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驕陽流火(7)

舞臺上的熒幕裏, 佩戴進賢冠、身穿绛紅公服的新郎領着兩位穿着低階公服的傧相走到新娘閨閣前。規格大門緊閉, 內裏傳來侍女的刁難調笑聲。新郎無法,只得隔着一層薄薄的窗紙,朗聲用詩句催促着新娘快快妝成。

鄭以恒的攝影技術的确是為上乘的,無論取景、分鏡、剪輯還是配樂, 無一不烘托了古禮中那抹似有還無的暧昧缱绻。

其實這個時候,閨閣內的新娘早已盛裝,正由一位女性師長陪着。等到新郎催妝完畢, 身着青綠钿釵禮衣的新娘這才用團扇障面, 由侍女扶着緩緩走出內室。

姜宏輕輕倚着幕布,仰頭望着舞臺上的屏幕。

一切都恰到好處,隐在團扇後新婦嬌豔羞怯的情态、侍女噙在嘴角的偷笑、傧相眼底歆羨又帶着些揶揄……

唯一不足的, 大概就是梁歡面上浮着的些微尴尬之色了吧。

姜宏無奈地笑了笑, 等舞臺燈光重新亮起, 這才想起她本應當趁着播放VCR的時候去化妝室取手機。

只是……

她看向舞臺另一側,只見唐令儀正領着老師們,與工作人員一齊布置舞臺上的道具, 三面屏風、同牢禮所需的桌案器具、肉食盥盆等等。

她竟被鄭以恒的VCR絆住了步子。

她在舞臺幕布後已經停留了太久的時間,應該回到臺下了。

縱然舞臺兩側設置了階梯, 但姜宏站在幕布後, 無法貿貿然地繞出來大喇喇地從臺階回去, 只得從後臺再繞回觀衆席。

正要移步,卻突然有個清朗的聲音喚住了她:“嗳?姜老師?”

姜宏循聲回頭,見是飾演贊者與司儀的兩位志願者提着下裳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這一側的後臺, 就颔首輕聲招呼:“來這兒候場?”

兩個大男生穿着一身莊重的禮服,大氣沉穩,只是冠帽下的臉龐仍透出一股與身上衣飾不相符的鮮活。穿着素白下裳佩戴黑白相間蔽膝的男生手中拿着寫滿蠅頭小楷的布帛,朝姜宏點點頭,神情上頗有些摩拳擦掌的意思。

另一位身穿鵝黃下裳、佩戴赤紅蔽膝的男生是這一回的贊者,模樣看着更老成些,神情卻有些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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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宏拍拍他的肩:“沒事的,別緊張。”

飾演贊者的男孩子誇張地給自己打氣,忽然朝司儀問:“嗳呀!我忘了我行完禮後該先給誰分肉?”

“你應該先從侍女手中接過筷子,遞給新郎新娘。”借着微弱的舞臺燈光,司儀翻看着手上的布帛,那上頭的蠅頭小楷就是一會兒他的念稿。許是自己心底也有些許緊張,他不禁朝贊者輕聲叫罵,“一驚一乍的幹什麽!等會兒聽着我的話來就行了!”

将身形隐在幕布投下的陰影後,聽着兩人的調笑,姜宏抿唇笑了。不等兩人上臺,她轉身走到舞臺後,那兒有一扇門,門後的走廊圍繞着整座劇場,一直從後臺的化妝室通往觀衆席的入口。

然而剛走出那扇校門,她就被人堵在了狹□□仄的走廊裏。

冷不防在這清淨的後臺撞上了男人的胸口,姜宏唬了一跳。

鄭以恒脖子上仍挂着相機帶,一手端着相機,一手扶住姜宏,彎下身子細細端詳着面前的人:“沒撞疼吧?”

姜宏訝異:“你怎麽在這兒?”

鄭以恒:“沒見你從舞臺上回到嘉賓席,就來後臺找找。出事了?”

姜宏搖搖頭:“我本打算去化妝室取手機。”

“在我這兒。”不等姜宏說完,鄭以恒便要将口袋裏的手機遞給姜宏,“剛才撞見唐令儀,她把你的手機給了我。”

姜宏順手接過手機。縱然型號一模一樣,但背後磨砂手機殼上的小王子卻出賣了它。姜宏心細,一下子就覺得手感不對。

蛤?唐令儀的手機?

見姜宏神情疑惑,鄭以恒關切問道:“怎麽了?”

她哭笑不得:“這是令儀的手機,她把自己的手機給你了。”

“……”鄭以恒默了默,又問,“你的手機應該在她手上,我幫你換回來?”

姜宏卻是搖搖頭:“不必了,過場的時候我自己去找她。你這樣算不算擅離職守?先回去吧。”

“……兩千多年前的先秦就有昏禮,內涵精妙。《禮記·昏儀》中有記,昏禮者,将和兩姓之好,上依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也。故君子重之。男女有別,而後夫婦有義;夫婦有義,而後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後君臣有正。故曰,昏禮者,禮之本也……”

身後傳來一陣清朗的誦讀聲,姜宏分辨出是那位擔任司儀的男生正在解讀昏禮的意義。

昏禮開始了。

“你怎麽還在這兒?”見鄭以恒仍站在身前,她急道,“昏禮開始了,還是這一回你們報社來了不止你一個攝影?”

