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文清睜開眼睛,表情顯得有點怪誕。宋昂也知道自己多管閑事了。但他想起西西那張憋着神經的臉,想起徐小靈在廁所裏慌張照鏡子的樣子。他實在沒有辦法把這句話吞進肚子裏。文清在思考,宋昂站得有點尴尬了。她才低聲說,“她是不是不想我去?”

宋昂舔舔幹燥的下唇,很誠懇地說,“我覺得她會想和您一起去。”

文清嘆了一口氣,點頭,“我知道了。我會和她談談的。謝謝你,小宋。”

警局最近通宵加班。宋明武承包了他們的晚飯和宵夜,騎着車一筐一筐的盒飯送過去。值班的警員是他曾經手底下的協警,如今考上公務員得到正式編制,見了他還喊宋隊,仿佛他仍然還是團隊的一份子。這裏頭的人大部分對他還很熟悉,最開始經營店面的那一兩年,生意并不理想,宋明武也是靠着警局這幫朋友的支持撐過來的。

宋明武縱然不進那個院子,卻也被裏頭的燈火與景色吸引。這棟紅磚小樓已是古物,樓梯口的燈光線永遠比其他的地方淡一些。宋明武擡起頭來就能看到自己從前的辦公室,靠窗戶的那個位置,已經換了一個人坐着,也是翹着個腿低着頭看手機的樣子。門前來往的人的樣子、步伐和嘴裏說出來的話,都是熟悉的。

宋明武覺得隔着這道院子門有一個不同的時間,和外面的時間不同。因為這樣不同的時間導致了完全不同的生活。院子裏的時間對他有一種本能的吸引,每次他遙遠地看去,都能立刻切身體會到裏面的生活。他的骨子裏和血液裏仍然對這種時間覺得親切,對那種節奏和步調産生本能的親近,他曾經也是這樣走路,這樣說話,這樣呼吸,這樣感受時間。

但如果他進入這個院子,就像一枚硬幣掉進了不屬于自己的維度裏。從橫軸和縱軸上都有瘋狂的壓迫感逼襲,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無法忍受,他曾經是這個區域裏完美的一個點,有屬于這個空間獨特的兩個數值,現在卻已經沒有任何一個點能成為他的立足地。

“我們一加班就得麻煩你給你增加工作,還好吧?”楊隊從後面拍他的肩膀。

宋明武許久沒有見過他了,聽說他升任副所長,“恭喜啊,聽說高升了。”

“高升什麽,工資才加了一千塊錢,累死累活還不如以前。”

宋明武遞了煙過去,“最近忙什麽老是加班?”

“以前的一個案子,閘門的那個團夥,最近又出來了。你知道吧?”

“好幾年前了,還沒有抓到?”

“都是他媽陳年舊事,爛到根兒裏了才開始挖。上面的指示也是一會變一個樣。”

“辛苦了。我看你們都搞了一個星期了。”

楊隊搖頭抽煙,“還才剛開始呢,從外面還調了人進來配合。我還想着到時候讓人去批發幾箱咖啡過來放在辦公室裏屯着。一群人辦公室裏本來味兒就重,他媽的,我一回去我小孩兒都不跟我抱,說爸爸你身上臭。我那個郁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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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武笑,“辰辰快上初中了吧?”

“明年。他們學校已經開始加補課了。”

“好快啊,我走的時候他才剛上小學。”

“是吧。你什麽時候才有啊?該結婚了啊,再晚了小心生不出來了。”

“再說吧。才剛吃飽飯就要錦上添花。”

楊隊莞爾,“什麽錦上添花,這是必須品。”他搭過宋明武的肩膀,手裏把玩着火機,壓低聲音說,“和你說一個事。這個事情你自己知道就好,別說出去就行了。”

“你說。”

“我知道你還想着海平的事情。我也是上個月才知道的。因為海平那個案子的涉案人員轉監獄了,轉回老家了。文件過來的時候我看上面簽了字的,當時是摻和在一批轉監獄的人裏面所以不太眨眼。後來我想想覺得這個事情有點奇怪。”

