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殘雪?餘香(一)

雪,彌漫了整個世界。

這世界,除了天,除了地,就只有慵懶散落着的雪。

雪像是天的碎片,一片又一片地輕柔而落,前赴又後繼。

那霜白的、霰落着的六角形精靈們,默默無聞地以自己的融化來加固地。

似乎如此,天就會越來越高,地就會越來越厚,天地就會越來越堅實。

可是,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與他何幹?

他在乎的,已經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

視野裏,滿是晃眼的、雪的潔白。

那樣的刺眼呵。

他就在這樣的世界裏行走着,一腳深,一腳淺。積雪深至腳踝,每一腳踏上去都似有将雪的肌骨踩碎的聲音。這細碎的哀號聲伴随了他一路。

可他聽不見。

這世間的聲音,于現在的他來說,只有三種。

他那粗重得像要斷絕了的呼吸聲、風雪聲、還有鈴聲。

可是,那鈴聲越響,就越證明着他的孤獨。

鈴鈴——鈴鈴——鈴鈴……

他每走一步,那鈴聲就響一下,不知道那鈴聲已經伴着他走了多久,響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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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似乎惱怒于他的打擾,又卷起散落的雪花,将他來時的腳印覆蓋,而他,并不在意那已被阻斷的回路。

他走得并不是很快,一步之後,又是一步。

寒冷可以讓他僵硬,但不能讓他放棄。

他是在尋找。在找到他要找的之前,他不會停止。

突然,他落下的腳一僵,随後一直低垂着的、似乎要合上的眼睑又驟然擡起,瞳孔縮聚,然後長嘆一聲,白色的霧氣從他口中吐出,模糊了眼前的景致。他緩緩地收回向前邁去的腳,站穩,将方才漫無目的的渙散視線自腳下轉移開,然後投向了那遙遠的地方,腦袋如沒有了太陽的指示的向日葵,盲目地旋轉,顧望這個世界。

雖然他的嘆息化成白霧,混進風雪裏,散在這天地之間,雖然他的眼睛早已在這純白的世界裏迷失了目标,累得生疼,可他還是看得清眼前的一切。

白色。

視野裏是無邊無際的白色。天是白色的,地是白色的,雪是白色的,呼吸也是白色的,白得好似什麽都沒有……

是啊,他現在就是什麽都沒有。

這裏就是這座山峰的最高點。可是,這裏沒有他要找的。

巴,對不起呵,這裏真的……沒有啊……

他的聲音被風雪撕碎,抛灑進這世界的咆哮聲裏。

他緩緩地跪了下來,那并非是在祈求任何的神祗,那是向自己的心在忏悔。眼淚不自覺地開始往下落,在落地之前就變成了細小的冰晶。

而當他看到那冰晶時,目光卻由茫然轉為狂喜——他忽然有了一個絕妙的靈感!

既然這裏沒有,那就——由他創造出來!

他要創造出他們還未盡的誓言!

對了,不只是誓言——還有她!

仰頭,大吼,也不知是喊給她聽的,還是在對着天空與命運咆哮!

巴,你等着!

給我一點時間,一會兒就好,馬上你就可以看見了——

風雪中,有一個人在不停地雕鑿着,他雕鑿的不是雪,是冰,是嘶吼着的風雪,是思念,是寂寞。

也不知他從何地弄來如此多的積雪,堆得像一座小山。那些雪純白無瑕,就像他的感情一般,像遠山一般的深沉而悠遠。是的,他不會用言語來表達,可是他卻可以用他的藝術來傳達。因為他知道,她懂,她從來都懂的。

巴,你說過,我是最好的雕刻家,而現在,我要證明你的正确。就讓我用這雙手,雕出我們的誓言,雕出我對你的真情,雕出我對命運不公的憤怒!

就讓暴風雪來得更猛烈些吧!

雪啊,你下吧!

風啊,你吹吧!

時間啊,你流過吧!

沒有什麽可以阻擋我的創造,沒有!

