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驚/變

我很快進入了工作的角色。沖了一杯綠茶,一邊嘬着一邊像看小說一樣翻完了崔女士提供的資料,不由長籲短嘆,我一直認為生活遠比文學精彩,遠比人們的想象力要豐富,它多彩绮麗,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不以人世間自成系統的公道來裁決;它跌宕傳奇,不刻板于計劃不拘泥于傳統,無視游戲規則不按常理出牌。但可是,可但是,生活也總是會時不時地露出它俗不可耐的一面。

資料上的介紹,崔紅玲女士,42歲,和丈夫大學同學,感情基礎非常好,婚後育有一女,一家人其樂融融,夫妻倆風華正茂事業平穩上升,老人身體健康硬朗,孩子聰明伶俐聽話懂事。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按照狗血劇情的節奏發展,功成名就,家庭事業雙豐收的老公,愛上……嗯,民間說法是被狐貍精給勾引了。可憐那個男人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左右為難瞻前顧後,各種糾結各種徘徊各種不忍傷害,縱老婆有聖女情懷前嫌不計,沒奈何狐貍精苦苦相逼糾纏不止,現在一家人痛苦不堪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從照片以及簡歷上來看,男人的條件不錯,85分左右,在單位獨當一面,有學識,生活有品位,儀表堂堂,四十多歲的人,身材保持的也還算不錯,斯斯文文戴個眼鏡,看起來就如同崔女士說的那樣,老實本分,愛妻牌顧家型的,評價很高的,呵呵。

據統計數字顯示,A型血的人最招蚊子,而據中國好主婦統計,好男人和單純的書生則是最招狐貍的,被狐貍精勾引,被狐貍精糾纏。真讓人感慨:狐貍精啊狐貍精,你破壞了多少家庭幸福,但又轉移了多少家庭危機;你傷了多少女人的心,但又挽救了多少女人的自尊。

為什麽大多數女人就寧願相信是狐貍精在勾引男人,而不是男人早已經将心放出去等待與過路狐貍精不期而遇?以前我不懂,現在我懂了,因為我們真的不願意去相信那個人是早就不愛我們了,不願意去相信曾經濃的像血一樣的感情已經物換星移、被時間的流水稀釋的無影無蹤。當一個人已經成了你的信仰,否定他真的很難很難,因為否定他就是否定自己,寧願繞山繞水去找其他的原因。而又總是會有那樣的一種人,就因為那麽一點欲望一點情愫,便或主動或被動的來到這矛盾與利益的漩渦當中各自掙紮相互為難。

那麽我又該如何去駕馭這樣一個男人,讓他死心塌地的回家呢?

寂靜的小屋裏,只有我和地主,地主呆呆地看着我,很可愛,我覺得頗搞笑,我也是一介棄婦啊,但我還要去操心人家的事情。

晚上我設計了幾場和老張初見的情節,有道是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如果這真的給老張的人生留下了絢爛的一筆,那當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幾個人的精心設計,會不會覺得人生再沒有信任了?對于這麽一個被老婆定義為老實本分的人來說,那得是多麽大的傷害啊?唉,家人家人,本來以為一紙婚書從此多了一個親人,卻為何成了最需要隐瞞和設防的人?

周一一大早,我在三樓會客室見到了當事人崔紅玲,一個很幹淨利落的知性女人,但是皮膚黯然,眼神恬淡中帶着一絲疲憊和憂郁。她的言談舉止非常得體大方,見到她會讓人産生某種親近感。紅玲詳細介紹了她丈夫的喜好,概括來說就是情趣高雅無不良嗜好,基本就那樣吧,男人呗,大差不差的,但在妻子的口中卻總是獨一無二的,看到崔女士,就知道了,這樣一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女人,唯一缺少的就是那被時光流水帶走的妩媚與夢幻。最後我們一拍即合,那就給他一個夢!

