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楚君逸取走了沈十六的納虛袋,沒點一點有多少寶貝,沒看到裏面的錦盒,唯獨揀出這本雙修秘籍來,仔細讀了一番——

這事兒,每當楚君逸想起來,都會像現在這樣,擡手往自己胳膊上劃下一刀。有些人,難過到極致的時候,恨不得掏出心來,然而畢竟不能夠,便只能拿自己的身體出氣,唯有身上傳來實實在在的疼痛,心裏頭的疼才能減緩一點。

讀那麽一本書,自然不是因為光風霁月的“雙修合道”,正相反,全是因為心底不可言說的肮髒企圖。“靖江江水飲之可以生子”這件事,一直在他腦中揮之不去。帶沈十六去水晶宮時,他親眼看着沈十六嗆了好幾口江水,當時,心裏就突地冒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若是……若是師兄有了他的孩子,說不定,說不定……

這個念頭猶猶豫豫地浮上心頭時,叫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便在這當口,他從師兄的納虛袋裏發現了這本雙修秘籍。

沈十六不知道,當楚君逸若無其事地坐在床邊,看着他的後背說話時,心裏想的卻是,只要一次……,就好了。

懷着總也無法壓制的邪念,楚君逸研讀起雙修秘籍來,這一讀,便發現了問題。

他自然輕易地查出這本書是掌門師叔給師兄的,但問題是……為甚麽這本秘籍與昆侖山心法相輔相成呢?

許是昆侖山的東西,所以一體同源罷……楚君逸思來想去,并不能讓自己相信這個理由。于是更大的疑惑浮上了他的心頭。昆侖劍修之地,掌門師叔平白無故地,為甚麽就給了師兄一本雙修秘籍呢?

這時,終于将這個問題說出來的楚君逸,看着面色沉郁的簫崇,心中一沉。

兩人都沒有在意楚君逸那只冒血的左臂。

簫崇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過了一會,語調平平地開口:“你既與他是這樣的關系,也該将此事告訴你。十六和你、小小都不一樣,是我從凡間帶上山的,但我本來沒有打算收他為徒,只是……天意弄人,陰差陽錯。”

楚君逸道:“師兄在凡間的時候,過得不好。”

“豈止是不好?”簫崇道,“他長到三歲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個搽粉拈花的娘,只管叫他念書用功,爹長甚麽樣,從來不知道。他娘哄他說,用功考中功名,爹就會來看他,其實他爹壓根就不知道他有這麽個兒子。他娘原來是勾欄院裏的姑娘,與他爹春風一度,生下了他,不能再在那待下去,就帶着自己一點微薄儲蓄盤了間屋子。他娘覺得他是害自己不能過富貴日子的由頭,把燒火砍柴的家事都推給他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罵他雜種,要把他賣到人販子手上去,心情好了,卻又用那些鏡花水月的事來哄他玩。”

簫崇說這些事的時候,面上是一般修仙者提及凡間時慣有的冷淡,眼神冷到了骨子裏去:“到他四歲生日那天,他娘終于忍不下去了,拿了十貫錢,把他賣給了人販子,後來輾轉幾家,先是落到一個手藝人手下當‘徒弟’,後來逃出去,讓要飯的看上,要打斷他的腿逼他去讨飯,再逃,被抓進了相公館。沈十六這個名字,便是那時候的事。那一批孩子都跟鸨母姓,他是第十六個。若是他不曾成功逃出來,今日便沒有你的沈師兄了。”

楚君逸身體一晃,險些站不穩,面色慘白得像是打過霜一樣:“他娘……竟不曾為他取一個名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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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甚麽不知道,有個名字,叫阿琛。”簫崇道,“琛者,珍寶也。”

楚君逸雙眼一紅,揚手将劍插入了地上,像是插豆腐塊一樣,地面顫了顫。

簫崇繼續道:“那一年我入世證道,剛下山,就碰上了這個跌跌撞撞逃出來的孩子,一時不忍,便救了他,自此……結下因果,才知道,惹下了一樁禍事。”

