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神思
小雪在山坡上奔跑着,歡快而興奮,江雪心有餘而力不足地看着它朝自己歡叫,很有些惱怒自己差勁的身體狀況。
“老師,翻過這座山頭就到了,快點,我在前面等你!”陳子軒從山坡上折返,朝着她振臂高呼。小雪也響應着他的聲音歡呼了兩聲,又跑過來扯江雪的褲管。沒辦法地嘆口氣,又緊緊地跟上。
江雪已經記不起來自己上一次郊游時候什麽時候了,S城地處平原,她平日裏出去玩也多挑些簡單輕松的路線,很少爬山的。看着陳子軒活蹦亂跳地好像換了一個人,她想,難怪這小子總跟冰山一樣,原來把精力都耗在山上了,平時只是沒勁蹦騰罷了。
又約莫走了半小時,江雪一行終于走到了涼山城的制高點,遠處的山巒如同畫卷一樣連綿起伏,腳下的山坳總,零星的點綴着城鎮與廠房,便是涼山城的市區了。江雪想起古人說說的登高望遠,不僅感慨,果真是心曠神怡,在高處站着,很難讓人不把平日裏的些許小心思放下,換個角度看問題。
陳子軒和小雪站在身邊也沒有說話,好像也被眼前的壯闊震撼了一般。江雪靜靜地閉上眼睛,吐納着胸中的煩悶,希望能夠換上全新的心情,忘記所有應該忘記的事情。
“啊——”陳子軒突然對着山谷扯起嗓子,連綿的回音激蕩反複,好似吐出胸中的一股悶氣。
江雪側目看着他,聲音已經越飄越遠,陳子軒還沒有回過頭來,只是呆呆地看着遠方。
“啊——”江雪将雙手立在臉側也呼喊起來,用盡全省力氣,只想能順着聲音将一切驅散。
陳子軒也不理她,休息了一會又自顧自地喊起來,“媽媽——”這一次不像是是一種發洩,更像是一種爆發,那種積悶胸中情懷無處宣洩而最終爆發的情懷。
江雪沒有回頭看他,她知道這兩個字的意識,更能體會這種情感的強大,在空曠之處,很難在強迫自己去壓抑什麽,于是她也很沒頭沒腦地喊出聲,“爸爸——”
兩個人開始比賽一樣的喊叫,江雪只覺得自己的耳邊轟鳴一片,自己叫的聲音混着山谷中的回音和陳子軒的聲音糾纏綿延,仿若這混沌的天空大地一樣無邊無際。她開始數着自己初戀男友的名字、第一個暗戀的人的名字、還有生命中那些“意外”的名字,實在記不起來的,就用“教三4樓認識的那個——”反正聲音不停不休,自己的回憶也在不斷地倒帶重裝,希望這些都能随着聲音的消失而遠離自己的生活。越到最後越瘋狂,她喊出了自己的名字,還有張言、彭然。
等到最後的回音消失,又過了幾秒鐘,江雪才像是從混亂中清醒了神智,扭過頭發現,陳子軒早已恢複了平靜,用那種淡淡的眼神看着自己,帶着些許憐憫。這就是所謂的“上帝情懷”?江雪釋然地笑笑,她願意相信這就是一個沒有威脅的小孩,如同在腳邊以盡快把泥土刨出一個洞的小雪一樣,絲毫不想去擔心他聽到的秘密。
陳子軒發現她回神,也了然地笑笑,然後就抱着小雪在山坡上打起滾來。江雪從包裏拿出餅幹逗得小雪回頭,陳子軒在後面揪小雪的尾巴,小雪探着腦袋,卻總差一點才能夠到江雪手裏的餅幹,于是惱怒得嗚嗚出聲,他們被它搞怪的表情逗得大笑不止。江雪好心地将整包餅幹遞給它,便像耗光全身力氣一般倒在陳子軒的身邊,便喘氣邊盯着天上的白雲發呆。
小雪吃完餅幹又開始在他們身邊拱土,果然是個當工兵的料。江雪慢慢恢複了精神,卻不願将眼睛從雲天之上移開,就那樣呆呆地看着。
“老師,你絕不覺得那朵雲很像小雪?”陳子軒的聲音懶洋洋地飄過來。
“嗯,有點,那是他的尾巴。”江雪眯着眼睛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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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就是就是。”陳子軒輕輕地笑起來。
“小雪怎麽這麽喜歡吃餅幹?”江雪摸摸手邊的食品袋,已經被小雪洗劫一空。
陳子軒有點沉默,緩緩地說,“以前家裏沒人,我爸擔心我餓就買了好多餅幹放着。我吃不完就喂小雪,它咬餅幹的樣子很認真很好玩,我就總是喂它餅幹。到後來,它就不怎麽喜歡吃別的了。”
江雪沒說話,狗狗就是這樣一種動物,你給它任何鼓勵它都會記在心裏,然後重複一次又一次,只是為了讨得主人的關心。這種沒有條件的愛,到頭來總免不了是一場悲劇。“我以前也養過狗。”
“真的?”陳子軒有點好奇。
“嗯,半歲大的蘇牧,我爸爸裝在籠子裏送過來的。我媽媽不喜歡,要丢掉,我就抱着它在家門口睡了一夜。”
“……”陳子軒沒有說話。
江雪自言自語一樣繼續,“那是冬天,它就在我懷裏發抖。我不敢敲門叫我媽,只好把它抱得緊緊的。第二天我被送去醫院,從此再沒見過它。”天空很藍,眼淚居然沒有從眼眶中泛出來,只是執着而晶瑩地反射着陽光的七色斑斓。
