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警察在菜市場附近徘徊了近兩周,終于找到了點眉目。刑偵組和緝毒組開了一晚上的會為了定抓捕方案吵得不可開交。會議室外面都聽得到裏頭拍桌子的聲音。刑偵組楊隊是個暴脾氣,能動手絕不瞎嚷嚷。所長怕兩邊人真的打起來,叫人進去勸,結果被轟了出來。
被炮灰了的小協警一臉委屈平白無故遭了一頓罵,蹲在會議室門口喝可樂。宋明武見了覺得特逗,忍不住上去撩兩句:
“吵什麽呢裏面?”
“抓捕方案定不下來,楊隊堅持往上摸摸,邢隊說要把貨先繳了。聽說這次可能超過三十公斤白粉。我都吓了一跳,小街小巷的這麽多毒品。”
宋明武眼皮跳起來,笑笑,“別低估了人民群衆。”
“要不然邢隊着急什麽,的确是影響力太壞了。拖着拖着不知道會出什麽事。”
宋明武抓了一把瓜子給他,“這事兒不好說。”
小協警好奇道,“宋哥,你怎麽查到菜市場的?”
“下面線人報的,不是我查的。”
“但好像這次粉的質量不高啊。他們買回來的樣品檢測出來裏頭摻了很多山藥粉,顏色差不多所以肉眼分不出來,但純度就比較低了,估計價錢不高,低于市場價。”
“學生抽的玩意兒,價高了怎麽賣?都是些緊巴巴的平頭百姓,你真以為有個金山銀山随便抽?”
協警把空可樂罐一捏,騰空抛了出去,“為什麽吸毒這種事反而是這些社會底層階級多呢?”
罐子嗆一聲投進了垃圾桶。宋明武想了想,回答他,“很多因素吧,受教育的程度、家庭環境、社會環境……我覺得,一個人沒有希望、把快樂建立在虛幻的事情上,就像是深墜泥潭,你給他稻草給他浮木哪怕救生圈直接套腰上都是浮不起來的。有些人生來在岸上,有些人生來在泥沼,可能生來在泥沼裏的比岸上那些人,對前路有更深的迷惘吧。”
“那也不該自甘堕落。”
“是,這些都不是理由。”
宋明武想起了那個不願透露名字的小混混。當警察當多了,好人和壞人都看得多,閱人經驗也相當豐富。也并非所有人都浮不上來。宋明武心想,那不是陷足深淵的人的眼睛,那是野心家的眼睛,狂妄自大,孤高驕傲而且毫不收斂一身戾氣,這樣的人一方面自我膨脹欲`望強烈,另一方面這種人往往代表着強烈的目标、堅定的信念和瘋狂的精神動力。這世上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怕就是怕這種不要命的。但是宋明武也好奇,一個小孩兒能有什麽如此強烈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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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雲翳漸漸泛青,又一個值班的夜晚過去。聽說這是今年最後一場雪了,稀稀拉拉的。窗外已經有早起的人家的晨燈,在冷淡的天色和深灰的街景中突兀而格格不入地亮着,礙眼。
臭河湧邊,少年騎着單車伴一串清脆的鈴铛穿梭而過,女孩子坐在後座上,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拿着小冊子背書。白色的學生裙飛揚起來。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裏,隔離天日,骊山北構而西折,直走鹹陽。二川溶溶,流入宮牆……流入宮牆……”
宋昂啧聲,“背了這麽多天還沒背出來?”
徐小靈啪一聲把小冊子蓋腿上,“煩死了,這麽長背個鬼。”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鈎心鬥角。”
女孩子的臉有點紅,“我真的背了那麽多天了嗎?我記得我昨天才開始背的嘛。”
“那是,我都能背下來了。”
徐小靈不滿地嘀咕,“你記性那麽好,幹嘛不回來上課。”
宋昂搪塞,“這不是還沒湊夠錢嘛。要不你每天早上念,我也順便背背,咱倆互相抽查。”
“切,你背的什麽知道嗎就背出來了。”
宋昂朗笑,“不知道。說不定等會兒抽根煙就忘了。”
車子穿過小橋到達市場。徐小靈每天早上騎車到這裏來進貨,把東西運回家之後才去上學。兩人笨拙地把箱子放到後座上,用尼龍繩綁好。徐小靈換了個座位,側着身體坐在前頭的橫杆上,宋昂騎車,将她裹挾在自己的臂彎裏。這個姿勢讓小姑娘有點害羞,又十分滿足,一直低着頭玩辮子,也不說話只蹬腿,自顧着甜蜜。
過了一會兒,她猶猶豫豫地開口,“宋昂。”
“嗯?”
