:“我先把你撕碎!臭老鼠!”其實二傻子小時候還沒少傻乎乎地跟老鼠一起玩,它從沒抓過老鼠傷害過它們,這樣說也不過是一種下意識的護主心态,見那只大老鼠跑進牆洞裏去以後,它就屁颠颠來找江河邀功了:“看,我厲害吧,我把它吓跑啦!”
“真的嗎?它走了嗎?”
冷不丁聽到江河說話,肖勁松都忘了他還在自己身上,朝院子裏四處看了看,點頭說:“不見了,大概是已經跑了。你別說,這老鼠還真夠唬人的,我踹那一腳都覺得沉甸甸的跟個沙袋差不多。”
江河尴尬地從肖勁松身上下來,平複着狂亂地心跳,臉紅着說:“剛剛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害怕老鼠跳到我身上。”
肖勁松嘿嘿一笑:“沒事,不過江老師要是再重一點就把我壓趴下了,到時候老鼠大概就會啃你的臉和耳朵,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臉上的皮膚很軟,耳朵最軟了,輕輕一咬就能咬下一大半……”
如果是那只大老鼠,江河毫不懷疑它完全能夠做到這樣。瞪了一眼肖勁松,江河讓他別說了,擔心待會兒跑出一窩的大老鼠救兵。肖勁松笑了笑沒再繼續說下去,在江河轉身的剎那,他忽然驚慌大叫:“老鼠在你腳邊!”
“啊!!!!”江河毫不猶豫又跳到了肖勁松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江老師你太好玩了!”肖勁松抱着江河轉圈,“你看看,哪裏有老鼠,來一只我替你趕跑一只!”
江河吓得都出汗了,拍了一下肖勁松的肩膀,說他的話還沒出口,忽然看見門口多了一個人,正巧肖勁松也轉回那個方向,也是一愣,然後一把松開江河,用比剛才還要驚慌的語氣真真切切地說:“張槐哥,你別誤會!我跟江老師鬧着玩的!”
一屁股摔到地上的江河仿佛也摔傻了一樣,啥情況?肖勁松知道他和張槐之間有那啥?
張槐提着一籃子菜走過來把江河拉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完全忽視了肖勁松的話,問他:“不是跟你說了讓你回去時順便把菜帶回去麽,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他經常就是一個表情,看不出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但是江河能明顯感覺到他的眼神比早上那會兒陰沉很多,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麽,只是以為他在因為自己沒聽他的話而生氣。是自己的錯,江河不會不承認,所以他非常抱歉地說:“對不起,我忘了。”
張槐眉宇間的郁氣并沒有散去,剛要說話,被肖勁松搶先了:“張槐哥,你怎麽不問問我啊,為啥對我視而不見?我好傷心啊。”
張槐“嗯”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江河在一邊後知後覺地認為他不高興全是因為肖勁松,心裏不禁想:這肖勁松難道真的不是什麽好人?
那大老鼠臨走之前沒有帶走它的食物,二傻子在張槐身邊蹭夠了就又颠颠地小跑過去叼起了那塊骨頭。這傻狗總是這麽沒出息,江河無奈地蹲下身裝模作樣地要跟它搶,二傻子有靠山一下退到張槐腿後邊。
不過這次張槐沒縱容二傻子,他也蹲下身,奇怪地看着二傻子叼着的骨頭,然後不顧它的抵抗硬生生從它嘴裏搶了下來。
“壞人!嗷嗚,好生氣!”二傻子沖張槐叫,江河一邊敷衍地摸了它兩下安撫它,一邊也有些詫異地望着張槐。
這塊骨頭并不大,不到一根手指的長度,卻很完整,骨頭上的肉已經被啃得幹幹淨淨,依稀還殘留着一些血絲,散發出一股濃濃的臭味。
見張槐有拿到鼻子下面聞的架勢,江河趕緊攔住他:“別聞了,從老鼠窩裏出來的不是什麽好東西,不知道會不會帶着病毒呢,回去了一定要給二傻子洗洗嘴巴。”
二傻子眼巴巴看着張槐希望他看完後還給自己的小心思一眼就能看穿,不過在江河搶過那塊骨頭丢進了排水溝裏面之後就徹底成了泡影,三個人和一只狗出了張大明的家。
一邊鎖門,張槐又問了一遍:“你們到這裏來做什麽?門鎖怎麽開的?”
