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殘雪?雪落(三)

千代家,長兄承風的房間內。

濯風跪坐在哥哥的身前,一動不動,維持着垂首的動作。比起平時略微淩亂的發絲遮住了他的眼睛,隐約可見側臉上略有一些青腫。承風知道,那低頭既不是在向他認錯,也不是倔強。那只是一種表示對不住的沉默。

想不到,這次和他們起沖突的,竟然是你啊。

承風輕嘆一口氣,站起身來,走到弟弟的身側,單手摁住他的肩膀,語氣中竟然隐約有一點解脫的輕松,但更多的還是沉重。濯風清楚,那輕松是準備迎接暴風雨的平靜與坦然。他也知道,承風沒有責怪自己。就如承風早在他的成年儀式上就親口告訴過他的一樣——

你是一個值得我交付一切的弟弟,從今天起,你的一切決定我都支持。因為我相信你是一個、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會做一件事的可靠的人。

可以說,從那一天起,濯風就成了千代家的隐藏的家長,承風的左右手。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到的,反正,這種事以前又不是沒有發生過,只不過這一次最嚴重而已。四大家族和如日中天的龜田靖以及他組建的勢力總有一天會有大沖突,這是我們四大家族的當家都知道的事。之前禦風和風回那兩個小子,還有安倍家、藤原家的那些人,已經為龜田以及他們發動大動作埋下導火索了。只是,我沒想到,點燃這導火索的,竟然是你。宮裏很快就會不太平了,但是借着這一次,我們要把龜田勢力給一舉清除掉,以免他再禍害國家和百姓。希望天皇陛下不要再聽信他們的讒言啊……

承風的聲音由靜轉冷,最後卻是一聲嘆息。按着濯風肩膀的手也離開了,轉而背在身後。濯風知道,只有這件事,他幫不上大哥。因為他實在是無法忍受宮廷之中的爾虞我詐、阿谀奉承,不然他也不會成為千代家、甚至四大家族之中唯一沒有官位的人。

濯風那一直沒有與承風對視的視線,靜靜地投向了兄長的背影,視線裏是一位負手而立,望着庭院裏據說有百年之齡的榆樹的年輕的當家人。也許他的背影不如父親寬厚,可也同樣挑起了整個千代家。那是怎樣一個他願意一直追随的背影啊!記憶裏的兄長的肖像都是側臉的刻畫,要麽就是背影。因為濯風總是站在他的身側,或是身後一步遠的地方,那樣默默地支持着他。

百年的榆樹,不是幾只有着利嘴的蟲子就能毀掉的。既然這一天要來,那麽,我就奉陪到底!只有最強的暴風雨才能彰顯百年之樹的根紮得有多深!

這就是他的兄長,濯風敬愛的兄長。他願意自己只是承風的一個影子,這個影子會陪他到最後,陪這個千代家到最後。

良久,承風回過頭來,方才一家之主的威嚴和冷厲之風消散殆盡。他又變成了那個禦風、風回、雪離這三個小孩平日裏既敬愛又害怕,實際上是一個挺溫和的人的長兄。

阿離的傷勢怎麽樣?嚴不嚴重?

阿離,承風是唯一這樣稱呼雪離的人。這樣叫倒是挺符合那個美麗可愛的女孩。

沒有大礙,只是……

濯風又低下頭去,眼底的愧疚被額前的發絲遮擋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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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要疼一段時間是吧?唉,可憐的孩子,好不容易出去玩兒一趟,結果雜耍沒看成,還要在家裏悶一段不短的時間。不過這下子,禦風和風回那兩個小子每天都會提早回家了吧?不知道他們又會想什麽辦法給她解悶。哎,只要他們不把家邸拆了就行。算了,下次補償她一下好了。