“我……那個最近……”
宋昂低頭,下巴頂在她的發梢,“幹嘛?學校有人欺負你?”
“不是!”
“那就有屁快放。”
“你怎麽這麽低俗?”
“你高雅得到哪裏去,一篇古文背不下來。”
徐小靈恨恨地吐了吐舌頭,自暴自棄,“學校有男生追我,怎麽辦?”
宋昂吹了聲口哨,“呦,還有人能看得上你啊?喜歡就談啊,別上床就行。誰啊?帥嗎?”
“誰說喜歡了。煩得要死,一下課就纏到教室門口來,老師都找我談話了。”
“那就跟他直接說呗,讓他滾。”
徐小靈癟着嘴巴,“他……他問我來着……”
“嗯?”
“問我是不是你女朋友。”
宋昂哈了一聲,“就你?C罩`杯以下的都沒資格入我的眼。”
徐小靈呸了一口,“切,誰稀罕。那不是怕惹着你這個混世大魔王。”
“知道就好。你不喜歡就直接讓他滾,再纏着你我找人幫你收拾。”
徐小靈點點頭,“好。”
她心裏一下子難過起來但又覺得有點丢臉。回去的路變得有點漫長。
宋昂把人送到學校門口,正好見到傳說中的追求者在後門等人。看到徐小靈下車,他滿臉笑容走過來,把手裏的白色打包盒遞過來,“給你買了點早餐。”
徐小靈滿面窘色,不安地回頭望宋昂。對方笑意盈盈神色戲谑。徐小靈懊惱起來,她一把揮開男生的早餐,故意扯開嗓子,“別纏着我!再這樣我告訴老師!”
男生很難堪,“那你讓我幫你買的春游的泡泡膠你還要不要……”
徐小靈臉都紅了,“我什麽時候讓你買的?”
“你自己昨天說的嘛。”
宋昂看不過去了,問,“就要春游了?上學期不就說了以後沒有了嘛?”
“高三肯定就沒有了。這是最後一次嘛。”
“去哪兒啊?”
“新建的嘉年華,十環過山車。他們都想去,學校最後就通過了。我們還一人交了一百五的門票呢。”
宋昂啊了一聲,“不錯嘛,搞得我也想去了。”
“去嘛,你這兩天過來交錢還來得及的。”
宋昂搖頭,“算了,我回去了。”
他騎着車打了個彎兒走了,徐小靈的眼神黯淡下來。
網吧這個時候已經開了,裏頭人還不多。宋昂掀了門簾進去,挑了一臺電腦開機坐了下來,順手打電話叫人,“他媽的你們什麽時候過來啊?”
對面的人鬧哄哄的,“宋哥這麽早啊。”
“601啊,半個小時以內。別他媽每次都讓人等。”
二十分鐘後小男孩兒們呼啦啦湧進來,蝗蟲過境一樣先掃蕩了食品櫃。沒一會兒整個網吧裏頭全是方便面的味道。
晨間活動就是兩排人對着八臺電腦聯機打游戲。
“操`你媽卡視角懂不懂,送上去死也行?”
“不要不要,救我!救我!”
“右邊那個打掉!你媽怎麽還沒清幹淨?行不行了?”
“豬隊友!就是豬隊友!”
......
宋昂全神貫注盯着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按得飛快,“兩點鐘!點掉!漂亮!老子他媽今天再攢點,積分夠上排行榜了,你們給我留意着點。”
“宋哥不是吧,你哪兒來這麽多積分?”
“都跟你們一樣媽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當然沒有那麽多。”
小男孩兒開玩笑,“這不愛護視力人人有責嘛。”
宋昂喊起來,“拖死拖死——”
隔壁發出一聲狂吼,“操`你媽——”
“哈哈哈哈,”宋昂扯下耳機,啪點了個根煙,夾着煙指着人家,“看到沒,實力。跟你說,劉爍不行,換了換了要不然還坑隊友。你沒看他那一片兒慘的,這他媽的送上去直接死的。”
坐最後頭的男孩兒小聲嘀咕,“我是剛剛被燙了一下。”
“你這不是第一次我跟你說。”
“真的是被燙了一下。”
宋昂敲敲電腦蓋兒,“你看看他的傷害量嘛,數字擺那兒還能騙人的?”
