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許辰川雖出生富庶,卻生性仁厚,一點不沾尋常富家子弟的狂傲嬌慣。十三四歲時忽起一念要出去開開眼界,便悄悄留書于父母,自背了行囊遠游去了。
他天性不喜舞刀弄劍,奈何實在悟性頗高,又逢因緣際會得少林大師指點,在外漂泊幾年,竟也無師自通,自己摸索出一身半吊子的武功。只因陳桓一句似是而非的玩笑,便帶着這點三腳貓功夫,投入了江湖兩大門派之一的疏影峰。
許辰川初入疏影峰,因武學根基不深,又常說出一些不谙人情世故的傻話,師兄弟們總因他冷場,免不了要被人拿來打趣調笑。然而無論對方冷嘲熱諷,是刺是灸,許辰川皆能含笑面對,照單全收。如此相處一段時日,疏影峰諸人看出此人寬厚在骨子裏,也就真心相交,再沒把他當外人。
便是教內肱骨也未必知道的後山密道,許辰川也經由師姐阿甲領着,在萋萋草木間穿過幾回。
時至今日,少林武當不複盛時之勢,峨眉崆峒已成強弩之末,所幸迎新裁舊是江湖唯一的道理,兩大新生門派疏影峰與狂歡門近年來先後崛起,一在南,一居北,一依山,一傍水,生來便你死我活,勢不并存。
狂歡門雖為後起之秀,不以武學修為占武林魁首,卻極擅于結交營生,江湖上的小門小派盡數被其籠絡,大有奪取“江湖第一門派”的野心。
然而狂歡門蓄勢數年未曾如願,只因疏影峰有一人,一刀。
人與刀皆是傳說,只共用了一個名字,關山千裏。
人嘗言,關山千裏那刀,不出鞘則已,一旦出鞘,必将這人間化為陰司重獄,血流遍地,神鬼共泣。
人又嘗言,關山千裏那人,脾性莫測,行事詭谲,貌似擲果潘安,實為惡鬼修羅。
疏影峰原也有紛争之心,只不過關山千裏三年前與一位顧姓劍客約在疏影峰崖頂對決,結果雙雙墜崖,是生是死都沒個準話。
一時間流言飛滿天,人人露着牙花子,嚼着舌根子,恨不能當下從地裏翻出兩具屍骨,再由頭到腳将餘味咂盡。
有人信誓旦旦,直指關山千裏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否則怎會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劍客給逼落山崖;也有人言之鑿鑿,只說關山千裏與那顧姓劍客本是一對兒,原也意氣相孚,生死相許,只因倆人皆是不可将就、不肯回頭的烈性子,最終落得兩敗俱傷,情天長恨。
許辰川不認識那個關山千裏還是萬裏的,但無端端的就信了後者。
原因無他,不過是将心比心。
人活一世,但求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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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愧于心,無愧于情。
尋常人嚼味一陣子也就膩了,對狂歡門而言,卻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關山千裏失蹤之後,狂歡門便似蟄蟲複蘇,行事越發無所忌憚。說來他們也當真是好算計,打算先由一群烏合之衆佯攻上山,再趁諸人不備,盡潛精銳由後山密道攻入。這樣一來,便似前門火未滅後院火又起,兩面夾擊,定能一舉剿滅勁敵。
許辰川被陳桓“不經意間”套走了後山密道所在,當發現對方早已投了狂歡門,再心思眯瞪的人也立時明白自己遭了利用,一心急于回疏影峰通報,不料卻被翻臉無情的戀人一掌打落崖下。
傷勢漸好,許辰川的臉上卻一分喜色也無,他與這名喚白昊的胖少年相處得格外融洽,更感念白祁的救命之恩,莫名地想與他親近,可大戰欲來,自己又怎能躲在鶴園裏茍且偷安,不顧疏影峰上衆師兄弟們的安危?
一連愁眉不展了兩日,便連平素裏一貫缺心少肺的白昊也瞧出他有心事,停下手頭的藥不搗,貼來他身邊問:“辰川,你在想什麽?”
不欲将對方也卷進武林紛争之中,許辰川顧左右而言他:“你大哥醫術這般好,如何就治不好自己的腿傷呢?”
“華佗在世不抵用,便是大羅神仙來了也不抵用,他不是走不了,他是根本不想走……他這不是腿傷,是心結!”小胖子使勁咬了咬牙,“其實他是……他是……”
對方忽然噤聲,許辰川循着白昊慌慌張張的視線望過去,便見到白祁操縱着轎子,緩緩自門裏出來。
許辰川微微發怔,自己雖在鶴園住了有些日子,可除卻白祁為自己把診問脈時能見一面,平時幾乎見不着。
仍是一襲清雅白袍,只不過這回發絲未绾。這白袍輕曳、黑發飄飛之态渾似一幀絹本水墨,在桃花掩映下,愈顯其清逸絕美,不似塵世中人。
有詩雲,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
卻是人孤單,花也孤單。
白祁不喜賞花,偏偏白昊又年少得不解風情。許辰川有時也替這一院桃花惋惜,暮春時節的桃花不啻盛年美人,當賞則賞,若再過些時候,可就該遲暮了。
更多時候他則惋惜于白祁,原因非是他不能行走。
釜內魚,罝中鳥。
好好的一個人把自己活成那樣,想來總不會太快樂。
似看出對方心中所想,白祁淡淡道:“你想留下,我不趕你,你若要走,我也不會強留。”
這人瞧不出半分活氣兒,連說的話也毫無人味兒,仿佛自己的去留與他白祁全然無關,許辰川一顆心隐隐痛起,還強撐着一張澀然的笑臉道:“還未報前輩救命之恩,許某不能走。”
“不必喚我‘前輩’,只稱我名姓便可。”
“前……白祁……”這名字本就雅致,如今由自己念來,唇柔舌軟,更是好聽,許辰川竟又高興起來,“無論何事,但聽吩咐,許某定會做到。”
這一愁一喜的變化全落進白祁眼裏,他不動聲色地問:“你當真要報答我?”
“自然是真的!”桃花眼裏滿是笑,口吻也愈顯真誠熱烈。
“好。”白祁面色不興,稍稍沉默片刻,便道,“離這兒十裏外有一座塞留山,有一種花長于懸崖峭壁上,寅末花開,卯初既謝,因其葉色秾赤花色純白,故名曰‘紅袍雪蓮’,人言此花能治削筋斷骨之傷,我也不知其言真假,你若不怕再死一回,便去替我取來吧。”
“我這就動身。”仿佛已看見對方能夠自如行走,許辰川片刻不敢怠慢,當即起身。人還沒走出幾步,又回頭給了白祁一個暖融融、光燦燦的笑,“你且等我回來,陪你一同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