楚君逸直勾勾地看着簫崇,這樣慘白的臉色,這樣漆黑的雙瞳,一般人被他盯着,怕是要以為這人是惡鬼纏身了。

簫崇道:“因是在凡間結下因果,我特意上天衍閣求了一卦。卦象如何……我已不記得了,只知他原來是厲鬼轉世,身上怨氣過重,天道不容,雖讓他蒙混過關進了輪回,卻給他批了一個‘天煞孤星’的命格,本來要在凡間孤苦一生,但因我妄結因果,觸怒天道,天道給他判下了一個‘永墜阿鼻地獄’‘命定魂飛魄散’的劫難,要想破解,唯有經歷四樣苦難。”

楚君逸問道:“哪四樣?”

簫崇道:“骨肉至親生來無邊怨憤,再造恩師半途無端離棄,同門摯友反目無解仇恨,深愛之人再見無情忘負。”

楚君逸沉默地看着簫崇,幽黑的雙眼冷冽得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簫崇看着這雙眼睛,最後道:“他必有殘魂存于世間,但要保住他,還剩下最後一難……然而你要知道,另有八字谒語,‘黃泉路上,聽天由命’。”

黑色最終吞噬了這片天地,楚君逸獨自伫立門前,身前交談之人早已不見蹤影。一方逼仄天空之下,只剩下——

冷寒的夜,蕭然的風,還有一個枯木一樣的人。

楚君逸擡起頭,看到半輪明月孤高懸挂于天際,伸手接住那慘淡月光,将那四句話重複了一遍。

“骨肉至親生來無邊怨憤,再造恩師半途無端離棄,同門摯友反目無解仇恨,深愛之人再見無情忘負。”

他轉身推開門,看到玉棺中躺着的人栩栩如生,除了臉色過于凄白——

但若和站着的那個相比,似乎也差不多。

昆侖山主峰上,文耀躊躇良久,說:“掌門師兄,莫太傷心了。”

“受難者躺在棺中作古,施與者站在人間緬懷。”簫崇看着亘古長夜,道,“師弟,究竟甚麽是道?”

文耀怔了怔,道:“你看天,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簫崇點頭:“大道無情,萬物同生……”話未說完,發梢漸漸染上銀色。即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劍修,也會有因為恐懼而不得不做一些事的時候。其實興許那麽一次已經足夠,可他……終于還是送出了那本秘籍。

“十六這孩子心思太多,我本來是想讓他陪着小小,順便給君逸做個磨刀石,誰知道他對小小有了那樣的心思……”那句特地讓沈十六聽到的話,在耳邊逐漸清晰了起來。

簫崇滿頭長發成銀絲。

文耀好似對此習以為常,取出一枚丹藥遞給簫崇,簫崇接過吞下,華發漸漸恢複成了死氣沉沉的黑色。

簫崇問道:“劍仙可有回訊了?”

“還沒有,不過應該快了。”文耀道,“若是是真的……”

簫崇的聲音凝成一線寒冰:“若是是真的,只有一劍斬了!”

修者所謂的“快”,自然不是以日計量,于是一晃眼,數載便過去了。

昆侖山上發生的事情當然對燕地十三塢的一人兩鬼毫無影響。多虧了秦坤一如既往的不長進,幾年過去也沒人多注意他一眼,就是之前因為昆侖山的事的關注,也随着時間的流逝消失了——

那尊殺神雖然還是時不時提着劍就去“降妖除魔”,但再也沒來過燕地十三塢,當殺神成為傳說時,大家也就修煉之餘,把人家的事跡當樂子聽聽,誰也不放在心上。

這一天,報信的三青鳥來燕地十三塢的山門盤桓了幾圈,新的談資便出現了。

“聽說沒聽說沒,那誰殺上幻月宮去了!”

“可算找着了,這回該把那宮主拍死了吧。”

“你當是你的天一正雷符呢,還拍死,人家是劍修!”