不知道為什麽,現在的張槐莫名有點可怕,雖然他一直都很冷淡,看江河的時候不會從不會這麽有距離感,他又覺得,張槐生氣還是因為自己吧。所以江河選擇把自己摘除幹淨,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了“不像好人”的肖勁松:“是他,他堅持要進來,還用自己的鑰匙打開了大門的鎖。”
肖勁松語調明顯激動:“江老師你不厚道,明明是你聽見裏面有人說話,我以為裏面鬧賊了,不放心才想進去看的!”
江河說:“那我也說了,我可能是幻聽了,我又沒很确定地說一定聽到的是人聲,而且也有可能是肖宇澤突然回來了呀,你也不問一聲就自己把門鎖開了……”
其實第一眼見江河,他白白嫩嫩的戴着眼鏡看起來很文靜的樣子,而且聽說他是美術老師,不禁又對他加了一層柔光濾鏡,剛才見到老鼠的樣子雖然跳脫了一點,但還在能承受的範圍內,這下肖勁松完全推翻了以上對江河的所有印象,伶牙俐齒的,怎麽還有點……搜腸刮肚想到一個詞——恃寵而驕!
又想到剛才張槐一進門就拉起江河并幫他拍灰的動作,肖勁松的少男心嘩啦啦就碎了一地,他從沒見過他的張槐哥對任何人做出那種親昵的舉動……
可也不适宜太早做出判斷,肖勁松勉強忍住心碎的感覺,大方地承認了是自己的問題,然後對張槐和江河說:“今天我家殺年豬,張槐哥明天來我家吃飯哈,還有江老師,上次說好了一起喝酒,可不能不來。”
“我什麽時候說過……”
江河拒絕的話還沒說完,肖勁松就提着一袋鹽連連擺手:“我得回去了,我媽讓我出來買鹽,還沒吃早飯呢,先拜拜啦,明天一定要來我家哦!”
“這什麽人呀,莫名其妙的家夥!”江河有點懵,才第二次見肖勁松就到人家家裏吃飯不好吧。
“他是肖校長的侄子,你不知道嗎?”呆板的話,反問的語氣,疏離之中還帶着一絲怨氣。
“我不知道啊,我只知道肖校長的兒子上中學,他肯定不會是肖校長的兒子,沒想到他們還是有親緣關系,長得也不是很像嘛。”江河一心在想自己還做錯了什麽才會導致張槐變化這麽大,但是張槐也沒給他太多時間當着他的面糾結,把菜籃給他,然後就說還有事回去了。
從某種程度上說,江河也是心裏有什麽就說的性格,總是憋着終會有一天像氣球膨脹到一定程度就爆炸,只是由于生活和人際關系壓迫,他可能稍微有點收斂,卻依舊不是很喜歡把什麽都藏在心裏即使不開心也一聲不吭的人。
認識張槐的時間不短,他的話很少,從不主動跟人談論自己的事,經年不變都是一個表情,古井無波的雙眼很容易讓人覺得他是一個沒有喜怒哀樂的人。
可其實他并不難接觸,雖然不愛說話,但是別人說話他認真聽着,雖然沒有什麽表情,但是也不會拒絕別人的請求,而正常人的喜怒哀樂只是被他自己以及所有人刻意或者無意間忽視了。
所以江河有點煩他這一點,在他面前,江河不知道究竟該把握怎樣一種“度”,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超出了界限,會不會惹他厭煩,明明能看出來他不高興,卻不能知道是因為什麽。
肖勁松家裏的酒席上,江河顯得十分拘謹,在場的除了肖勁松,他一個都不認識。那些人中有說方言的,也有說普通話的,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青春而又自信,無一不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他覺得自己有點像走錯片場的群衆演員。