公司幾番探讨,最後本次的私人定制采用了陳孟白的方案,就這樣,我這個劇中人就粉墨登場了,以家教的身份走進了崔紅玲的家。我負責教他們家小姑娘果果彈古琴,一周兩次,一次一小時,一個小時我能賺200元錢。他們家不大,卻收拾的井井有條,很溫暖舒适。那個叫張健的男人回到家不怎麽說話,和孩子打個招呼就一頭紮進書房,幾乎每次都是這樣,顯然這不是一個輕佻的人,也讓我無從下手,我不能總耗在這裏只為了教小女孩兒彈琴吧,雖然我也很願意一周多賺400元,但畢竟術業有專攻嘛。偶爾紅玲不在家的時候我就能聽到他打很長時間的電話。

我時常會想,如果換做是其他的女人,一定會找私家偵探收集到他出軌的證據,然後離婚分家産,讓他名譽掃地地淨身出戶。可是紅玲并不想離婚,她含着眼淚對我說:“我一上大學,第一眼看到他就認準是他了,當年他給了我一個如願以償,我就發誓還他一輩子的死心塌地。從18歲我就跟着他,他去哪兒我去哪兒,只想和他浪跡天涯白頭到老,這麽多年的感情下來,孩子都這麽大了,這麽好,又懂事又聰明,兩家的老人都處的和親爹媽一樣,這打斷骨頭連着筋呢,是你你舍得嗎?”

是我我舍得嗎?人是不是一當面對感情就會變得特別卑微,當我頭頭是道說教別人的時候,那是真正做到了公事公辦絕不姑息,可是如果換成是段鵬呢?是,換成是段鵬我舍不得,只要他流露出一絲留戀,那都是我會死死抱住的救命稻草。我對他有一種強烈的歸屬感,我說過:“段鵬,你要我,我是你的,你不要我,我是我自己的。”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再找不到另一個人可以替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那種感覺血脈相通水乳交融,是經過了喜怒哀愁生活瑣碎打磨過的,沒經歷過的人不會懂。只是在我看來它光華奪目恒久醇香,在段鵬看來卻早已鏽跡斑斑,味同雞肋。

來到書房,房門沒關,我輕輕敲了敲,張健頭也沒擡說了聲:請進。

“張老師,我來看看您這有什麽書。”我笑着說

張健擡起頭,看看我,很認真地說:“這都是紅玲的書,你随便看看吧。”紅玲的書真不少,我捋着看了一遍,最後選了柴靜的《看見》,然後退出來,這算是我和張健的第一次交流,完全沒有初見的感覺。

面對張健這種木讷型的男人,我倒是挺佩服那個狐貍精的,她是怎麽做到的呢?這口子從哪裏打開的教教我呗。我給林岳打電話訴苦,我說林總,你改天請個資深狐貍精來公司搞堂講座吧,這種道貌岸然的男人都是背着榴蓮殼闖江湖的,無從下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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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紅玲姐閑聊帶訴苦,我說:“姐,你家這塊骨頭不好啃啊,對手又太強大,我恐怕要辱使命了。”紅玲是淑女氣質,連吐起槽來也不失幽默風趣,讓人在感受她的痛苦煎熬的同時也不會覺得枯燥,甚至還忍俊不禁,紅玲用實例啓發我說:“內女的”是個開淘寶店的,還是那種皮包公司。自己沒貨,在網上挂個空店,盜幾張圖,有下單的就轉到別的店去發貨的那種,換做通俗的話講就是空手套白狼,不是個正經人。

“內女的”平時就挂在網上,大概就是閑的,瞎逛。逛着逛着,就遇到張健了。“內倆”在網上論壇裏認識的,一幫人灌水發段子傳圖片,這網絡真神奇,多悶騷的人都跟打了雞血似的,什麽結巴啞巴大舌頭,平時連吐葡萄皮都說不利索的人,上了論壇妙語連珠的,個個都和從德雲社出來的一樣。這灌着灌着就灌出聯系了,留電話加QQ加微信加微博,玩兒得不亦樂乎,要說別人也就算了,我們家老張,平時那麽正直那麽木頭的一個人跟着他們學的,一把年紀了還買了根笛子吹,四十加奔五十的人和大少年一樣騷得一塌糊塗。然後這群神仙紛紛下凡,一幫狐朋狗友互相約了吃飯唱歌,今兒你請明兒她請,就這麽一來二去就混熟了,熟了以後就群聊改私聊,你說多有讨厭。你問我早幹嘛去了為什麽不掐死在襁褓裏?那一大幫人在那兒聊我能說什麽,家裏裝修的時候還都過來給幫忙,逢年過節還來串串門,人怕見面啊,管多了好像多事兒大媽似的。