“這都小事,我看那誰不一定拍得死幻月宮宮主。”

“邪不勝正懂不懂?虛的我也不說,他這幾年殺了多少魔頭?沒有幾萬也有幾千吧,那個幻月宮宮主呢,幾年前元氣大傷,還不知緩過來沒有呢。”

“你們都不知道,我跟你們說……”

一群人的腦袋湊在一塊,竊竊私語,過了會,其中一人大喊一聲:“不會罷!”

路過的秦坤愣了一下,折回去問那人道:“你剛剛說的再說一遍?”

“不能外傳啊。”那人神叨叨地念了一句,小聲道,“你們知道那口棺材罷。”

旁邊有人搶聲道:“知道,幽冥寒玉做的,從‘人間黃泉’落魂潭裏,九死一生取得的幽冥寒玉,全讓他做了一口棺材。”說完咂了咂嘴,表情可惜極了。

秦坤問:“那棺材怎麽了?”

先頭那人道:“你們不知道……那棺材叫幻月宮的人給偷走了!”等到衆人一凝,他才繼續道,“棺材裏的人是誰,你們都知道罷,那可是殺神的心尖痣,聽說之前他那幾個師叔伯伯想要帶走,都讓他打了回去……”

“然後呢?”秦坤打斷他,問道。那人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悻悻道:“然後還能怎麽着,他發現了,追上去呗……這明顯是幻月宮的陰謀啊,你們不知道,昆侖山都快鬧翻天了,難保不是要出手。”

衆人悚然:“昆侖山和幻月宮真鬥起來,可就是正道和魔道正面杠上了啊。”

“誰說不是呢。到時候鐵定少不了咱們,可雖說咱們名頭響,鬥戰吃虧啊,說真的,趕緊回去多畫幾張符保命罷。”

“唉,聽說少主和盧師兄已經前往幻月宮了……”

秦坤沒再聽下去,急匆匆地離開了這裏。

過了幾天,十三塢一個小弟子和長老請了幾天假,長老也沒在意,随手批了。

而逐漸有人趕到的幻月宮外,多了一個身穿黑色鬥篷,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年輕人。

幻月宮外圍着一圈黑水湖,看似平常,但一旦飛到上空便會一頭栽進去,任你是修為多麽深厚,也得讓湖中養着的數條鈎蛇吞進腹中。這鈎蛇不但能吞下墜落的修士,還能從湖中伸出分叉的尾巴,将岸上修為不濟的修士卷走。以前幻月宮到底在哪沒人知曉,現在因為楚君逸的緣故,許多人才第一次找到這,也才見到鈎蛇這種傳說中的妖獸,只能退避三舍。

而湖中央,一輪若隐若現的圓月中,便是幻月宮所在。現在,那裏不僅有幻月宮魔衆,還有昆侖山少掌門。昆侖山的人沒來,大部分人樂得看個熱鬧,誰也不會冒頭送死。

三天前,幻月宮內還能傳出打鬥的聲響,可這三天,幻月宮內靜悄悄的,竟然一點聲音都不傳出來了。

稍有點經驗的修士都知道,有聲響才是好事,現在悄沒聲息的,人又沒出來,保不齊……

“那我的身體也沒了嗎?”遠離湖邊的一棵大樹樹洞裏,一個人忽然開口問道。

另一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過了好一會,才輕輕道:“不一定,那個人應該不會這麽簡單就死了。”

開始說話之人想了想,說:“我不想他死。”他說話時秦坤正在看一柄小鏡子,上面幻月宮附近的場景纖毫畢現。

秦坤聞言頓了頓,回頭看向沈十六不含雜質的雙眼,問道:“為甚麽?”

沈十六道:“秦先生不是說,他在幫我?所以我就不想他死。”

秦坤感到自己像個竊賊一樣偷偷松了口氣,下一刻,卻聽沈十六繼續道:

“其實要是他不去搶回我的身體也沒關系,我回不去,身體在哪不要緊。只要他好好的,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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