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燕地十三塢。
這一日陽光明媚,秦坤拿着符紙朱砂前往靜室,心情別提多松快了。前幾日連日陰雨,那兩“人”可着勁鬧騰,快把他折騰死了。
秦坤走着走着,便打了個哈欠。一陣風吹過,他哆嗦了一下,感到後背傳來一股毫無緣由的寒意。
秦坤回過頭,什麽都沒有。
應該是他想多了,太陽這麽大,他們肯定不敢跟出來,秦坤心想,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在叫他。
來人神色匆忙,見他停下腳步,上前一把拽住他,不由分說地拉着他就往外走。秦坤掙了一下,竟然沒掙開。
“莫師弟,甚麽事這麽急?”
莫師弟走得飛快,像是生怕慢了一步似的,聞言凝重地看了秦坤一眼,壓低聲音道:“有人找你。”
秦坤心裏一突,有種不妙的猜測浮上心頭:“誰?”
“那個殺神——”莫師弟刻意壓低的聲音帶上了幾分莫測的冷冽,使接下來說出的名字平添了幾分禁忌之感,“昆侖山的——楚君逸。”
秦坤心道一聲果然,穩了穩心神,手心直冒汗,佯裝鎮靜地問:“他來找我做甚麽?”
“不知道。”莫師弟道,忽然停下了腳步,舉目望向遠處的颀長身影,咽了口唾沫,“你……自己去罷,師弟我只能帶你到這了。”說完,飛快地退了幾步,謹慎地跑回了遠遠觀望的人群中。
秦坤汗涔涔地望向莫師弟,莫師弟遙遙給了他一個鼓勵的手勢。山門外的男子似有所覺,看了這一眼。莫師弟低眉垂目,不再看秦坤。
在衆人若有若無的視線中,秦坤硬着頭皮走向山門口,手悄悄按在了納虛袋上——
幸好今天天氣好,那個人不能出來。若是楚君逸真是來……,他……他死也不說就是了。
按理說,就算楚君逸是名震天下的昆侖山的少掌門,忽然一個招呼都不打,就跑來燕地十三塢拜山門,興許十三塢的弟子會驚訝一下,但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噤若寒蟬,甚至只敢遠遠觀望,連走近他的勇氣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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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自然是有緣由的。甭說燕地十三塢,現今整個北邊,也許包括南方,都知道昆侖山出了一尊絕對不能惹的殺神。
先不提半年前鳳首塢血案後,這位少掌門親眼見到自家師兄橫死當場,沖冠一怒,一人一劍,殺了幻月宮整整兩百九十一名魔修,留下的屍體讓随後趕到的正道臉都綠了——每一條都是碎得七零八落的,說是堆肉塊,興許還是擡舉了“他們”。
單說三個月前,這尊殺神聽說那日僥幸逃出生天的幻月宮宮主,在西北陰屍血宗、魇生崖一帶出沒,提着劍就殺了過去,結果人沒找到。可憐陰屍血宗好歹是傳承了上千年有餘的門派,也算不小了,不知走的哪門子背運,正好碰上這事,生生叫少掌門當了出氣筒,宗內養的七十二頭飛屍被滅了個幹淨不說,宗內弟子也是死得死,傷得傷,自此元氣大傷,這段時間在西北魔道跟喪家之犬似的,眼看是混不下去了。
而那魇生崖裏的魔物,更是倒了血黴。他們不像陰屍血宗的人似的有腦子,一感覺不對就趕緊逃跑。這些魔物只有殺戮的本能,又爬不出魇生崖的封印,在暗無天日的魇生崖崖底早過得不耐煩了,一見到有個活人下來,立刻沖了上去,卻哪裏知道,下來的這個人除了看上去像個人,手段比他們這些魔物還要可怕。據西北傳來的消息,那一天,魇生崖的魔物差點死絕了,最後是連那些不知死活的魔物都拼了命地往崖上跑,哪怕撞上封印痛得滿身打滾,也不敢回頭。
這些事說起來是斬妖除魔的好事,可即便是這些包括燕地十三塢在內的名門正派,聽完之後,都覺得不寒而栗。即使只是聽聞,他們都能嗅到那背後隐隐傳來的血腥味。這樣的做派,和正道一貫的做法相差太遠了。
而今兒個,這尊殺神竟然一句話不說地,就跑來了自家十三塢,只說要找一名叫秦坤的弟子,就杵在門口不動了,能不讓人多想嗎?
