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好久不見(4)
一陣陣秋風吹來,吹落了學校外頭的銀杏葉。扇形的葉子撲簌撲簌地落到地上,竟鋪滿了整條道路,一時間校外風景如畫,滿目金黃。天氣漸漸起了寒意,姜宏看着路上衣衫輕薄的大學生,不得不服老地将自己縮進圍巾裏。
熬過這三天,就是秋假了。許正因為假期将近,整個辦公室裏的氛圍都輕松不少。
兩節課後,甘雨老師抱着一疊試卷風風火火地用身子撞開了門,攜帶進一陣寒風。姜宏抽了口涼氣,忙不疊起身幫甘雨老師關了門。
“阿姜,秋假打算去哪兒玩嗎?”放下試卷,給自己灌了滿滿一杯熱水後,甘雨老師哈着氣問道。
姜宏聞聲,扯着嘴角笑了笑:“還沒定呢。甘老師你呢?”
每每放假,都是淺草書院最忙碌的時候,姜宏多半會跑去顧亭那兒幫忙,捎帶着蹭吃蹭喝。現下唐令儀也回來了,姜宏估摸着她這個秋假有一半的時光會耗在書院,而另一半則會和唐令儀到處厮混。
甘雨瞥見姜宏電腦屏幕上的文字,知道她還在準備今天晚上的家長會,徑直略過姜宏的問題,抱怨了一句:“我們這兒的孩子雖然家境都不錯,但總有那麽一兩個父母常年工作在外;偏偏教導處又要求家長會的時候父母到場,真真愁死我了。”
姜宏笑着寬慰:“這些不可抗因素我們也沒辦法呀,盡力就好。”
甘雨老師坐在姜宏邊上,笑着搖了搖頭:“不管強調多少次,每回家長會總會冒出那麽幾個七大姑八大姨。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又不是自家的孩子,來了不過湊個人頭罷了,你還指望他們聽進去多少。”
姜宏:“……”
縱然對着小崽子們千叮萬囑,她亦在周末焦頭爛額地通知了每一位家長,但姜宏不得不承認,就像甘雨老師所說,真到了這個時候,總會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親戚。
譬如眼下端端正正坐在倒數第二排的鄭以恒。
鄭以恒的氣場本就略強于衆人,再加上他那略強于衆人的皮相,眼下坐在一堆三四十歲的家長中間,倒也可以算是鶴立雞群一般的存在。姜宏還未進教室,目光便透過窗戶,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身上。
似是才忙完工作,姜宏瞥見鄭以恒的腳邊還放着一個鼓鼓囊囊的黑包。他似乎格外偏愛白襯衫,只是在那白襯衣與黑領帶之外,不是西裝革履,卻是一件黑色的皮衣。正經的襯衫與拉風的皮衣,明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衣着風格,但是在鄭以恒身上卻不顯違和,反在幹練之外平添了一絲奇妙的時尚感。
可怕的衣架子,姜宏腹诽。
甘雨老師和姜宏一起,見姜宏有一瞬的失神,也将目光投到教室內:“那位家長看起來好年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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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宏心不在焉地嗯了聲,向甘雨老師點點頭,定了定神,轉身走進了教室。
鄭以恒正垂首認真翻看着鄭晞早已放在課桌裏的成績反饋,耳畔突然靜了下來。擡眸,正對上姜宏流轉過來的目光。
這麽多年不見,時光卻好像在她身上凝滞。齊腰的長發,厚厚的眼鏡,正經又不失活力的半身裙與外衣,渾身都是一股學生氣,幹淨得不可思議。看在鄭以恒眼中,就好像她仍是那個蹦跶在大學校園裏的小姑娘。
心中竟有些不合時宜的雀躍。
他面上含着笑意向她微微颔首示意,只見姜宏亦回他微笑,笑意淺淺,卻不及眼底。
胸腔中跳動的那顆心似又靜了下來。
當姜宏終于開口了,鄭以恒才如夢初醒。
時光怎麽可能會凝滞不前呢?至少現在,對着一教室比自己年長了近十歲的家長,姜宏的臉上不見一絲慌亂,出口成章,言簡意赅,音色清亮;從前那個易羞的小姑娘,眼下周身洋溢的皆是一份自信的氣息。
家長會委實有些無聊,但聽着姜宏在講臺上口若懸河卻是第一次。自進教室的那一眼後,姜宏不再将目光停留在鄭以恒身上,鄭以恒卻執着地盯着姜宏。
姜宏要說的并不多,餘下的大多時間,她都只是站在講臺邊為家長們答疑。
“姜老師,”等其他家長終于不再圍着姜宏,鄭以恒拿着鄭晞的成績單湊到講臺前,“我來替阿晞開家長會。”
姜宏聞聲,擡起眼簾,問道:“鄭晞的父母呢?”