肖勁松的家就是村裏為數不多建得比較別致的房子之一,他父親在縣裏做生意,家裏條件也不錯,爺爺奶奶都健在,親戚很多,一頓晚飯滿打滿算做了三桌,最大一桌是專門給肖勁松和他的同學準備的,擺在堂屋裏,接近二十個人,把桌子圍得水洩不通。
去接江河過來吃晚飯的不是肖勁松本人,而是他的堂弟,也就是肖沫儒剛上初一的兒子肖郁竹,那是個非常可愛的男孩子,小圓臉紅撲撲大眼睛水靈水靈的,十分令人沒辦法拒絕。原本肖郁竹想坐江河旁邊的,他很喜歡二傻子,想跟二傻子多玩一會兒,肖勁松連人帶狗一起把他們拎到了大人那邊。
“江老師,別客氣,你就把這當自己家哈,來的人也不是外人,都是我的鐵哥們。”
從他們的談話中,江河知道肖勁松原來還是警校的學生,那七八個說普通話是他的同班同學,有三個還帶了女朋友,看樣子應該也是一個學校的。他看起來不着調,沒想到真不是個壞人。
不是說張槐也來嗎,怎麽菜都上齊了他們都要開始喝酒了也不見他的人影?
正想着張槐呢,只見肖勁松站起來往門口看了一眼,喜道:“張槐哥,你來啦!”
張槐瞧着裏面黑壓壓都是人,原本想在外面随便找個位置坐下,肖勁松的嬸嬸也搬了把椅子給他,但是被肖勁松不由分說拉到了堂屋。
眼睜睜看着肖勁松按着張槐坐到他身邊,江河撇了撇嘴把失落咽進肚裏。
“張槐哥,家裏什麽事啊那麽忙,吃個飯都得排在後面,既然來晚了就得罰酒,啤酒不行,得來白的,哥們兒帶來的茅臺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跟水一樣,起碼要來三杯!”年輕人都很愛起哄,聽着肖勁松這麽一說,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瞧着張槐讓他喝酒,肖勁松也早就做了不放倒一片就不罷休的準備,在他身後有十幾件啤酒,茅臺酒也有一箱,也不知道是不是山寨的。
張槐的酒量不錯,江河見他喝過兩次,喝完後就跟沒事人一樣,所以不擔心他會被肖勁松灌醉。只是張槐從進門開始就只看了他一眼,他就有點心裏不平衡了。
自己不抽煙不喝酒,其實很難理解這些人,煙有什麽好抽的,酒有什麽好喝的,都是不健康的,還不如多吃幾包薯片。眼前沒有薯片,只有用青紅辣椒炒的土豆絲,他正跟摻雜在土豆絲裏的辣椒較勁時,肖勁松叫了他。
“江老師,別光吃菜啊,來喝酒呀,今天這麽熱鬧,要不醉不歸喲~”
他旁邊的人早就幫他倒好了一杯白酒,推到他跟前,所有人都一起舉杯,甚至那三個女生都面不改色,江河硬着頭皮喝了一口。第一次嘗試,只覺得又辣又嗆,喉嚨裏跟着火了一樣,
肖勁松還不滿意,将自己的酒杯平放着杯口對着他,說:“江老師,在座的幾位中就你是老師诶,你能這麽小氣嘛,快喝完,喝完我再給你斟酒,祝江老師今後的事業紅紅火火,心想事成!”
不遠處那邊兩桌也傳來一聲聲祝酒的話,仿佛世間所有人都喝酒,他不喝就會顯得很虛僞。以前上班時就這樣,別人幹什麽你得跟着一起幹,別人有什麽你也得有,不然就沒辦法坐在一起,所以他沒朋友,也極少參加聚會。今天看來是躲不過了,于是一仰頭懷着悲壯的心情喝完了杯裏的所有酒。
“江老師好氣魄!”肖勁松站起來又将江河的杯子裏倒滿了,豪氣幹雲道:“再來!”