宋明武低頭點了根煙,沒說話。

楊隊嘆了口氣,沉痛道,“後來有一次我跟着上頭幾個老板吃飯才知道的,他們聊八卦,說去年何局下去是因為他太太雇兇殺人,家裏頭有個賬本專門記着帳,什麽時間什麽地點多少錢,兇手是誰,包括銀行賬戶都有。結果讓人抓着把柄了,給整下去的。當然他們肯定不記得具體什麽名字誰誰誰,但就是知道其中還有一個被害的是警察。估計就是海平了,這幾年也沒有什麽其他警察被殺的案子。”

宋明武猛地吐了一口煙,點點頭,“我知道這個事。”

“你知道?”楊隊很驚訝。

“嗯,”宋明武說,“我當時私自調查過那個兇手,他們家裏經濟情況和收入水平很不相等,查到私人賬戶很容易查出來幾筆錢金額多少從哪裏來的。”

楊隊問,“那怎麽沒查下去了?”

宋明武說,“查不下去了。就查到曾希紅這個名字就斷了。一個是我當時權限不夠,也是托了一些在銀行朋友的關系才查到的。另一個是覺得再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了。”

“那他們殺海平的原因你也知道了?”

“我不确定,只是猜猜而已。海平那麽個小警員沒有個一官半職的,和大老板又沒什麽接觸不太可能明面兒上得罪他。要麽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要麽是替人背鍋。當然還有可能嘛是他本來也在這趟混水裏,被人過橋抽板了。但是我清楚海平的個性,不是他會做的事情。我覺得最大可能是他知道了老板雇兇殺人的事情,被滅口了。要不然也不會急忙忙要辭職。”

楊隊點頭,“差不多吧。我是真的沒有想到,海平這個事水那麽深。所以你辭職也是和這個事情有關系吧?你怕自己也會有危險?”

“嗯。當時銀行那個朋友已經警告我了,曾希紅那個賬戶是特殊賬戶,有人盯着的。我那個線人也跟我說不能再查下去了。我想的确再查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了。我也沒想着要怎麽樣,我就是不想讓海平死的不明不白而已。”

楊隊有些惋惜,“你應該早點告訴我,這種事不要一個人擔着。”

“有些事其實還是不知道好。”宋明武說,“他爸媽我也沒說什麽,免得有多了怨氣也不好。”

“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人也卸職了,好歹一報還一報吧。”

宋明武推着自行車沿途慢慢走回店鋪。人流慢慢從身後褪去,兩盞紅色的塑料燈等着他回去。他把自行車停到店門口放好,回到廚房把竈臺和地板又擦了一遍,收拾收拾大堂裏的桌椅,把閘門拉上鎖好,和兼職的夥計告別,然後騎車回重溪。

屋子裏黑燈瞎火,宋昂顯然還沒有回來。宋明武打了電話過去,另一頭宋昂的背景音十分嘈雜,顯然是在娛樂場所裏面。宋昂說,“我晚點回去,等一下會有人把我送回去的,你別擔心。先睡。”宋明武說,“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宋昂挂了電話,把嘴裏的煙掐掉,擡頭對周建笑,“抱歉周經理,家裏人的電話。”

周建擺擺手,“沒關系。很晚了,送你回去吧。”

宋昂上了周建的車,他今天晚上沒喝多,但是有點累。文清走了之後,業務部暫時由副總監管着,但是他們這些被文清帶慣了的人心有點散,大家都沒适應現在的情況。宋昂不知道文清是不是已經離開了公司,他有點懷念文清在的時候了。

車上燈光昏昧,周建拿了個毯子過來,“累了就眯一會兒。”

宋昂笑笑,“沒事,沒喝多少。”

“文清走了不是很習慣吧?”

“是啊。文姐雖然有時候有點嚴厲,但是我們都還是很敬佩她,有她在我們也安心一點。”

周建挑挑眉毛,“是,她這個人是一個很靠得住的人,我也覺得很驚訝。”

宋昂順着他的話問,“至今我們也不敢相信她會調走,好像很少人事先知道這件事。”

“這個事情肯定不是臨時決定的,文清在公司這麽多年了,要調她肯定是高層幾個老板深思熟慮過的。不會貿然做這種決定。但是調走她的原因并不僅僅在她身上。所以我們才會事先都無法預計這個事情。”

宋昂不明白,“周經理什麽意思?”