一錘一錘,一下一下,而鈴聲,一響一響。那聲音像是自他身邊快速流過的時間留下的清脆的足音。他的動作因為僵硬而遲緩,而且每一次錘擊,都能将他的手震得發麻,幾乎要握不住鍛造的工具。可是,他沒有放棄,他也不會放棄!那從未間斷過的鑿擊以鈴聲相伴,在剎那間芳華綻放,似乎可以與天抗衡。

鈴聲伴着他,就像是——她伴着他。

在滿是雪花的世界中,分不清白天,也分不清黑夜,也許太陽和月亮已在他的頭頂輪回過了幾個周天,也許星辰曾在夜裏為他悄悄點燈,可是他沒有在意。這裏已然成了他一個人的世界。

不,這還不夠,他要在這個世界,留下他們的誓言,留下她存在過的痕跡!留下她!

她不是飛上月亮的輝夜姬,讓他從此只能對着夜空思念曾經皎潔的光輝,她也不是掠過天空的飛鳥,不在天空留下痕跡。她是那樣深地留在他的記憶裏,她是那樣真實地存在過!

在滿是白色的世界中,他縱使身披霜雪,與這世界不分彼此,也依然成為這一片單調中的風景,唯一活着的風景,壯麗的風景!

生命雖是自然之中随時都可能逝去的存在,卻也是唯一能令時間老去、造物起敬的存在。

而這,就是一次生命的雕刻!他以生命,來換取這可以長久留存于世間的藝術,以生命,來堅守他們曾經的誓言!

生命易逝,就像櫻花開開落落,就像煙花絢爛易冷。

他順着記憶,攜着思念,将他與她無法言明的那些,用時間都無法頃刻腐蝕的冰的藝術留在這世間,讓它在時間中等待。等待有一天,什麽人經過,猜測着多少年前發生過的事,猜想着多少年前他們還遺留在世間的真情。

而多少年以後,誰還能嗅到這以執念與生命為養料、綻放在除了白雪外一無所有的世界中的奇葩的餘香?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的誓言以冰雕的形式,真正地現身在這個僅有它的傳說的世間。

那是一棵樹,不,确切地說,是兩棵長在一起的、幾乎不分彼此的樹。

它們的根連着根,葉交着葉,樹幹糾纏在一起,旋成了一股,像是一整棵樹幹,也像是盤在一起的兩條蛇,枯老的樹皮好似片片細密的蛇鱗,雙蛇一齊昂首,向着無上的天空生長。

那兩棵仙緣樹的高度,是他仰着頭方才能企及的。可是現在,他沒有時間回憶他是怎樣完成這世間奇跡的。他只是靜靜地站在樹下,想着他要創造的下一個奇跡。

不過,偶爾,他也會為這奇跡的不完美而嘆息一番。

巴,你雖說過我是最好的雕刻家,可以把一切都創造出來,可是,我不可能将不存在的變成存在的,将逝去的那些再雕回來……這一點,我是真的做不到……而我所能留下的,也只有這些了……

可惜啊,它們是用冰雕刻而成的!不然那樹葉應當是青翠欲滴,其上帶着點點露水,那葉間的花應當是或綻或含,繁星點點,滿樹争豔,那枝幹應當是銀色的,摸起來像是在撫摸布滿皺紋的老婦人的臉頰,那根應當是深深地紮入地下的,以天地間的靈氣為滋養,來彙集孕育其沖天之勢。枝葉之間還有一個鳥巢,其旁歇着兩只靠在一起取暖的比翼鳥。它們若是活物,也當相互梳理羽毛,依偎而眠,然後比翼而飛,相伴天涯。縱使雙飛而去,也是五裏一徘徊。

巴,你看,仙緣樹,就生長在仙緣山的最高處……

他望着那冰雕成的樹,喃喃地道。然後,再次緩緩地跪下,淚流滿面。

回憶像是那漫天降下的雪花,勢頭大得像是要将他淹沒。

請問,我可以看着嗎?

一君,我相信你是最好的雕刻家……

一君,你聽說過嗎?在仙緣山的最高處,長着兩棵仙緣樹。仙緣仙緣,有夢欲仙,有願結緣……

一君!