兩杯白酒下肚,江河眼睛有點發直,當肖勁松再一次準備給他倒酒時,他似乎聽見張槐對肖勁松說:“別讓他喝了,今晚不管喝到什麽時候,我陪你們。”接下來肖勁松就不再給江河倒酒,但是江河也沒有真的一口不喝,肖勁松那些朋友同學可不認生,互相喝着鬧着沒少拉着他一起。
八點多,長輩那邊的酒席撤了,江河去上了一趟廁所,不想再回到桌子上,于是就在後院裏多站了一會兒,院子裏有個很大的葡萄架,還有一口缸,裏面的枯葉像是睡蓮,一個小馬紮倒在缸邊,他扶起馬紮自己又坐了上去,坐着坐着就靠着缸睡着了。
“小河,小河……”
有人搖他,讓他起來,可他不想睜眼,不想動。
“這裏太涼了,你起來先回去再睡……”
不冷啊,還有點熱呢,涼涼的很舒服。
“張槐哥,江老師他怎麽了?”
“他醉了就會睡覺,我……”
“那讓他去我床上睡吧,咱們繼續喝酒,以前你老嫌我是個小孩,現在可不一定能比得過我。”
或許是肖勁松嗓門太大,江河迷迷糊糊睜開了眼,搖頭道:“不用了,我就在這裏坐一會兒。”
張槐沒有勉強他,脫了自己的外套披到他身上,低聲說:“你別亂跑,等會兒我送你回去。”
等張槐和肖勁松進了屋,江河坐了不到兩分鐘就又睡過去了,睡得不算安穩,老是夢見自己爬樓梯,但是樓梯又是中空的,他很擔心自己會從那些縫裏掉下去,要麽就是坐在傾斜的大樓上,一股外力不斷把他往樓下推。
他睡了四十分鐘,在夢裏卻像是彈指一揮間,最終他沒有從樓梯或者樓頂上掉下去,在現實中身下的馬紮歪了,他跌坐在了地上。
院子裏的青磚又冷又硬,腳發麻一時還起不來,頭頂的燈泡發出微黃的光,卻一點溫度也沒有。
腦子倒是清醒了很多。
等腳不麻了他從地上站起來,又扶好馬紮撿起張槐的衣服,聽見從屋子裏依舊傳來猜拳祝酒的聲音,不禁佩服他們可真能喝。
依稀記得張槐讓他等他,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事情,但還是先不要走了。
他又坐到小馬紮上開始無所事事地玩手機,過了不知道多久,肖勁松提着個酒瓶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子裏,朝他吆喝:“江老師,喝酒呀!”
看情形他也醉了,江河不跟醉漢講道理,只道:“你喝。”
肖勁松一屁股坐到江河身邊的地上,重重嘆了一口氣,然後開始猛力灌自己酒,一口氣把酒瓶裏的酒喝光了,他把酒瓶子一扔,吓得江河身下的小馬紮一晃悠差點又歪了。
“江老師!”
一聲大喝,江河膽戰心驚,望着肖勁松不知道他發什麽瘋。
“憑什麽呀!你們才認識多久啊,你有我了解他嗎?”
什麽跟什麽啊,他也才認識肖勁松不久啊。
“你知道他是多麽好的一個人嗎,又好看,又溫柔,從不給別人添麻煩,卻總是耐心幫助別人解決困難,不聲不響的默默承受一切,又是那麽讓人心疼……我喜歡了他八年,就等着自己變得強大一點然後好好保護他……你說這到底是為什麽啊?”
“你是失戀了嗎?”
“失戀個鬼啊,從來沒有戀過,他一直都在拒絕我,覺得我是個小孩,我都已經二十歲了,哪裏小啦?我說我會證明給他看,可他為啥也不願意等我?”