這回就不說話了。宋昂笑,“哥哥拿首殺的時候你們他媽都還是一血達人呢。跟我說這個。老子起碼在這兒花了上千了。”
“你那披風多少錢?”
“二十。”
“扯淡,世界喊都是兩百起。”
“真的二十。我低價拿的,那小子A了。”
“宋哥太不夠意思了,自己低價拿東西也不跟我們說。”
宋昂窩在凳子裏樂呵,“那是,我能跟你們說嘛,一幫吸血鬼。來來來,繼續繼續啊,争取給哥哥多送點分。那個誰,去給我拿瓶啤酒,凍的。”
黃海平從股市裏頭掙了一筆錢,把那間夜宵攤子盤了下來。這件事情大概是他這一輩子最幸運的一件事了。他這人愛炒股,本質上是喜歡冒險和刺激的東西,有一段時間虧得本都沒了厚着臉皮拖欠房租,最後又翻盤了。這件事讓黃海平覺得自己還是有一點運氣的,于是繼續他的賭徒生涯。
股市裏頭的錢全部都挪了出來用來管店。本來宋明武不看好他這麽做,覺得畢竟是副業,心思不能全花在上面。但是黃海平堅持,他像是發現了第二人生樂趣一樣整天就坐在那堆無煙碳旁邊做菜燒烤洗洗涮涮,賢惠得跟家庭煮夫一樣。宋明武隐隐有點擔憂。很快黃海平顯露出他的賭徒本性——他要辭職。
“你不是吧,辛辛苦苦考上了才幾年就要辭職?”
黃海平嘿嘿一笑,“我覺得我還是适合開店。”
他一笑露出齊齊的牙齒來,很質樸也很天然。這人活法兒糙,身上總是抹不掉的極其原始和粗犷的質感。宋明武時常從他身上感覺到不屬于塵世的赤子之心。他覺得黃海平這麽多年沒變過,喜歡什麽做什麽,不是任性,是自由。
兩人沿着重溪河堤推着單車一起走回家。黃海平悶,他的活躍和開朗大部分是後天培養出來的。宋明武記得他們在警校的時候這家夥就不是什麽特別合群的人。那時候兩人打靶,黃海平槍法是他們全班第一的,精準數在小數點後兩位,神乎其神,在女學員們那兒傳成一傳奇人物。所以只要考試就有女孩子幫他搞複習答案,結果這人毫不領情,十分不惜福。教導員後來擔心他考不上,背書的時候頭懸梁錐刺股掙紮得像掉在水裏的貓一樣痛苦,最後還是考上了。那時候宋明武覺得這人是能成事的,因為這是有那麽一股勁兒活着的人。
人活着要活那麽一股勁兒。
黃海平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也沒來得及跟你說,我也是考慮清楚了才這麽決定的。”
“我是覺得不值得。”宋明武撇嘴。
“沒什麽值不值得的。”
“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兒了?隊裏有人不喜歡你?”
黃海平搖頭,“人都不壞,還行吧。”
“那是為什麽?你以前不是最想當警察嘛。”
“幹了五年,覺得也就這麽回事。”黃海平說,“上次端了一個夜總會,有個小女孩,這麽高,穿個天藍色的小裙子哭着扒着我的腿不讓我們扣她媽。後來還是扣了。小孩子沒辦法管,給送回外婆家去了,昨天才知道,一脖子吊死了。她外婆說,本來母女倆約好了那天晚上去看電影的,小孩子盼了整一個學期,寧願每天晚上一個人騎單車到夜總會去給她媽送宵夜。”
宋明武沉默,這種事情不少,他們都遇到過。有時候這份職業是需要比別人多一些承受能力。
“一兩次還好,有時候看多了這種事吧,覺得挺沒有意思的。”黃海平說,“咱們也不是什麽當官的,管不了這麽多。但是吧,有時候就覺得,于心不忍。”
……
“交接可能有一兩個月的時間,辭職信還沒寫。我不太會寫這些東西,你幫我構思構思。”
“你去網上找找辭職信什麽的,有模板,套着抄。”
“哎。”黃海平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