一君……

巴……

他極輕地,以顫抖着的雙唇和聲音,小心翼翼地體味着這個令他心痛的名字。他既害怕含在嘴裏會碎,又害怕吐出來會消散,最終只能以連自己都聽不太清楚的聲音,緩緩地回味這個名字帶給他的一切……

巴,很快,我就能見到你了……

也不知道他是對着誰說的。不過,這并不重要……

風雪模糊了視線,記憶,還有白天黑夜。剩下的,就只有讓她重現世間的執念。

于是,在仙緣樹的旁邊,又有了一堆一人高的雪。

巴,這一次,我要創造的奇跡,是你!我要讓“你”,看見我們的誓言!

他的記憶如同洪水湧出,似是潮水要将他淹沒,像是關閉思念的閥門終于被他打開。

……

巴很漂亮,他是從小就知道的,她是他們這一片中最漂亮的女孩子……

她的眉毛是黑色的,如墨一般地由濃到淡,她的發絲是黑色的,如絲綢一般的光華發亮。他還記得她的發梢上總是系着一對由紅繩穿起來的鈴铛,她一走路,那鈴铛就跟着響,清脆圓潤的聲音似乎在任何時候都不大相同,就像是代替她表達她不會說出的那些話……

因為她不怎麽說話,臉上總是帶着淡漠的表情,可是他知道她比誰都關心他……

有時候,他看進她的眼裏,能發現那裏閃現的點點星光……

她的雙唇薄薄的,像秋天新剝出的橘子一樣微微翹着,柔軟,而那雙唇,有着櫻花一樣美麗而脆弱的顏色……

她最喜歡穿白色的衣服,衣服上出現的花紋次數最多的是梅花,其次是櫻花,還有各種各樣的其他的花紋,可是他記得不怎麽清晰……她經常在臂彎上搭着一條紫色的長披肩,那披肩只有到了冬天下雪的時候才會出現在她的肩上,而其餘的時候,那披肩溫暖過許多他的疲憊而美好的夢境。那夢境裏有她,有鈴聲……

可是……

可是——!!!

為什麽要戰争?

為什麽要錯過?

為什麽要給他一個希望然後再打碎?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

然後,在這個世界中,能活動的,就只剩下時間……

不知何時起,仙緣樹下多了一個人,只可惜,她與這片創造出她的世界相同,在風雪中是靜止的。

可是,那位雕鑿出它們的人,不見了……

風雪中,只有鈴聲還在,只有她一個人在眺望與等待……

她的頭微微揚起,遙望着仙緣樹,風雪竟像是在她眼中,模糊了她的雙眼,讓她總是望不清這為她而創造的奇跡,所以就一直一直地望下去……

她的眼中有着迷惘,還有着失落……

她找到哦了她要找的,可是……

為什麽又有一種将什麽十分珍貴的給丢失了的感覺?

幾千年的風自她身邊回旋而過,見證着她眼中的變化……

終于有一天,當一只雪狐經過。當它在無意中觸碰到她的時候——

像是平靜的湖面忽然起了漣漪,像是一個幾千年的迷惘夢境忽然被驚醒……

風震驚地卷起滿地的雪花,又将他們當成早到的櫻花灑下。片刻後,視野清晰的時候,風雪中,原來她站着的地方立着一個人影……

她有着墨一般的發絲,墨一般的峨眉,墨一般的眼瞳……

雪狐早已被吓跑,空留依舊站在原地的她。

她沒有動,而是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仙緣冰樹,像是望着自己投射在其中的影子,又像是透過冰雕,望着這個世界。

眼前似有許多紛亂的記憶閃過,可是她一個都抓不住,因為那記憶不是她的……

風,來來回回,徘徊不離;記憶,起起落落,潮起潮平……

忽然,她像是聽到了什麽,驀然回首——

只見離她不遠處的地方,插着一把刀,刀柄上系着一對鈴铛,鈴铛在風雪中鈴鈴地響……

雪幾乎要将刀埋沒。而刀,則像是深深地紮根在這裏,等待着她的蘇醒。

風似是有意,讓鈴聲由模糊而清晰,清脆之中滿含着喜悅,像是在迎接她……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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