“小雪是我自己買的,”陳子軒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很平靜,“我跟它比跟爸媽都親。”
“其實你爸對你挺好的,至少還讓你養狗。”江雪有點自嘲。
“你不覺得他把我也在當狗一樣的養嗎?”陳子軒有點哀怨。“有空了就管管,沒空了就自生自滅。”
“這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這叫借口。”
“別這樣想,你爸這次走之前還找過我托付過,其實他挺關心你的。”江雪很真誠地說。
陳子軒沉默了一會,“江老師,你太喜歡把人往好處想了。”
江雪想起張言也曾這麽說過自己,于是用一樣的答案回答他,“正是因為不好的東西太多,我們才更應該讓自己活得積極一些啊。”
“別太容易相信一個人。”
江雪有些失笑,什麽時候需要小鬼來叫自己為人處世了?也難得與他争辯,順嘴轉了個話題,“你看那多雲好像頭豬哦。”
她躺在地上對着天空指指點點,沒有機會扭頭看到陳子軒正漠然地看着自己,眼神中再次浮現出寒冰一樣的涼薄。
那天下午,小雪消滅了兩袋餅幹,快把山坡刨了個遍,江雪就和陳子軒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看遍了涼山城天空上的每一朵雲彩。
從山上下來之後,江雪這才發現,不只是靈魂減了負,連兩條腿都好像在棉花上彈着,果然是年紀大了啊……
陳子軒很懂事地接過她的背包,江雪卻連講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這樣默默地在夕陽中一起走下山去。是誰說過,如果兩個人在一起不說話也不覺得尴尬,說明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上升了一個層次。
江雪打心眼裏喜歡陳子軒,安靜卻善解人意,雖然難免有些小孩子脾氣,但又是那樣地讓人心疼,就像看着鏡中的自己一樣。
在宿舍樓下分開的時候,看着他回複落寞的神情,江雪的心又一陣隐痛。摸摸小雪的腦袋,把它塞回陳子軒的背包,以免被宿舍管理員發現,小雪很乖地嗚了一聲,便躲進陳子軒的背包裏挖洞去了。雪納瑞這種狗原本就是養在農莊裏面抓老鼠的,沒想到進化這麽多年了還是改不了秉性……
周末的校園空蕩蕩的,偶爾幾只飛鳥飄過天空留下空鳴數聲于晚霞流連之處。看着一片漆黑的學生宿舍和食堂,江雪擔心地問:“你晚上吃飯怎麽辦?”
“宿舍裏還有餅幹,我爸這次走之前又送了一箱過來給我。”陳子軒無所謂地回答。
江雪猶豫了一下,“幹脆去我那邊吃飯吧,反正一個人是做,兩個人也是做。”
陳子軒想了想,也沒反對,便跟她一起去到校園另一頭的教室宿舍。
小雪在牆角堵到一只老鼠,玩得不亦樂乎,陳子軒聽話地幫忙送盤子遞碗,江雪把最後一點儲備變作了兩樣可口小菜,兩人吃得安靜卻滿足。
有多久沒有這種安寧的感覺了?江雪問自己。好像突然找回了生活原本的基調,有只乖巧小狗,和一個善解人意的親人,可以互相安慰,可以互相分享,就如同弟弟一樣。這麽想着,便也這麽說着:“陳子軒,你給我當弟弟吧?”
小孩子愣住了,含着嘴裏的飯望着她,半晌晃過神來,低低地“哦”了一聲。
“哦?哦是什麽意識?你願意不?”看他仿似不情願呢。
咽下食物,陳子軒緩緩擡頭看着她,臉頰有點微微泛紅,“願意。”
江雪開心地把筷子甩到一邊,歡呼着繞過桌子抱着他的腦袋搖晃,“太好啦,我一直都想要個弟弟,你願意做我的弟弟人生就徹底完美了!”
陳子軒被她突如其來的懷抱與搖晃弄得手足無措,只好順着她的歡呼應承着,心裏暗暗嘆了口氣,哪有這樣的姐姐?
飯後,新晉小弟理所當然地洗碗,江雪一邊喂小雪吃東西,一邊頭也不擡地細數姐弟的各項福利:“以後私下裏你就管我叫姐姐,在班上你還是叫我江老師,不過放心,我肯定會罩着你,但是也別太嚣張了,高幹子弟要低調。”
陳子軒滿頭黑線,江雪繼續,“周末不回家就來我這邊吃飯,自己一個人別老是吃餅幹,”是怕您自己一個人吃東西無聊吧?陳子軒無言地看着江雪宿舍牆角的一箱方便面。
“班上同學那邊你也別老是一張冰山臉,否則別人會覺得你不可愛的。”江雪覺得自己就是被他的外表騙了。
“如果有人再欺負你或者小雪就告訴我,我,我,”江雪想了半天也沒想到自己該怎麽辦,只好說,“我幫你去教訓他們!”
陳子軒放下手裏的碗,回過頭,冷臉看着她,“如果是彭然呢?”
心裏咯噔一下,江雪還是諾諾地說,“那就更該教訓了……”
陳子軒沒有說話,默默地轉過頭繼續洗碗,手勁漸漸加大,聽得到皮膚與瓷器表面刺耳的摩擦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