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樂年,我嫉妒你。”

“我以為我是一個好人,原來我并不是。”

齊述溫潤的眉目全是自我否定的哀傷,這樣哀傷軟弱又鋒利,像一張剛裁出的紙,脆弱,卻能輕易拉開一道血口子。

“十一年了,樂年,十一年了。路人、死人、小厮、大頭兵……我什麽都演過。冬天穿件單衣演逃亡的,全身上下糊滿血漿,摔一跤,真血跟假血混一塊;演個敗類,被吐唾沫,跪地上又是磕頭又是求饒;演個傻子,鼻涕口水糊一臉。也被人欺負,呵,也正常,沒必要多說。真的辛苦。但我喜歡,我喜歡演戲,哪怕傻子、敗類、屍體,我都喜歡演。”

“但我一直不紅,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多少劇裏演過多少的綠葉配角,綠葉嘛,不紅正常。圈裏的人誇,公司的人也誇,連我的粉絲也誇:齊述演技很好。那又怎麽樣,演技好,就是不火,臉挺熟,是誰?說不出名字。查無此人。”

“昔紅姐說:我給你規劃的路線,是一條很長、很寂寞的路,但是,這條路能走到塔頂。”

“樂年,我信的。我特喵信我自己能走到塔頂。”

“可是這條路真的很寂寞。”

齊述笑了幾聲音,深吸一口氣,往後一靠,眼神轉為柔和:“但你不同,樂年,你好像一夜之間引爆了整個娛樂圈,就憑一支公益廣告。姜回幾乎是坑蒙拐騙地第一時間把你簽進公司。你就像一只還沒離巢的幼鳥,飛都還不會飛,就一頭撞進風浪裏,橫沖直撞。”

“我想怎麽也得托一把,不能讓你跌進海浪裏。哈哈,不自量力,根本不需要。根本,不需要!”

樂年急道:“不是的,齊哥,我……”

“這是事實。”齊述搖頭阻止樂年說話,“反倒是我,占盡了你的便宜,你帶我一塊上節目,是提攜我。”

“小紅靠捧,大紅靠命。我想:我大概并沒有這個命。我沒這個命,但我又想站在舞臺中心享受燈光、鮮花、掌聲、贊美。”齊述發洩了情緒,擡着看着探訪室頂上的白熾燈,用力眨了幾下眼,不讓淚意彌漫出來,然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真誠地說道,“樂年,不管你信不信,那一天之前,我心裏是真的有嫉妒你,但我真的從來從來沒有想你死,我敢發誓,我沒有一點這樣的念頭。”

樂年聽得眼眶發紅:“齊哥……”

“你信嗎?”齊述追問,像是溺水之人要試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我信。”樂年忙點頭,“齊哥,我是真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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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述如釋重負:“那就好……那就好。”

樂年抓住班顧的胳膊:“班大師,你快看看齊哥身上,哪不對勁?”

快要臭暈過去的班顧氣若游絲、有氣無力,腳上套着的拖鞋都掉了一只,幹嘔幾聲:“嘔……他,他現在哪……都對勁……除了很臭。”

站在外頭看監控的婁隊聽到班顧奄奄一息的話,很嚴肅地跟齊述的律師開口:“不可能,我們看守所條件不錯,天天都能洗澡,身上絕不會發臭。”

班顧默念着電腦、平板、可樂、牛肉幹……忍着腥腐的臭味往齊述身上湊了湊,這下天靈蓋都快臭飛了,這臭味活跟陳年屍臭窖藏了十幾年再從底下翻出來拌上死魚爛蝦。

賺錢太難了,班顧郁卒得跟死了沒兩樣,默默地将一只手掩在鼻子上,再默默地疊上另一只手,生無可戀地癱在那,連漆黑的雙眸都死氣沉沉的,成了塗上去沒深淺沒高光的倆黑色塊。

齊述不明所已,低頭不着痕跡地聞一下自己身上的味道,看守所強制洗澡,自己身上應該沒有異味。

樂年卻是一臉欣喜:“真的有這麽臭?太好了。我就說齊哥不正常,班大師,齊哥是怎麽了?”

班顧慢慢伸出手,隔空指着齊述心髒的位置:“這裏,栖息過怪物。”人心深處,是一座囚籠,制約着貪、嗔、癡,當它們被釋放,善、理性與規則将不複存在。

“什麽……什麽……怪物?”樂年結結巴巴地問。

班顧沒有回答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齊述,偏了下頭:“你像烏龜。”

樂年完全跟不上他天馬行空的思路,詫異問:“你為什麽總用動物形容人?”

班顧轉過頭,黑洞一樣的眼睛譴責地看着樂年:“獬豸不是動物,是神獸。”

都是獸了,不還是動物?樂年不敢犟聲,只能偷偷在心裏腹诽。

齊述的雙手拷着手拷,微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是問道:“為什麽是烏龜?”