圈子的力量是強大的,回到公司,我把情況一彙報,林岳孟白我們幾個人馬上開了個會,決定修改方案如法炮制。

說起花天酒地吃喝玩樂那可是赫拉之尊全體同仁們的強項,于是擇良辰摘吉日,赫拉之尊傾巢出洞,全都拉到“小洞天”,再叫上紅玲和張健。貌似張健這種悶騷宅男通常都很懂得享樂,會吃會喝也很會玩,關在家裏能宅成一塊礦物,放出去就浪成一個尤物。市內各大小飯莊如數家珍,哪家的招牌菜特色菜也是爛熟于心,這種人盡管不是多麽能說會道,但是在朋友圈裏還是相當的有人緣。

彭洽的觀點和我不謀而合,她說像張健這種看上去老實巴交的男人骨子裏浪着呢,是吧,要不怎麽找小三了呢。這個世上找小三的男人主要有三種原因:精神空虛、皮膚饑餓、追憶似水流年;而相對于三種原因,男人也因此分為三種:獵豔型、兒童型和幹爹型。彭洽同學善于歸納總結的好習慣卻着實讓人好生敬仰如滔滔江水。這大套大套的理論,聽得我如癡如醉獲益匪淺。

那我家段鵬是哪種呢?

我說:“老彭,你這一職業化了,我有點不适應了。你趕緊分析下,這個張健是哪種類型的,咱們好對症下藥,救死扶傷。”

“老張——張健,就屬于皮膚饑餓,也就是兒童型,他缺少的是關愛呵護,我們既不能指望他像情聖一樣給你什麽浪漫的驚喜,也別指望他像幹爹一樣送房送車,所以呢?我今天……”彭洽故作羞澀地一笑,她一進門我就看到了,深V!深深的V!不由偷眼看了下孟白,孟白老兄,你還好嗎?

大家都笑了,我笑着說:“彭洽你有點階級感情好嗎,老張是我的,我可是張太唯一指定、名正言順的三兒。”彭恰說,大家都是本着一顆紅心讓出軌羔羊迷途知返,但是,沒有誰一定就是牧羊人,誰把羊趕圈裏,誰就是牧羊人。林岳含笑不語,肖佳邊聽邊笑着看着彭洽,孟白提醒:“哎美女,我們可是正經公司。張太要是在這,還不讓你吓得撤單啊。”小美仍在挫他的指甲,嘀咕着:“嗯,別賠了夫人又折兵。”

紅玲挽着張健如約而至,男的儒雅女的溫柔,說真的,他們真的很般配,無論是相貌身高氣質,分開來看他們個性都很強,但是當放到一起,真覺得這就是書上說的天作之合。當他們坐到一起的時候,話語不多,但是一個眼神一個細小的動作乃至一個語氣詞都深含默契,分明是一份滴水不漏的感情,真的不該被寫到“赫拉之尊”的工作日程上。

大家彼此認識了,紅玲借故離開。于是彭恰同學粉墨登場,深V在飯桌上對老張呵護備至極盡溫柔,盡管穿成那樣,但分寸拿捏的非常好,舉手投足間都是一份端莊典雅。孟白的表情,怎麽說呢,我突然有些看好他了,他一直用一種欣賞的眼神看着彭洽,是對一個妩媚女人的欣賞,也是一個男人對自己意中人內心的玩味。

飯後大家前呼後擁地去唱歌。這是繼上次生日後,我第一次故地重游。上次生日大概是在隔壁間,也是大間,一幫朋友在給段鵬過生日,他們倆卻暗送秋波互訴衷腸。那天張玫一臉的凄婉,滿眼的茫然無助楚楚可憐,聲情并茂地唱了曲《葬花吟》:

“ 花謝花飛飛滿天……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願侬脅下生雙翼随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侬收葬未蔔侬身何日喪侬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侬知是誰天盡頭何處有香丘……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花落人亡兩不知花落人亡兩不知。”

真是如泣如訴,哀婉動人。我醉眼朦胧傻呵呵地說,張玫你真像個古典小美人,尤其還唱這麽懷舊的歌。張玫苦笑,斜眼看着別處,貌似是回答我:“我老了,就喜歡老歌,懷舊。不似有的人那般狠心。”我像個傻大姐似地說:“我年輕,我就喜歡搖滾,我給你唱個吧,你喜歡聽啥?我小時候就喜歡黑豹還有唐朝,我給大家唱首《無地自容》吧。”張玫依然斜眼看着別處,好像是和我說話:“有愛的人才有資格年輕,才有資格喜歡搖滾,我哪兒有資格聽你唱歌?”我繼續颠着,打着酒嗝湊過去:“哎喲,酸溜溜的呢,是不是看上我家老段啦?要不來我家吧,我大你小,嘻嘻。”張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那一眼當時沒覺得,後來想起時,一股涼氣順着脊梁骨往上爬。

