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深冬,寒風蝕骨,似鋒芒利刃,滿下盡是荒蕪虬枝,西風起,落葉翩跹成堆,蕭瑟如鬼魅嗚咽。
琉璃瓦的重檐屋頂,層疊有次,青白石色的雕欄,嚴謹莊肅。
女人媚眼如絲,丹唇皓齒,青蔥玉指上塗了鮮紅的丹蔻,身後跟了四個宮女,由內侍攙扶着緩緩的移步。
入宮六年有餘,她早已經褪去少女時期的青澀,純真的容顏被妩媚取代,一襲霞披的紫紅大衫,頭上的流蘇金釵和玉兔耳墜随着她行走的腳步随之晃動,搖曳生輝。
沈代禾邁步走進了宮殿,走過殿內的寶座站立在西暖閣前。
那內侍輕咳一聲,在暖閣伺候的宮女和內侍見到來人便驚慌的下跪要開口請安,沈代禾将食指輕輕的放在唇上,比了個“噓”的動作,低聲問道:“陛下還在睡嗎?”
她的聲音柔和細膩卻極具威懾,讓人心生惶恐。
“回,回皇後娘娘,陛下一直在睡。”跪在地上的宮女壓低着聲音,身子卻止不住的顫抖。
沈代禾居睨着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回話的宮女,眸中的厲色漸增,不悅道:“本宮有這麽可怕?”
那宮女一聽這話,恨不得直接鑽到地底下去,她口中連連稱道:“奴婢該死,皇後娘娘恕罪。”
沈代禾用帕子掩着嘴角輕輕一笑,道:“開個玩笑罷了,起來吧。”
跪在地上的宮女和內侍聞言膽顫不止,半響卻無人敢起身,他們心知肚明,沈皇後喜怒無常,時常把玩讓人揣摩心思的游戲,她們都在猶豫,若是起了身了她不高興,那即将又是一場無妄之災。
“大膽奴才,皇後娘娘的話都指喚不了你們了?”那內侍扯了尖銳的嗓音開口。
沈代禾秀眉微蹙,臉色倏地一沉笑道:“活着的機會已經給你們了,可本宮現在看你們并不想要?”
“既然如此,那就拉到門外跪着吧,一會跟着你們的主子一起去。”
宮女內侍皆驚,抖着身子伏地磕頭,嘴裏止不住的喊求饒,卻不料迅速的被竄進來的侍衛給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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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代禾跨步走進了暖閣,南側臨窗的炕桌上掐絲琺琅嵌碧玉熏爐裏散着縷縷香煙,地龍的火熱讓她覺得有幾分煩躁,她擺了擺手,道:“将窗打開了。”
身後的宮女悉數應聲将窗打開。
瞬時,沈代禾覺得悶悶的胸口漸緩,她走向炕桌對面的紫檀木镂空雕花的龍榻,身後的宮女忙将錦杌端放在榻邊,沈代禾攏了宮裝坐下來。
臨近暮色,燭火自八角宮燈散出,暖閣內的光線有些昏黃,龍榻上明黃的紗簾分別被打起,頂邊垂下的朱色流蘇下擺輕輕晃動。
榻上明黃色的錦被下一男子安靜的躺着,他緊閉雙眸,雙手緊握在側,那顴骨高高凸起,嘴唇蒼白歪斜,嘴角的面頰被擦的通紅,呼吸甚是微弱。
沈代禾看着男子,姑母過世後沒多久她就被招進了宮封了妃子,族裏多少姐妹羨慕嫉妒着,進宮後她隔三差五被翻牌臨幸,後宮又多少女人将她視為眼中釘,這些她不想要可卻拜他所賜。
她似笑非笑的朝榻上那人開口道:“陛下,這天氣越來越冷,您最近越發的嗜睡了,都說冬天好冬眠,看來是真的。”
她伸手輕輕的撫着他的眉:“其實,臣妾有時候真的很羨慕姑母,您是帝王,一人之上萬人之下,卻對獨獨她用情至深,可是這一切跟臣妾有什麽關系,難道僅僅是因為臣妾跟姑母長得像嗎?”