“荷姐最近出差,大哥今晚臨時有手術。”
蘇荷是鄭晞的母親,名下有一家不大不小的企業,為人很有些雷厲手段。姜宏知道她工作忙,更知道她對兒子的看重,鄭晞入學以來的每一次家長會或交流日,無論再忙,蘇荷都不會缺席。
那麽……
姜宏直直盯着鄭以恒的眼睛。她從前就知道這雙桃花眼好看,生在一個男生臉上更是有些漂亮得過分了。眼下這雙眼睛漆黑又深沉,似還隐隐透着一股真摯,令她難辨真假。
良久,姜宏撇開眼,呼出一口氣,心中有些懊惱自己的自作多情。
從記分冊中翻出了鄭晞的成績與作業記錄,拿到鄭以恒眼前,她說:“這些是他這半個學期的學習情況,你可以記下。鄭晞學習認真,也是全班最積極的小朋友;但是寫作業太粗心了,常常言不及義。除了我布置的作業,這些東西在家裏也需要關注——”
話音一頓,姜宏突然問道:“我說了這麽多,你都記得下來嗎?不方便的話可以把這些拍下來,留着給他家長看。”
鄭以恒卻笑了:“記下了。還有你剛才說的那些,我也都記下了。”
姜宏以為他不過随口應對,卻不料他拿出了一本牛皮封面的筆記本,埋首在講臺邊,對着姜宏手上的記分冊做起了記錄。
姜宏的臉皮薄,笑點低,見他竟真的做了筆記,一時有些想笑;心中默念了數遍教師職業道德,好歹憋住了。只是神色古怪,心中有些疑惑:她依稀記得,對于對于課堂筆記之類的細碎瑣事,他最是厭煩不過。
鄭以恒身量高,講臺卻是按照小學生的身高設計的,為此他不得不微微彎腰寫字,身子也自然向姜宏的方向前傾。
姜宏不着痕跡地站地遠了些。
“這些你拿回去給鄭晞的家長,其他要點我也會和他媽媽交流。”待鄭以恒終于停筆,姜宏補充道。
鄭以恒正想再說些什麽,卻悉數被姜宏堵了回去。字裏行間有一絲淡淡的敷衍之意和公事公辦的冷漠,可偏偏對上她認真的語氣,又讓鄭以恒奈何不得。
言談間,教室內只剩下他們二人。
“姜老師,這麽晚了還沒回去吶?”體育雷老師不知從何處冒了從出來,背着個單肩包倚在教室門前問道。
雷澤與姜宏搭班,因為腦袋上頂了個“二年級一班副班主任”的名號,所以即便只是個體育老師,卻不得不跟着留到了這麽晚。
姜宏聞聲望了眼教室後的時鐘——已經九點了。
整理着講臺上的資料,她笑着回應:“這就走了。”
時間不早,鄭以恒自知以眼下情狀而言,再留在姜宏眼前只怕也是互生尴尬,便不再逗留,和姜宏道了別。
雷澤仍倚在教室門口,見鄭以恒走了過來,非但沒有挪開身子的意思,反而深深地盯着他。
鄭以恒接過雷澤的眼風,朝雷澤從容颔首,擡腳跨過雷澤半擋在教室門前的腳,帶出一陣涼風。
“需要我送你回去嗎?”眼見着姜宏切斷了教室的電源,走向辦公室,雷澤也亦步亦趨地跟上前去。
姜宏回身,直直站在雷澤面前:“多謝,不過不用了。雷老師也辛苦了,早點回家休息吧。”
雷澤望了眼姜宏身後黑黢黢的教學樓,開口解釋道:“這麽晚了,不安全。”唯恐姜宏誤會,他又斟酌着語言補充,“剛才那位……嗯……”
那位,和姜老師站得過分親近了,怎麽看都不像一位家長與老師該有的距離。萬一……不懷好意?
然而還不等他說完,姜宏接道:“朋友來接我,真的不用麻煩雷老師了。”
收拾一番,等到姜宏走出校門,早已月上中天。更深露珠,涼風比白日裏更刺骨,姜宏縮了縮脖子,蹭蹭地跑出校門。
“姜宏。”聲音低沉,字正腔圓,喚住了姜宏的腳步。
姜宏循聲望去,見路燈的陰影之中立着個身影,身姿挺拔,身量颀長:“鄭以恒?”
鄭以恒背着包,向姜宏走去,見她獨自一人,心底釋然的同時開口道:“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姜宏愣了愣,半晌,才笑着回應:“不麻煩你了。”
鄭以恒心底一沉。
他仍記得從前姜宏最是害怕獨自夜行,自那年夏日經歷了那一樁事後,姜宏的膽子愈發小,哪怕頂着青天白日,一旦走得偏了些,也會叫上自己作陪。
正想再說什麽,先前一直停在校門側的車突然閃了閃前燈。這一閃,叫鄭以恒捕捉到了姜宏眼底的一抹欣悅。
“多謝,我先回去了。”
不等鄭以恒再回答,姜宏一溜煙鑽進了車內。
鄭以恒愣愣地站在原處,看着那輛揚長而去的黑色SUV,眉心糾在一起。
車裏……是剛才那位老師?還是……男朋友?
~~~~~~
“剛才在校門的那個男人是誰?”唐令儀嘴上叼着棒棒糖,順手也給姜宏遞了顆,“副班主任?”
唐令儀與姜宏總喜歡自嘲吐槽姐妹花,是以從之前的交流中,隐約知道她在學校裏的這麽一朵桃花。然而只是個花骨朵兒,且她觀望着,姜宏的榆木腦袋,似從來沒留意到這顆花骨朵兒。
姜宏系好安全帶,才在副駕駛座上安頓下來,淡淡回道:“家長。”
唐令儀驅着車打了個彎,訝道:“這麽年輕?衣品不錯。”
縱然只是借着車燈看到了個模糊的背影,但有些東西卻是無關皮相的。剛才那個男人,身影挺拔,毫無疲态,一望便知與那些油膩的中年男子相去甚遠。
姜宏沒有回答,認真地對付着棒棒糖糖紙,饒是唐令儀再沒心沒肺,也察覺到姜宏此時氣場不對;只是不明因由,姜宏又不願多說,她一時也難以開口。
車廂裏靜默了半晌,姜宏終于将棒棒糖塞進了嘴裏,心底松了一口氣。
當年他太跳脫,她又太任性。她憤恨他不思進取,但想來對于自己,他怕也是有怨言的。但好在摸爬滾打了這麽多年,大家都早已習慣了避重就輕。
作者有話要說: 願世界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