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驕陽流火(6)
雖說這是一次以傳統文化為主題的官方文化論壇, 但是在舞臺上這些行業代表之中, 哪怕還有一位漢文化協會的負責人,真真正正穿着漢服的,卻只有司射閣的蔣先生和姜宏。
蔣先生也穿着一身飛魚服,只是飛魚以外的繡紋卻與林書哲身上的不同。他生了一副富态的福貴相, 本是英氣非常的飛魚服,卻叫他穿出了一身官老爺之态。而站在他身側的姜宏卻是一襲绛紅襦裙,黑色的上儒, 灰白的衣緣上紋着與裙擺處相仿的花樣, 和披帛上的繡紋相得益彰。
本是及腰的長發半散着,在腦後堆了個輕巧又雅致的發髻,上頭點綴着三兩支與裙擺同色的小花簪。落在鄭以恒眼中, 這并不是正經的唐風打扮, 與她身上的齊胸襦裙并不十分相配, 卻讓她的美麗與綽約盡顯。
姜宏素日裏總架着一副金屬邊的輕巧眼鏡,但今天顯然特意打扮了一番,或是戴了美瞳的緣故, 又或是那雙杏眼本就熠熠,漫不經心的一個流轉, 就能直入人心。
似又回到了那些情窦初開的日子, 他竟有些不敢直視姜宏的眼睛。
又或許, 他連那個時候的自己都不如。
左手無意識地調節鏡頭,想隐藏這不合時宜的慌神。卻沒想到鏡頭再在這個時候對焦了姜宏眉間的那一點朱砂。
突如其來的特寫。
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畫面裏只有一個姜宏。透過相機的取景器, 鄭以恒甚至能瞧見姜宏胸口處的璎珞所散發出的淡淡光暈,與一縷纏在雪白脖頸上的發絲。
他知道姜宏本就生得美,初中的時候就有如一枝将放未放的花苞,本以為大學再遇,得見姜宏青春嬌俏的模樣,已算是他的幸運。卻沒想到,二十七歲的姜宏,才是那綻到極致的國色天香。
隐在黑暗中的身形微不可見地僵了僵。
這時,站在她身側的蔣先生将話筒遞給了姜宏。
姜宏說了什麽?
一時之間,鄭以恒只聽見了身側不絕于耳的快門聲,咔嚓聲聲聲作響,似都朝着姜宏而去。
她與司射閣的蔣先生,因為與衆不同的衣飾,本就是一行人之中吸睛的所在。但姜宏年輕貌美,加之在旁人看來不符年紀的傳統積累,頓時便讓她成了全場的聚焦,連那妝容精致、禮服華貴的女主持,都被襯得有些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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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所有的嘉賓都簡要介紹自己的身份後,姜宏跟在其餘人身後,在主持人的感謝下很快便下了臺。
冗長的領導致辭,毫無靈魂的鼓掌聲。
董老師撞了撞鄭以恒的胳膊,輕聲問了句:“嗳,剛才那不是姜老師麽?怎麽變成她上臺了?”
鄭以恒端着相機,并沒有回答董老師。
董老師仍開着錄音筆,不好多說什麽,只待那領導終于發完了言,瞥了眼他相機裏的照片,揀了個機會輕聲囑咐道:“二樓取景不好。等會兒司射閣和淺草書院展演的時候,你到樓下去多拍些近景。”
蔣先生的發言比之先前的致辭,可謂幽默風趣又談吐不俗,短暫的演講後便是一場簡易的鄉射箭陣。
射本就是古代六禮之一,是君子必修的德行。為了舞臺效果,更為了安全,所有的箭矢都被去了箭镞,但青年們身着飛魚服的氣場與挽弓翻弓的姿儀,卻仍奪了滿堂喝彩。
鄭以恒背着相機繞着劇場走了一大圈,終于從舞臺一側的小門躬身回到劇場內時,姜宏已被主持人請上了舞臺。
“很榮幸能站在這樣的一個平臺上,代表恕裏淺草書院,與在座的各位交流切磋。我是淺草書院的代理負責人,姜宏。”
身後的門剛剛阖上,姜宏已然從善如流地向臺下的衆人介紹起了書院。鄭以恒蹲下身子悄聲游走在舞臺前。原本便有不少攝影記者三兩堆在觀衆席前的空地上,鄭以恒擠到兩個記者身後,端起相機。
“之前做前期報道的時候,怎麽沒聽說淺草書院有這麽漂亮的代理老師呢?”