承風早已習慣從濯風語言中留下的空白來猜出他的意思。他知道濯風還有一句沒有出口的抱歉哽在喉嚨裏。畢竟,這一次是他帶着雪離,卻出了這麽大的事。

你自己看了傷沒有?一個人打多少人來着?聽大家小巷上傳的是幾十個?說不定明天就會變成幾百個了,呵呵,你竟然還在一群揮舞着各式武器的家夥中間赤手空拳地橫沖直撞,而且在刀只出鞘抵擋了一次的情況下就贏得了勝利,不錯麽,不愧是千代家的第一武者。

濯風沉默。是誰誇大了事實?不過,這就是謠言的力量,而且他也沒有澄清的想法。

而且,我還聽說,你打掉了龜田的兒子,那個叫慎太郎的家夥的兩顆門牙?幹得不錯!一直看得他一口白牙,覺得挺晃眼,你倒是為我們出了一口氣!

濯風覺得自己聽不下去了,大哥怎麽也說出這種話了?不過,在他面前的承風,特別是在兩人獨處的時間裏,有的時候确實會脫掉當家的面具,發表一下自己的內心真實的感慨。默然起身,他在走過承風身邊時微微點頭致意,卻在走出房間後不久的走廊上,聽到身後的承風道了一句增大了音量的自言自語——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的,你并非冷如冰,而是灼熱如冰裏面包着的那團火,你的沉默只是為了抑制自己的沖動。等安靜的火苗猛然爆發的時候,它的燃燒會比平常的火更加劇烈。我知道,總有一天,那層冰會出現裂縫,可是,我沒有想到的是,讓它碎裂的,是小妹。

濯風的腳步頓住。仰頭,略近黃昏的乳白色流雲,鑲着金橙色邊緣自天穹掠過,在他的身上投射下一片陰影。

哥哥,你是清楚的,禦風和風回,都是喜歡她的。所以——

他的聲音被風輕柔地送到承風的耳邊,承風聽到之後輕輕嘆息一聲,而濯風逆着風來的方向漸行漸遠。在濯風原先停留的地方,有一片早秋尚綠的葉被靜靜地攜來,好似羽毛一般,遺落而下,它淡灰色的陰影留下一片斑駁。

我們是不可能的。沒有人可能。

也就是說,雪離不會屬于你,也不會屬于千代家的——任何人嗎?

承風再次自言自語,不過這一次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了。他明了濯風的意思。雪離只會是千代家的女兒,而不是女人。因為只要說是讓雪離嫁入千代家,恐怕在千代家的主廳,就會上演一場争奪戰。他的确清楚,禦風和風回都比喜愛雪離都超過了喜愛妹妹,可是那種感情都還沒有轉變為想獨自擁有一個人的愛意。為了千代家的弟兄們不會因為争搶一個女孩子起內讧,雪離不可能永久地呆在這個家裏。她只能嫁出去。說真的,承風發現自己竟然還挺舍不得的。自從千代家多了這個妹妹以後,生活似乎變得挺奇妙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出,禦風氣急敗壞、大聲争吵,不同意雪離離開的樣子。可那是遲早的事,不是嗎?現在他沒有任何有關這個妹妹人生大事的想法,一是因為沒有時間考慮,二是雪離沒有看上任何一家的男性。寄給她的和歌倒是每天如雪片一般地飛來,那些公子們只是聽說她長得漂亮,于是就草率地以如此方式追求。雪離當然不會買他們的賬,只見她每天以剪紙、燒紙消遣時間,玩得不亦樂乎。他自然也不會将唯一的妹妹交給這些不靠譜的風流家夥們。

其實,承風內心的人選已經大概有了一些眉目,一個心裏知道他有如此想法,只是并未同意,而另一個人,他還沒有去探口風。

沒錯,第一個人就是濯風。若是雪離成為他的妻子,禦風和風回可能就算是有心反對,也不會說出口。因為他們向來敬重他,而且這樣的話,以後可以每天見到雪離,不是嗎?更何況濯風作為千代家的次子,竟然到現在都還沒有成家,這也是一件令他上心的事。他知道,濯風若是娶雪離為妻,就一定會好好待她,這一點也能讓承風為妹妹的幸福放心。