鄭以恒突然定定看向姜宏,并不回答,只是淡淡說:“剛才在臺下遇見兩個記者,市晚報的,似乎認出了你是市實驗的老師。”

姜宏愣了愣。

鄭以恒思慮良久,還是沒有将那位中年記者不堪入耳的猜測告訴姜宏,只叮囑道:“挺刻薄的兩人,等會兒答記者問,如果看見了他們的臺标,你能避就避。”

姜宏定了心神,笑道:“沒事,我能應付。”

鄭以恒颔首:“到時我和董老師都在,方向不對就請董老師幫你圓回來。”

姜宏:“……”不是說了她都能自己應付麽……

“……現在,就讓我們回到唐制昏禮的現場,一睹新人之風采。此前,兩位新人已經經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等六禮,終于到了沃盥之禮……”

清朗的男聲仍在頓挫地解釋着六禮,姜宏提着裙擺,跟在鄭以恒身後,貓着腰一前一後走了劇場。她又會到嘉賓席入座,鄭以恒則在舞臺下方繼續尋找合适的取景點。

此時,新郎新娘都已緩緩上臺,在桌案的兩側站定。

舞臺上的音樂已由動人心魄的鐘磬聲轉為舒緩輕快的古曲。

“……請新郎新娘行沃盥之禮……沃盥禮成,請新郎新娘行共牢而食、三飯告飽之禮……”

随着司儀的指示,新郎新娘各自盥洗手,又向彼此行禮。這個時候,贊者由舞臺一側緩緩走至作案前,朝二人行禮,恭敬入座,從侍女手中接過系着紅繩的筷子,分給新人,又用第三雙筷子開始為兩人布食。

這樣的儀式流程,姜宏再熟悉不過。不知覺間,眼神就從臺上的兩人飄忽着轉到了臺下,知道遙遙望見一個挺拔的背影,姜宏才知道自己究竟在張望着什麽。

剛在心裏啐了句自己無用,眼前突然出現了張放大的笑臉。姜宏看向前排的Jarvis先生,扯起笑容打了個哈哈:“先生您叫我有事?”

從前她只從梁歡口中聽說Jarvis先生從事文化工作,卻沒想到這位先生竟是這一回文化論壇的官方特邀嘉賓……想起自己給他的兩張入場券,姜宏就覺得自己囧得不行。

Jarvis朝姜宏比了個大拇指:“Miss姜的演講,很棒!今天你很美。”

~~~~~~

随着司儀一聲“禮成”,這一場浪漫纏綿的唐制昏禮終于結束。臺上的八位演員紛紛起身,按照身上所穿的服裝向觀衆行禮。

聽着此起彼伏的掌聲,姜宏長長地抒了口氣。

她極想跑到後臺,與所有人擊掌慶賀,而後邊打理道具衣飾邊分享這一回展演前前後後的趣事逸聞,結束了心頭一件大石,終究是歡欣而閑适的。

無奈她今天頂了顧亭的身份,只得繼續坐在嘉賓席上,耐着性子觀看接下去的企業機構介紹與相關展演。

所有的演員都已從同一側下臺,工作人員幫忙收拾了道具,唐令儀抱着滿滿一個紙箱的鍋碗瓢盆,慢悠悠地跟在所有人身後挪回化妝室。

眼前突然橫出一條手臂,唐令儀腳步一頓,順着靛藍的衣袖望去,見到了一張再熟悉不過的眉眼。

即便數年未見,仍能在心底勾起波瀾的一張臉。

林書哲。

唐令儀撇撇嘴:“有事麽?”

林書哲放下手,抿唇,靜默片刻,才試探問道:“這邊結束後一起去喝——”

不等他說完,唐令儀一手将紙箱攏在腋下,一手從口袋中拿出了書院的工作名片,直接遞到林書哲眼前:“工作上的事,聯系顧亭老師。”

林書哲:“與工作無關,只是想……”

“拿着!”唐令儀見他無所動作,直接将名片丢到他身上,騰出手重新捧着紙箱,轉身就走。

“只是敘個舊……”林書哲有氣無力補道。

“唐老師?”梁歡不知為何又走了回來,見到走廊上的兩人,心中有了幾分了然。

他徑直走到唐令儀面前,從她手中接過紙箱,道:“張老師一直在找你。”

說着,微不可見地挑挑眉。

唐令儀了悟,忙跟着梁歡回了化妝室。

化妝室裏又回到了先前擁擠的狀态,除了梁歡,這些志願者們多是在校大學生,是以換下衣飾之後并不久留,與老師們彼此道謝後便結伴回了校。

唐令儀心頭宛如梗了口氣,想到開幕式結束後指不定那厮又來堵人,惱得厲害。胡亂與張老師清理了會兒道具,終于忍無可忍,捏着手中的葫蘆,嘆了口氣:“我先回了,剩下的辛苦張老師了。”

唯恐再撞見林書哲,她匆匆背上包就蹿了出去,壓根沒聽見身後張老師的呼喊。

唐令儀嗖得跑沒了影,張老師只得繼續蹲到收納箱前,瞪着內裏的外套與手包疑惑不已:這是哪位志願者留下的?竟忘了帶回去?工作群裏問問?

剛鑽進車,唐令儀尚且來不及系上安全帶,就見副駕駛位的車門也被打開。怔怔望着一身職業正裝的梁歡,唐令儀訝道:“你跟着我做什麽?”

“唐老師不送我回去麽?”

真是好不客氣,唐令儀問道:“你和姜姜的那位Jarvis先生呢?不用陪着了?”

梁歡熟門熟路地替自己扣下了安全帶:“Jarvis先生是文化工作者,本就是這次論壇的特邀嘉賓。”

唐令儀心中有口氣卡在胸前,并非真的在意那位Jarvis先生,聞言只将手頭的背包向後一扔。見梁歡仍端正地拿着公文包,索性順手也将他腿上的公文包仍向後座:“坐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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