班顧重又轉回來盯着他的心口:“烏龜的殼很堅硬,但砸開後就會露出孱弱的身體。”怪物已經離開了,但,他心底的牢,并沒有重新鎖上。

齊述倏地擡起來,怔忡對對着眼前打扮古怪,漂亮又帶點鬼氣的少年。

班顧卻沒再看齊述,他的目光落在探訪室天花板吊着的白熾燈上,它發出明亮的燈光,驅散周遭的黑暗,但是,燈管的旁邊,沾着一點漆黑,指頭大小,像塊無意甩上去的污漬。

班顧擡着頭,看得很專注,眼睛一眨都不眨。

樂年疑惑,跟着仰起臉,什麽都沒有,半天擠出一個字:“班……”

“它動了。”班顧說。那塊小小的污漬,像一團濃稠的煙霧,蟲子一樣在燈管上蠕動了一毫米,“它真臭。”

他的話音剛落,這團臭不可聞的煙霧嗖地從燈管蹿離,朝着門口飛遁而去,班顧下意識地起身就追,拖鞋啪嗒啪嗒打在地板上,過長過大的襯衫下擺随着他的動作上下翻飛。

探訪室內樂年和齊述完全回不過神來,僵愣在那,還是婁隊長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連忙結束探訪,叫民警将齊述帶回去,他雖對探訪室內發生的一幕充滿了疑惑,人卻憑着直覺追了出去。

就是這小夥子穿着老大一雙拖鞋,怎麽能跑得這麽快?剛還眼角瞄到一角衣角,一忽兒就沖出去沒了人影。

離奇得是,等婁隊追出大門,外頭卻是人鬼都不見一只,看守所外大門門口緊閉,值勤的警衛也說沒看見人,更沒開過門。那人去哪了?憑空消失了?再查監控,眼見着班顧從門口跑出去,監控視頻似乎跳了下幀,就再沒班顧的蹤跡。

婁隊長看得懷疑起人生來,這太違反他唯物主義的認知。

姜回和樂年也要開始懷疑人生:這,這,這,要怎麽和陸城交待?

班顧一路追着那團煙霧,穿過大街鬧市,不讓它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一寸。煙霧有如奪路而逃,穿牆飛空,時不時蹿進人群之中,繞着人蒼蠅一樣繞上幾匝,眼見班顧追上來,又慌不擇路逃竄。

班顧跟着卯上了勁,踩着城市的路燈、高樓、廣告牌,穿過人潮、車流、電子熒幕,時隐時現,飛速地移動。

車流中一個趴在車窗上吃着冰淇淋看着街景的小男孩看到這

一幕,驚得嘴巴裏能塞進一個雞蛋,連忙跟他爹說:“爸爸,爸爸,有個穿着拖鞋穿着短褲的哥哥在大樓玻璃窗上飛。”

他爹開着車:“是不是又在平板上看了什麽動畫片?葉什麽魔法?”

“我真看見,不騙你。爸爸,你看,你快看啊。真有。”

孝順爹被纏得沒辦法,往車窗外一看,哪有什麽穿拖鞋的哥哥在玻璃上飛:“兒子你看錯了,應該是大廈外頭擦玻璃的。穿拖鞋那是不可能的,違反安全作業。”

“不是擦玻璃的,爸爸,真的不是擦玻璃的。”

“就是擦玻璃的,擦玻璃的叔叔們跟蜘蛛俠其實差不多,蜘蛛俠綁蛛絲,擦玻璃的叔叔綁安全繩,你看,是不是差不多啊?”

小男孩被他爹給侃暈了,不死心看着窗外半天找會飛的拖鞋哥哥。

不死之物,永不知疲倦。班顧邊追邊想,恰好自己也是個不死之物。他已經想起這是什麽了,惡魇,滋生于惡念之中,催生人心陰暗。

人間的惡,積聚生出夢魇,等人入睡後,侵入夢中作怪,讓人陷在魇夢中掙紮徘徊。

陰間的惡,積聚生出惡魇,它們是人心極暗極惡的化身。

生不離死,死不離生,如陰陽不可分割,但又自成一界,互不相通。惡魇出現在人界,會讓人充滿惡意,陷入無序之中。

班顧抿緊唇,追着惡魇追得更加緊了。眼見惡魇正要鑽進眼前一幢三層樓高、美侖美奂的玻璃花房似得建築,忽得像懼怕什麽似得,飛快地拐了個彎,穿過街道往一個小巷飛去。

建築內的陸城尾戒微微發燙,扔下筆轉過頭,怔驚地看着班顧的身影從自己辦公室的窗外一閃而過,他口袋裏的小骨指估計是感應到了本體,在口袋裏興奮地直打滾。

班顧怕追丢了惡魇,都來不及打招呼,可惜地抽了抽鼻子,隔着玻璃他都聞到陸城身上的清香,讓一路快熏吐了的班顧精神都為之一振,直想挂在陸城身上熏香。再等他一追進冷僻的小巷,撲面而來令人作嘔的惡臭,害班顧打了個踉跄,恨不得一掌拍散這只惡魇,他手邊沒有趁手的東西,只得忍着惡心惡狠狠地撲過去将惡魇扣在掌心中。

陸城趕到小巷時班顧面向牆角一動不動地蹲在那,跟石化了一般,渾身冒着的一層一層陰氣,可見他心情到底有多惡劣,如果他有背景色,肯定是漆黑一片兼電閃雷鳴。

“班顧?”

班顧聽到陸城的聲音,可憐兮兮地轉過頭,伸出合攏的雙手,用快扭曲的聲音哽咽:“它……好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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