“這兩家的采訪不是讓《新僑報》獨占了麽?投機取巧的文化報…”另外一位年長些的記者小聲哼唧道,“不過聽我姐說我侄女的班主任就叫姜宏。”
“巧合吧。”小記者無心應了句,“采訪過這麽多人,同名同姓的數也數不清。”
“……淺草書院最初由H大國學院林教授與其學生共同發起創辦,坐落于古樸美麗的恕裏內街,是集國學啓蒙、普及、相關文化研究保護于一身的公益性社會文化機構。書院成立之初承蒙市/委/市/政/府與漢文化促進協會的支持,經過十年的成長,才漸漸有了如今的規模……”
“也是,正經老師哪會打扮成這副模樣。”中年記者瞅着臺上的姜宏,感慨了句,“唉你可別說,上面這位這麽年輕漂亮就爬到了負責人的位置,保不準和剛才司射閣那位有什麽關系。”
借着舞臺燈光,鄭以恒探頭瞟見兩人相機包上的标識——是市晚報的記者吶,無怪乎竟兩人一起占了這麽好的位置,嘴上也分外不饒人。
“……淺草書院如今分設兩館,為國學館和漢風堂。我們秉承教學相長的理念,做最盡心的傳統文化教育,對接H大國學院的優質資源,在國學館開設國學啓蒙課,無論是踏入社會的成年人,還是牙牙學語的幼童,我們都歡迎之至。因為這些都是上下五千年裏先人們留給我們的瑰寶……”
“嚯,還有成人班?”小記者驚嘆了聲,“不知道學費怎樣?”
老記者“啧”了聲:“想什麽歪心思呢?認真拍照,就你剛才那些,都是廢片——哎!你擠上來做什麽!”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身後,只見鄭以恒放下相機,佯作愧疚,小聲道:“抱歉。剛才姜老師分享課例的時候,似乎說了一句‘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我沒聽清姜老師後來的解釋,不知道二位聽見了麽?”
兩位記者面面相觑:“……”
鄭以恒的工作證正安穩躺在董老師身邊的相機包裏,他們無從判斷鄭以恒的身份,唯恐他是省臺的特約記者,一時竟都沉默不言。
“……在這十年間,我們吸收招納了大批優質教師與傳統文化愛好者,設立國風堂,并依托H大國學院進行相應的文化研究,其中禮儀文明與服飾文化是我們的專攻方向。”
“說一句老生常談的話,所謂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禮儀和服飾是華夏傳統文明的兩個核心。古代有五禮,吉禮、兇禮、嘉禮、賓禮、軍禮。剛才大家所見到的鄉射箭陣,就是嘉禮的一種。這些記載在史料之中的禮儀或許繁瑣,或許在不同的朝代有了各自不同的發展,但它們都秉承着人們對天地自然、社會人事的恭敬與謙遜。”
“而服飾文化,則是禮儀文明最突出的外在表現。廣袖飄飄的衣裙,女孩子們都很喜歡;抽風帶水的長衫,男孩子們穿上了又會帶出一分玉樹臨風。這些都是漢民族的傳統服飾,我們稱之為漢服。”
“不同的朝代,有不同的文化底蘊,也造就了不同風格的漢服。漢代曲裾端莊古樸、魏晉大袖潇灑不羁、唐代襦裙旖旎風流、宋代褙子清新淡雅、明代長袍嚴謹莊重。你們瞧,剛才司射閣箭陣小哥哥們身上的就是明朝飛魚服;而我身上的,則是唐朝女性常穿的齊胸襦裙。”
“縱然不同的朝代有不同制式的服飾,但漢服上的文化內涵卻是一脈相承的。往小了說,每件衣裳的後背都有一條中縫,代表為人應正直中庸,這樣的細節之處不一而足。而往大了說呢?古時候一個人所有的衣裳按照穿着場合可分為吉服、官服、常服等等,不同場合、不同身份的服飾都有着嚴謹完整的體系。不同社會地位,即便在相同場合,所穿的衣裳也是不同的。這不只是階/級/社/會的糟粕,還是人們對彼此的尊重,而這一份待人處事的态度,正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禮儀與服飾,本就是不可分割的兩種存在。說了這麽多,大概都覺得聽累了,”姜宏笑,“司射閣珠玉在前,我們也略獻醜一番。既然我們的國風堂研究古禮服飾,那我們便用現有資料,用那時候的禮儀,那時候的嫁衣,為在座的各位複原一場唐制昏禮……”
“好像是論語裏的句子吧?”臺上,姜宏仍絮絮說着,蹲在下首的小記者終于顫巍巍地接了鄭以恒的話。
“我怎麽沒聽見剛才有提到這句?”中年記者這時候突然回過神來,不耐煩道,“你存心捉弄我們呢!”
“是二位沒有用心聽吧。”鄭以恒笑了笑,“不過淺草書院的老師果真厲害,随口就能引經據典。臺上的這位老師看着年輕,但是能做這樣的演講,才情和沉澱一定不是我們能望其項背的。看來我們還需要學習。”
兩位記者:“……???”
鄭以恒又笑:“打擾了。”
舞臺上的燈光忽然暗了下來,劇場內響起古樸莊重的音樂聲。
演講結束,姜宏并未像之前的蔣先生那般直接坐回嘉賓席。她走到幕布之後,本想趁機從後臺溜回化妝室取落在那處的手機,卻在第一聲鐘磬響起時頓住了腳步。
這是她第一次觀看昏前禮的VCR,出自鄭以恒之手的VCR。
如釋重負後,再聽這鐘磬聲聲,她竟突然有些想哭。
這些……就是她們所愛、所追求的傳統古禮吶!
而鄭以恒……究竟從何處找來了這麽合宜的音樂吶?
作者有話要說: 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
出自《論語》。
子貢評論诽謗他人,孔子說:“你真的就那麽賢良嗎?我可沒有閑工夫去評論他人。”
有人诽謗姜老師,鄭記者引經據典地把人怼了回去,可惜姜老師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