“可你不該,不該讓你們的伉俪情深葬送了臣妾人生。”沈代禾睥睨着他,眸中譏笑濃烈,“當然了,您是帝王,您需要的東西,哪裏有不給道理,可是有些東西拿到了就需要代價,所以您也別怨臣妾。”
榻上的人聞言嗯哼兩聲,他的手直顫抖,他緊緊的蹙眉,眼皮微動。
“娘娘。”內侍從一邊遞上了茶蠱,沈代禾看了一眼接過小喝一口,又遞給那內侍,笑道:“這年齡癡長着,人也就越發的不中用了,才說一會話竟覺得喉嚨啞得很。”
“娘娘哪兒的話,您必定青春永駐,想必是這地龍太熱了的緣故。”內侍尖利的聲音應起。
沈代禾接過宮女遞過來的暖爐,看着內侍笑了笑,“哪有什麽青春永駐,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是,奴婢多嘴了。”內侍看着榻上的人輕笑。
榻上的動靜漸大,沈代禾伸手輕按着榻上的錦褥笑道:“陛下放心,太子殿下畢竟還小,太後娘娘又是遲暮之年必定不能太過操勞,你我夫妻一場,所以陛下這江山臣妾定是用心護着安穩。”
她細細的說着,榻上的人加重了喘氣,他的喉裏呼嚕幾聲,歪斜的嘴啊的兩聲猛然睜開眼,他混沌的瞳仁艱難的轉着,他的身子依舊動不了。
沈代禾淡淡的着看着他,嘴角多了一抹譏诮:“太後娘娘也覺得臣妾這朝政處理得甚是妥當,都是托了陛下的福,所以臣妾覺得陛下您沒有後顧之憂了。”
她的聲音輕淺,卻似萬箭穿身,榻上那人太陽穴上青筋突張,他雙目瞪着她,而後無力的閉着眼,眼淚自眼角滾了下來。
榻上的人安靜下來,沈代禾抱着暖爐垂首癡坐了很久,終于她擺了擺手,宮女依次退了出去。
傾刻後,身後的內侍走近龍榻,将錦被蓋過那人的頭頂微微用力一壓,嗚嗚的聲響,龍榻上的人似在拼命掙紮,半響便再沒動靜。
“宣太醫吧。”沈代禾淡道,“戲總是要做全套的。”
內侍笑應下:“是,娘娘,奴婢一定做得周全。”
沈代禾由內侍扶起慢慢的踱步到殿門口,她駐足轉身往裏頭看了一眼,似在永別。
暖閣裏,紗簾輕曳,寂靜生悲涼。
沈代禾邁步走出殿內,殿外的宮女給她系上了厚厚的鬥篷,她駐立在丹樨上,視線落在了陰沉的天際裏,寒風凜凜卷起塵堆。
“要變天了。”她的聲音,從容自若。
大康王朝,元武十八年十二月十日,皇帝駕崩,行大葬禮。
王公男摘冠纓截發、命婦去妝飾剪發,既大斂;而後奉梓宮乾清宮,詣幾筵焚香,跪奠酒三,起立舉哀,王公百官鹹缟素,朝夕哭臨三日。
喪制以日易月,中外皆以二十七日釋服,百日內禁音樂嫁娶,京城自大喪日始,寺、觀各聲鐘三萬杵。
元武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四歲皇太子繼大統,改年號:景德,尊先帝世宗遺命,尊生母德瑞皇後為孝康皇太後。
朝堂更疊,風起雲湧,景德幼兮,沈太後專權,宦官外戚傾軋,沈家在這場無聲的戰場中羽翼越是豐滿,宗室一時間消弭,隐匿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