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秦坤推開房門的時候,腦中回響起半年前那次對話。
“我叫阿琛,娘說,琛是珍寶的意思。”“站”在自己面前,身體半透明的殘魂,這樣向他介紹自己,“我在哪裏?”
秦坤呆了呆:“……啊?那……你還記得自己姓甚麽嗎?”
殘魂認真思忖了一番,搖搖頭:“娘說,等爹回來,才告訴我,我姓甚麽。”
秦坤:“……咦?”
房門打開,迎面撲來濃郁的香燭味,像是剛祭奠過甚麽人似的。秦坤卻似乎十分習慣,随手布下一個禁制,關上門,朝裏走去。走進內室,便看到一個“人”躺在床上歪着,一個“人”坐在角落裏,手肘撐在小幾上看書。內室燃着的香燭袅袅升煙,透光的地方都被封死了,只有夜明珠發出的幽幽光芒照亮一片地,卻也夠人看清這兩“人”竟都是沒有影子的。
安魂香安撫了秦坤焦慮的心情,走到這,他略顯急促的腳步已經緩了下來。
“好歹回來了,可給奴家帶了胭脂?”躺床上的女鬼翻身而起,朝秦坤身上撲了過去,秦坤熟練地躲開,坐到桌邊喝了口茶,才道:“麗娘,我今日沒心情和你鬧。沈……阿琛,你過來一下。”
于是坐在角落裏的男鬼放下手上的書,走了過來。除了腳下沒有影子,他和一般男子倒也沒甚麽區別,甚至比一般男子要秀氣很多,只是眉眼間帶着幾分孩童的稚氣,給他這張早已成年了的面孔平添了幾分怪異之感。
秦坤看着對方先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見先生的禮,才在對面坐下,眼裏盡是懵懵懂懂的無知,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半年前沈十六自爆元神的時候,他就在旁邊觀望,初時驚駭莫名,簡直要不自量力地沖上去救人了,可誰知,下一刻,他便感到藏在胸口的玉簫一涼,身上多了兩樣“東西”——
就是現在正藏在他這的麗娘和沈十六了。
這件事純粹是陰差陽錯。秘境之行後,因為楚君逸将舍利子給沈十六服下,麗娘便悄悄附在了沈十六身上。她是幾千年的老鬼,雖然鬥法敗了,但要隐匿起來不叫人發現,還是很容易的,更何況秘境主人将一棵活了五千年的菩提樹結出的精華,菩提子,送給了她。菩提子是佛家至寶,能安魂固魄,有助修行,且氣息溫潤,麗娘利用菩提子的氣息,完美地藏在了沈十六體內,誰也沒發現。
她本想就這麽一直藏着,日日守護沈十六體內的舍利子,生前不能相守,死後同“住”一地,也算是全了念想。誰知道老和尚把舍利子給錯了人,還沒幾天呢,這人就自爆元神,不想活了。
麗娘感知到附近有一樣附着沈十六氣息的寶貝,急忙調動法度,以那一絲氣息為引,将半枚菩提子渡到沈十六元神中,電光火石間,保下了沈十六一縷殘魂。但因當時一切發生地太快,這個法度出了點小問題,麗娘失去了一些記憶,昏睡了過去。
也幸好如此,不然,要是麗娘還記得這一切,知道自己費了那麽大功夫只救下一縷沒用的殘魂,舍利子叫那殺神一只手給毀了,還不知要怎麽發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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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娘尚且如此,只剩一縷殘魂的沈十六就更不用說了。他直接丢了三歲以後的所有記憶,不知道自己爹是誰,姓什麽,只記得娘叫他阿琛,是寶貝的意思,要他每日用功念書,念得好了,爹才會回來。
從這以後,秦坤便擔負起了供養兩只鬼的任務,從前一分一分省下的錢,還沒來得及給自己買幾樣過得去的寶貝,就全花在了買香燭紙錢上。
所幸這倆鬼傻鬼有傻福,各有半枚菩提子,滞留陽間也不用擔心魂飛魄散,反倒越來越凝實,就這樣甚麽都不做,估計幾百年後都能以鬼道修出個真身來。
秦坤嘆了口氣,頗有些老成持重的意思:“阿琛,你……你對楚君逸這個人,還有沒有印象?”
三歲的沈十六搖頭道:“我只見過我娘,鄰居家的王嬸,二胖,大黃……”
“我知道了。”秦坤打斷他,麗娘正用一把梳篦緩緩梳頭,聞言走過來道,“你說楚君逸?”
秦坤心中一緊:“你想起來甚麽?”
麗娘道:“甚麽想起來?不是前幾天,你那幾個同門在聊他嗎?聽說長得可俊了,你認識他?”
“不認識。”秦坤木然道,看向茫然無知的沈十六,煩躁地敲了敲桌子,“阿琛,你聽好,以後要是你遇到一個叫楚君逸的人,就趕緊跑,聽見了沒有?”
沈十六小小地“啊”了一聲:“他是壞人嗎?”
麗娘掩唇吃吃笑道:“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呀。”
秦坤額頭跳出幾根青筋:“別教壞阿琛,去去,再說話,不給你燒梳子胭脂了。”
“還說呢。”麗娘哼了一聲,攤手,“今天的份呢?”
秦坤:“前幾天才給你燒過一次。”
麗娘:“用完了。”
秦坤:“怎……怎麽這麽快?”