“感情的事,很難說清楚的……”
“我不要你用這樣的理由搪塞我,你就告訴我他喜歡你什麽,你能給他幸福嗎?”
轉不動的大腦越發僵硬,江河詫異地盯着肖勁松,只見他年輕張揚的臉上此刻寫滿了頹然,也正盯着自己。他當年讀書還有工作的時候身邊似乎沒有一個喜歡同性的,就算是有也跟他一樣低調地隐藏着自己的性向不為人所知,而在這個小鄉村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同性戀已經讓他很意外了,昨天剛送走了一個,今天怎麽又讓他碰到了?不然除了張槐,還有誰喜歡着他?
陳芸喜歡張槐,趙秀楓喜歡張槐,連肖勁松都喜歡張槐,他的桃花怎麽就那麽多?!
“江老師!你說!”沒有聽到回答,肖勁松又大聲嚷起來,“我有哪點不好,為什麽他不喜歡我!”
我連你有哪點好都不清楚……江河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他又不是張槐,哪裏知道他喜歡人的标準是什麽,他一直稀裏糊塗的,連張槐為什麽喜歡自己都沒搞清楚。
肖勁松轉過身跪在地上一把抓住江河的胳膊,眼圈有點發紅,逼迫江河回答自己的問題:“你說啊,我哪點不好!”
被那帶着醉意又堅持不懈還顯得有些癫狂的眼神吓到,江河一邊往後退一邊說:“你別這樣,我真的不知道……”
肖勁松手勁很大,抓着江河讓他動彈不得,但是可憐巴巴的樣子有點像被人嫌棄的大狗:“江老師,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但是我真的真的好喜歡張槐哥,為了他我什麽都願意做,我也不求你放棄他,你就分一半張槐哥的愛給我吧。”
江河哭笑不得:“這怎麽分嘛?”
又不是吃的,只要他點頭了掰一半給他就好,就算是吃的,被別人啃了一口他也不會願意再接着啃,這肖勁松還真的就像個小孩,想法比他還天真幼稚。
本來就是一句覺得可笑但沒辦法實行的無奈問句,被肖勁松聽出來像是他同意了,便說:“月有奇數偶數,逢單歸你,逢雙歸我,怎麽樣?”
江河一副看智障的表情,肖勁松可能也覺得這樣有點太折騰,認真想了想,改口說:“按周來?”看見江河翻白眼,他皺了下眉頭狀似在做一個極為重大的決定:“按月?”江河剛想開口,他又說:“季度總行了吧,畢竟我還要上課。”
江河:“你考慮地可真周到。”
肖勁松嘿嘿一笑,湊近江河,用他剛剛好能聽到的聲音說:“不用這樣其實也行,我知道你一定是下面的,張槐哥也只能做我老婆,所以我不介意一起的……”
“咔嚓”一聲,江河身下的小馬紮忽然發出脆響塌到地上,江河重心不穩往後摔,肖勁松醉醺醺的沒反應過來瞬間壓了過去,然後手忙腳亂想爬起來,接連試了幾次卻頭昏眼花,胳膊撐在江河肚子上害他差點沒吐出來。
江河其實很反感跟別人過近的接觸,更何況肖勁松那堪稱謀殺的力度,再加上他剛剛那不知廉恥的話,火氣一上來,抄起攤在地上的小馬紮就朝肖勁松砸,一邊罵道:“神經病!”
肖勁松伸手擋了一下沒讓馬紮砸到頭,但是小拇指出奇地疼,他卻也顧不上了,眼見江河要走,他連忙一把抱住他,哭天搶地地哀嚎:“江老師,你答應我吧,我不會妨礙你的正常生活,你不想3 P就不嘛,我也不會強迫你,按季度還是按年,都你說了算還不行嗎?”
聽語氣他居然還覺得他挺大度的?!
“你肩膀上頂着的是豬腦袋嗎?3 P你妹啊!我先把你腦袋劈開看看裏面都裝的啥玩意兒!”