一旁的葉之蔓,那是張玫的死黨,職業司機,在單位給書記開車,和其他的小車司機不同,大概是宰相門前七品官吧,說不清,反正這妞比較地心高氣傲。葉之蔓聽我說完柳眉倒豎,沒好氣兒地說:“和彤彤,嘴巴別這麽賤行嗎。大家給老段過生日,人小玫唱的這麽感人,你說的叫什麽話?”我一下懵了,我說錯什麽了?到了此時,那個“別處”崩潰了,衆目睽睽的生日派隊上,拉起古典小美人就走。我愣了一下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順手一把把段鵬薅住,當着一大堆人還有張玫豁出去了,我說:“段鵬你幹嘛去,你跟我回家去,今晚洞房明早領證。”

屋裏的空氣一下凝固了。

張玫撇了段鵬背對着我們站在門口不來也不走,我看着段鵬,強忍着不讓身體哆嗦,強忍着讓自己的語氣保持鎮定,但是我是真的一點底氣都沒有。幾個人僵持着,朋友們都沒有吭聲的,如此可怕的沉默。也許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大家都心知肚明,甚至都祝福,只有我一個人,什!麽!都!不!知!道!就在昨天,就在昨天我們商量叫哪些朋友來慶生,段鵬說叫上張玫吧,我還說,人家和你有那麽熟嘛。是,就是我最傻。那個背影此時那麽自信那麽有力,氣場那麽足地戳着。

段鵬看看那個背影,回過頭來對我沒有一絲猶豫地說:“不行。”轉身走向那個背影,我順着他們的方向,看到一對親密無間的背影,人一下子崩潰了,我啊地一聲撲向那個背影,但是,我又失算了,一個人的狂妄自大必将導致咎由自取,一雙手臂伸了過來,抓住我一把将我扔在地上。

一切就是這麽倉促地發生了,又迅速地結束了,我茫然地看看周圍這群我當做親密夥伴的同事好友,請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又為什麽你們的表情讓我如此的陌生,難道在你們眼裏那個大傻子早就成了別人幸福的絆腳石,是別人不得不背負的負擔。可是,大傻子也有尊嚴!大傻子也有眼淚!大傻子也知道疼!你們為什麽這麽看着我?你們這麽看着我幹什麽?你們難道不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嗎?我不需要你們可憐我,不需要!我恨,我恨這個沒有規則的圈子,我恨你們每一個!

你們都是幫兇!

看着那對身影離開,我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向另一個方向跑去,回家!我要回家!

如果你早就厭倦了我的存在,為什麽不早說?我可以退出的,三個人的世界太擠了,退出你的世界才是我能給你的最貴重的生日禮物。

夢境是弱者另一個可以栖身倚靠的世界,在一個個被重重心事撕扯得支離破碎的漫漫長夜,它能夠改變人對于時間和空間的感覺,以及對于那個無能自我的清醒認知。在那個世界裏,破敗不堪的生活重又被完美的修複:夢裏,那一雙手将我從地上抱起,和從前一樣再次将我攬入懷中,再一次刮着我的鼻子叫我傻瓜蛋,再一次在陽光下幫我梳理頭發,再一次握起我的手,再一次被我懷抱着,無比心安地沉沉睡去。

夢醒時分,收到短信:“對不起。”

小時候玩過一種叫做“三個字”游戲,孩子們分成兩幫,相互你追我趕,當快要被對方捉到的時候,只需要高喊一聲:“三個字!”對方就不能再追下去,而是去尋找下一個目标。我一直好奇為什麽要喊“三個字”,“三個字”又到底是哪三個字,今天我終于找到了答案,當對方說出那三個字,就是退出了你的游戲,你就不能再繼續追趕和糾纏。那設計游戲的人一定是一個哲人。

故事就這麽淩亂又潦草的結束了。

追求了,得到了,失去了。不圓滿,卻是有始有終、有笑有淚,更多的是無法釋懷的悲傷,但是,我仍然愛着這個故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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