“你懂甚麽?”麗娘的目光在秦坤漲紅的面上打了個轉,高擡貴手道,“買不起就算了,別惱啊你。”
沈十六一時有些緊張:“你沒錢了?我們還吃得起飯嗎?不會過幾天,這裏就不能住了吧。我會乖乖的,你別把我賣了好不好?”
秦坤起先還覺得這是童真之語,想安慰他幾句,聽到後來眼皮一跳,面色微變:“瞎想甚麽呢?我怎麽會把你賣掉?”
沈十六看着秦坤不說話了。
半年下來,秦坤對着沈十六的臉也能泰然自若地把他當個真正的孩子哄了,此刻見他不說話,但明顯心裏有事的樣子,便放柔聲音道:“阿琛,你告訴我,為甚麽會這麽想?”
沈十六搖搖頭。
秦坤拍拍沈十六的手,耐心道:“阿琛,是不是我待你不好?”
麗娘幸災樂禍道:“想是香燭點的少了,不夠吃呢。”
沈十六還是搖搖頭,明明是成年人的身軀,繃緊的背卻有種稚嫩的堅強:“琛的意思是寶貝,阿琛知道。秦先生待我很好,娘也待我很好。”
秦坤愣了愣:“娘?”
沈十六道:“你知不知道,娘甚麽時候來接我?”他問的是甚麽時候來接他,可聽起來卻像是在問,娘會不會來接我了?
等秦坤好不容易品出這個味道,沈十六已經站起來做了個揖,回到角落裏,繼續認真地看書了。
秦坤想起沈十六說過,“娘說,書念得好了,爹才會回來”。
所以現在,他是以為娘不要他了,所以每日用功念書,念好了,娘才會來接他嗎?
可是一個三歲的孩子,為甚麽會有被賣掉的恐懼呢?
秦坤想起自己家中的不幸,複雜地看了一眼沈十六,也不知是感到同病相憐,還是又湧起一些仇恨,心中全不是滋味的。
原本是要報仇才與他有了交集,誰知道,誰知道……
昆侖山。
湖邊。
悲戚的簫聲終于停了下來,夜色沉沉地壓下來,仿佛一座千鈞重山,壓在了湖邊之人的脊背上。然而那個人的脊背卻又挺得那麽直,便讓人有一種仿佛随時都要折斷的感覺。
過了一會,楚君逸收起玉簫站了起來,在湖邊挖了一個坑,将玉簫放進去,仔細地埋好,再走到林子旁邊砍倒了一棵樹,幾下削成一個木碑,用劍刻了幾個字,将木碑插在了剛剛堆起的小墳包上——
亡妻衣冠冢。
楚君逸呆呆地看了一會,忽然又舉起劍,一下削去了木碑面,将先前刻的字抹平了。
身後走來了一個人,楚君逸回過頭,面上一點殘留的怔然在那片刻之間收了起來,剩下便只有亘古不變的漠然。
“楚師兄。”簫小小眼睛腫得像饅頭,顯然是這些日子哭出來的,但她說話的時候,卻一點哭腔都沒有,只是有些焦急,“你快去看看罷,他們要把沈師兄的屍首運走!”
剛說完,簫小小眼前一花,楚君逸的人影就不見了。
楚君逸趕到的時候,已經有許多人擁在自己的院子裏,一個甚麽長老正出手要毀自己的禁制,被及時趕到的簫崇和文耀制止了。
那長老道:“掌門糊塗!再這麽下去,君逸就要毀了!”
後面人接道:“君逸從魇生崖回來的樣子,你們沒看到是不是?你們不心疼,我還心疼呢。要是那天魇生崖正好遇上魔潮,君逸……可就回不來了!”
“不能再這麽下去了!一定要讓君逸清醒過來才行!”
“這是入魔之兆啊,須除去執念,方可化解。”
……
“你們看,君逸來了,看看,人都瘦成甚麽樣了!”
這些長老有的比簫崇和文耀還要大上一輩,所以他們開口,兩人也不好說甚麽。這時見到楚君逸過來,兩人皺了皺眉。
楚君逸筆直地走到布下禁制的房間門口,斜靠在門上,抱劍在懷,道:“誰要過來搶師兄的屍體,就從我身上踏過去。”說完,低眉斂目,一句話都不說了。
喧嚣聲頓時一滞,幾位長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個個憋得臉色鐵青,卻礙于少掌門的氣勢太過逼人,竟沒一個願意上前做出頭鳥。
文耀慣會解圍的,此時一邊不着痕跡地将幾人往外推,一邊道:“君逸是我的關門弟子,我能不心疼嗎?只是他們師兄弟情深意重,這是其一,其二,君逸是劍修,無戰不成劍,你們仔細瞧瞧,其實他心裏有數得很……”就這麽将人哄走了。
剩下簫崇和楚君逸兩人。
簫崇皺了皺眉,擡腳往外走去,楚君逸忽然從納虛袋中掏出一樣東西,叫了他一聲。
簫崇回頭一看,眼神驀地緊了幾分,那是一本書。
楚君逸面無表情,聲音也沒有一絲起伏,平淡道:“此書講雙修之法。”
簫崇點了點頭,看着嶄新的書面,沉默了許久,開口時,聲音竟是澀然的:“他沒有用過。”
“師兄不會用。”楚君逸道,“我仔細看過,裏面的東西不對。”
這時簫崇已經恢複了平靜,道:“不錯,這本書上的雙修之法雖然對十六無害,但也沒有太大益處,主要是輔助你的昆侖山心法的。”
楚君逸手一抖,書頁化作碎片,從指間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好半天,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問:“為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