“我腦袋裏都是張槐哥……”
“……”
“你放開我,我要回家了。”
“不放,除非你答應我!”
“你別耍無賴好不好,這種事情又不是我能決定的……”
“啊啊啊……嗚嗚嗚……我真的好喜歡張槐哥,為了他拼命考上大學,拼命鍛煉身體,拼命讓自己變得優秀,拼命讓自己能有跟張槐哥站在一起幫他遮風擋雨的底氣,我十二歲的時候就立志一定要把張槐哥娶回家……沒有誰比我更喜歡張槐哥了……”
有什麽能比“你很好,但我不喜歡你”更加殘酷?肖勁松是挺悲催,可是江河也無能為力。
其實他本來是要走的人,張槐往後的歸屬問題也不在他考慮的範圍內,肖勁松鬧得這麽起勁,他卻鼓不足勇氣跟他說這個事實。他承認他很小人很自私,畢竟他走了之後肖勁松至少還有一點點的希望,而他卻是再也見不到了。
生離不如死別痛徹心扉,終究也是遺憾終生。
有那麽一刻,他甚至不想離開了。
在他恍惚的時候,院子裏忽然多了幾個人。幾個人用了很大的力道才讓肖勁松松開江河,他們兩個一個痛哭流涕,一個失魂落魄,不知情的人紛紛猜測剛剛在院子裏發生了什麽,只有張槐靜靜拉住江河冰涼的手,什麽也沒問。
“昏天又暗地忍不住的流星,燙不傷被冷藏一顆死心,苦苦的追尋,茫茫然失去,可愛的,可恨的,多可惜……”
寂靜的夜晚,鄉村的人很多都已經睡了,一聲嘹亮的歌聲忽然從某家房頂上傳遍村子的各個角落。
江河和張槐剛走到橋上,循着聲音看了一眼,雖然什麽也看不到,卻知道那聲音是誰發出來的。
似乎是喝了太多酒也放縱了自己的緣故,張槐一直攥着江河的手,掌心溫暖而厚實,江河掙紮了兩下沒掙開就随他去了。
兩人靜靜地走了一路誰也沒出聲,快到家門口時,江河張了張口,幾次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最後終于下定決心說:“張槐,我回去的票已經買好了。”他不知道張槐清醒的時候會不會記得自己跟他說過什麽,他只是一廂情願地以為張槐醉了就不會記得,他只敢挑這個時候和他說。
張槐反應速度比平時慢了一些,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什麽時候?我送你去車站。”
夜色作為天然的保護色,完美隐匿了所有情緒變化的痕跡,江河搖頭說:“十號淩晨的票,我自己去就行了。”
張槐沒什麽動作,只說:“還有半個月,要提前先去市裏,我送你。”
“……也掙紮,也牽挂,也不是辦法,走也罷,留也罷,錯了嗎……今天涯,明天又天涯,狠狠一巴掌忘了吧……”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二傻子一進了門喝了兩口水就去窩裏趴着了,往常它還會幫忙江河把雞趕回雜物間,今天有張槐就不勞二大爺本尊出動。江河這裏需要做的事情不多,多數事情他自己動手也完全可以,他其實看出來張槐有點不想走,所以磨磨蹭蹭的,但或許也和酒精有關,也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行為有點跟平時不一樣。
“很晚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他也好困,整個頭都像要爆炸一樣。
張槐嗯了一聲,一步步挪到院子門口,微弱的燈光打在他臉上,他眼窩下的陰影極深,掩去了他所有的失落和哀愁。
經過了一番思想掙紮,就算不留他多呆一會兒,好歹也跟他說一聲路上小心,可等江河追到門外的時候,張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中。
“……傷神的,傷人的,太傷心,何必想,何必問,何處是我家,愛也罷,恨也罷,算了吧!”
聲嘶力竭的喊叫幾乎吵醒了整個村的人,一直持續到天邊泛白、公雞報曉,還不帶換歌的,所有人簡直都恨透了唱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