周建說,“一般我們調動人事,肯定是因為這個人身上什麽什麽原因。比如說她犯了錯誤,領導覺得她的能力不匹配她的位置,或者是這個錯誤太大了,導致公司損失嚴重,領導覺得必須要懲戒以儆效尤,所以把她調走了是不是?”

“嗯。”

“文清顯然不是這類情況。她也沒犯什麽大錯不至于這樣對吧?那就說明問題不出在她身上,肯定是還和其他什麽人有關系。既然問題不完全出在她身上,別的人想什麽我們肯定就沒辦法預知了。”周建掂着手機說,“我估計,這個事情可能是汪總和董事長之間彼此妥協最後出來的一個決定。汪總應該還是希望先保住運營,董事長這邊可能就不太想再讓文清占着運營這個便宜了,要不然文清可能要升副總。”

“運營要獨立了,是真的嗎?”

“我估計是。原來汪總就是這一塊的獨立領導。他肯定是希望運營獨立的,到時候把品牌管理和資産管理合并,那一塊就會很大了。”

“董事長是覺得文姐帶不了以後運營這一塊嗎?”

“怎麽說呢?”周建隐晦地說,“雖然你們進來的時候招牌簡章上都會說升職通道公平,沒有天花板之類的。但是實際上女性在企業裏的位置很難走到高層上去,知道吧?”

宋昂點頭,“嗯,我知道。”

“我們社會就是這樣了。文清能力是很強,但是她也應該知足了。你看看公司還有哪個女的能比得過她的?你們那個地方油水多,她自己平時雖然也很知道收斂,但是大家都看得出來的,她女兒辦個生日會在希爾頓辦,出去請人家吃飯動辄上萬,還有她家房子車子。老板們這些事情心裏都是有數的。當然因為她一個人養女兒也很辛苦,撐着一個家不容易,所以有些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算了,畢竟水至清則無魚。但是上頭的人也清楚你大概就是到這兒了。”

周建說,“其實老板們是不在乎錢的,知道吧?錢是賺不完的,你拿點錢不算什麽,因為你就算再怎麽樣能拿多少錢呢?是不是?老板們在乎的一個是能力,另外一個是忠心。文清在忠心上沒有問題。她是能力不夠,這個能力不僅僅是業務能力,還有很多其他能力。至于她到底缺哪一塊兒能力,我不知道,你不知道,只有她自己和董事長知道。”

周建一席話對宋昂有一些啓發。後半車程宋昂一直閉着眼睛在思考。

暖氣熱哄哄的,他迷迷糊糊有些困意,脖子歪在一邊上養神。車子拐進臨江大道,周建把他叫醒,“快到了,我記得你家是在後面對吧?”

宋昂睜開眼睛,點頭,“對,前面路口不用右拐,直走到重溪路口放下我就好了。”

周建凝視他的側臉,突然說,“你有沒有想過運營獨立出去之後你會去哪?”

宋昂想了想,“這個事情領導會有安排吧?”

周建笑,“那你就打算聽從安排了?不自己努力一把?”

宋昂聽明白了,謹慎地問,“您覺得我向哪個方向走比較好?”

“看你自己想要什麽了?業務那邊雖然福利好,但是也挺累的吧?”

“那運營會好一些嗎?”

“應該會好一些吧。看你去哪裏咯。品牌管理那一塊會相對輕松一點。”

宋昂覺得這是個值得考慮的建議。宋明武不喜歡他太晚回家,每次搞得醉醺醺的有時候還要人去飯店接回來,既不安全對身體也不好。他也權衡過,業務部待遇很好,但是這麽長久下去不是辦法。按傳統路線他們這些年輕人,一般是做到一定年紀之後會調到其他部門做行政,然後換新一波嫩蔥們上來。宋昂本來打算熬個幾年再調也行,畢竟現在身體還扛得住,這幾年就當存點錢,也不算虧。但是也許現在辦公室裏的人都在琢磨着要怎麽走呢。

車子停在了路口。周建熄了火,打開車窗放了點新鮮空氣進來。

“你要是覺得呆在業務部好也行,但是我覺得業務以後的格局很難說,文清一個人走了,她留下來的影響還在,換哪一個領導過來你們肯定都有經歷一些調換。不過你要是想去運營,我倒是不介意可以幫幫你。”周建說,“看你自己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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