燕地十三塢的弟子們可還沒忘記,秦坤好像跟沈十六一早相熟,更沒忘記,半年前的鳳首塢血案裏,他們是怎麽對那位沈十六口誅筆伐的——
阿彌陀佛,三清在上,保佑那個誰已經忘了這事吧。
不少弟子忐忑地回憶自己有沒有說過什麽不該說的,都不知道,自己的禱告估計已經惹惱了兩撥大神。
于是大家看似各忙各的,實際上目光一直跟着秦坤走,秦坤就在這樣的“萬衆矚目”之中,走到了獨自等待的男子面前。
走近之後,秦坤看到楚君逸的樣子,可真是大吃一驚了。
他自然也聽說了這位的不少事跡,但因是傳聞,又對此人頗有些個人情緒,便也沒放在心上,然而今日一看,方知短短半年以來,此人身上發生了多麽巨大的變化。
若說從前的楚君逸,是個躊躇滿志的少年天才,走到哪都像鑲了層光圈似的,那麽現在的他,簡直是一柄染血的利劍,偏偏不知甚麽原因,硬生生将滿身煞氣收在了劍鞘之中。然而正因這煞氣不得而出,盤桓周身,使他整個人都仿佛籠在了一方暗沉天地之間,與外面的朗朗晴空隔絕開來,顯得格外沉凝冰冷。
其實方才遠遠瞧見楚君逸站在這,秦坤便覺得不對。這人往那一站,脊梁筆直得有種鋒銳的意味,竟像是懸崖邊上的一棵孤松一樣,甚麽都不做,便帶出一種怆然之感。
饒是秦坤很不待見這個人,見到他骨頭嶙峋的瘦削面龐,竟也生不出仇恨的情緒了。
見他過來,楚君逸冰冷得如同凝固了一樣的面容幾乎沒有變化,好像他所有的表情,都已經死在了亘古長夜之中。
楚君逸道:“玉簫。”
秦坤一愣,沒聽懂:“你說甚麽?”同時心裏悄悄松了口氣。
楚君逸直接伸出手,摘下了秦坤腰間的納虛袋。秦坤眼睜睜看着他伸手過來,原本應該阻止他随便動自己的東西的,可直到他把自己的納虛袋拿走,取出裏面的一樣東西,都沒能說出話來。
楚君逸取走了納虛袋內的玉簫,将納虛袋扔還給秦坤,轉身便要禦劍離開。
秦坤手忙腳亂地接住,不是滋味地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喊道:“你這樣又有甚麽用?他已經死了!”
楚君逸背影一頓,緩緩轉過身來,黑墨一般的瞳仁看向了秦坤。秦坤後背涼津津的,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直到秦坤心裏發毛,都快沒骨氣地開口致歉了,楚君逸方才說了一句話。
開口時,聲音已經啞了。
“這是他用的最後一樣法寶。”楚君逸道,“多謝你。”
這一次說完,楚君逸沒有再回頭,禦起靈劍便離開了此地。
秦坤背後,有人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詫異道:“沒想到你膽子很大嘛。”
秦坤腿一軟,跪倒在地,心裏狂跳起來。
要是……要是楚君逸知道他藏了甚麽,別說“多謝”了,只怕他連骨灰都留不下來罷。
這廂,秦坤面色變化一陣子後,拔腿就往自己的房間跑去;那廂,楚君逸拿回了沈十六用過的玉簫,行到一半,碰上了偕同找他的鳳羽靈和顧清寧。
顧清寧看了楚君逸一眼,拍了拍鳳羽靈的手。
楚君逸沒有問她們怎麽走到一起去了,也不做任何示意,就像沒有看到她們一樣,直接飛了過去。
鳳羽靈大喊了一聲。
楚君逸遁光不減,眨眼間消失不見。
鳳羽靈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懊惱地跺了跺腳。顧清寧遞過去一塊繡着蓮花的手帕,見她只顧低頭哭得傷心,卻沒看到,便面色冰冷、動作輕柔地替她将眼淚擦幹淨了。
楚君逸沿着筆直的路線回到昆侖山中的湖邊方才停下。
他在湖邊坐下,沉默地看着平靜無波的湖面,取出剛才取回來的玉簫,摸了摸吹孔處,想到剛才遇到的鳳羽靈,便想起那一次争執。
現在想想,怎麽會有他那麽傻的人,都那麽明顯了,竟然還看不出師兄在為甚麽生氣。但凡師兄有一點不在意他,又怎會因為那幾句話,便能恨到幾乎嘔血?
很多事情,直到現在才慢慢想明白。
為甚麽師兄明明用那枚戒指表明心意了,卻還要自爆元神,選擇一死?明明一切都有解決的辦法的。
當時他不明白,現在,在連續半年的殺伐與血腥中,他遲鈍的腦子終于明白過來一點。
以師兄那樣決絕的性格,恐怕在一開始,走出錯誤的第一步時,就已經預定了自己的死亡。一切的起因,他早已因為那道輪回符知道得清清楚楚。師兄忍不下那句“做磨刀石”,又怎麽會忍得下後來,自己和冷無心做過的那些事?怎麽忍得下,不知情的情況下竟然做了別人的爐鼎?
可恨自己,為了些見不得人的占|有|欲,從不曾替師兄想一想這些。
師兄最後的微笑,看上去就像是解脫一樣。是了,怎麽不是解脫呢?長期以來壓覆在肩上的道德枷鎖,終于能擺脫了。血債血償,他該做的,都已經做了。
師兄自爆元神,不光是為了殺冷無心,更是為了,殺了自己——這是一開始,師兄就已經為自己定下的命運。
如夢方醒。
但是已經晚了。
就像秦坤說的,人已經死了,再做那些多餘的事,又有甚麽意義呢?
楚君逸嘴唇貼上玉簫的吹孔,手指按住玉簫,嗚咽的簫聲在湖邊響了起來。哀婉凄絕的簫聲,驚飛了湖邊林中休憩的野鳥。失群的大雁飛過這片狹窄的天空,悲鳴相和。
他右手上戴着的星辰隕精打造的戒指,偶爾反射出一道奪目的光芒,卻是冰冷的,毫無人情味的。
與湖遙遙相望的一座山頭,慕雙婉手執團扇站在那,扇面上字跡模糊了片刻,抹去了原先的字樣,浮出兩行朱砂寫就的詩句——
嗟餘只影系人間。
如何同生不同死?
不遠處,失去了另一半的比翼鳥無法再飛上高空,墜落在地上,臨死前,哀傷的眼中緩緩淌出眼淚。
如何同生不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