而第二個人,是星寒。

哎,當家長還真是不容易啊,特別是千代家的家長。

******

雪離是在睡夢中無意翻身而被背上的傷口給疼醒的。

唔,怎麽會這麽痛啊……

正當她艱難地側過身,想再找一個既舒服又不太影響傷口的睡姿的時候,月光掠過什麽人的在門上投下的陰影吸引了她的注意。警覺又悄無聲息地起身、拿起房間裏裝飾用卻也能禦敵的刀、輕手輕腳地披上外衣,踱到門口去,手搭在了門槽上。

她倒要看看誰這麽大膽子,敢闖她的房間。不過,既然來了,為什麽不進來?

“唰”的一聲猛拉開門,接着是镡跳出刀鞘的聲音,可随後卻是——

誰?出來!

啊?!禦風哥哥?怎麽是你!

啊!離妹,是你?

“砰”的一聲,在雪離房間旁邊的那一間的門也被猛然拉開——

雪離姐,你沒事吧?

從門裏面迅速探出來的,除了風回的腦袋還有一截刀柄。雪離被突如其來的拉門聲吓了一跳,回身之時,墨色的發絲帶起一段平滑的弧線,餘光一掃之下,發現刀镡已被風回推出一些。而且他精神抖擻,全無睡意。這個速度快得——簡直就像沒有睡覺,一直潛伏着等待這一刻一樣!

她沒事,我有事!差點就……

禦風将已經出鞘的刀納回鞘中。他方才差點就沖着聲音傳出的方向砍過去了!經過濯風訓練的居合斬的速度絕對不可小觑!還好沒有就這麽沖過去了,不然……

禦風不敢再往下想,臉上有着明顯的松了一口氣和虛驚一場的表情。

你們,在幹什麽呀!我才是被吓到的好不好!

雪離瞪大了眼睛,輪番掃視二人,想從他們臉上找出答案來。同時,也将刀藏在了身後,悄悄地将刀镡給推了回去。

這麽晚了你還站在庭院裏幹什麽?風這麽涼!我還以為是那群讨厭的蜜蜂膽子大到直接登門拜訪了呢!

蜜蜂,這是雪離對每天給她寄和歌的成群結隊的一打追求者的統一稱呼。他們大多都在信封和信紙上熏一些既沒有品位、聞起來又膩人的熏香,聞起來就像是吃了甜得膩人的蜂蜜,故而得名。

他……不是說了那種話麽?

禦風的聲音裏帶着壓抑的憤怒,就像是自己心愛的東西被搶走了一樣。

誰啊?說了什麽話?

雪離歪歪腦袋,墨色的發絲如綢一般垂下,像是融進了這漆黑美麗的夜色裏。

龜田慎太郎那個小子,不是對你說了那種話嗎?

雪離眨了一下眼睛,将視線轉移開去,沒有說話。明白了禦風是在說龜田慎太郎看上了自己的這件事。

既然他會來,我就在這裏等着!

禦風的指骨因為他的用力握拳而被弄得“嘎嘣”作響。

你一幅要打人的樣子,他怎麽會來呢!

雪離呵呵地笑了,這笑容略微緩和了一些禦風那想殺人的黑色表情。

雪離姐,要不要和我守在你的房間外面?這樣我們也放心一些。

聞言,雪離望向弟弟認真澄澈的眼睛,略有些詫異。有這個必要嗎?

不用這樣吧?被濯風哥哥那樣揍了一通,還承受掉了兩顆門牙的損失之後,他要是再來,那就是不知好歹,要麽就是被揍傻了,來找打的哦。

見兩人還在猶豫地相互對視,雪離眉毛一挑,用手指指自己,無奈地問那兄弟兩人——

我有那麽柔弱嗎?相處這麽多年,你們還不清楚我的性格嗎?濯風哥哥倒是揍過瘾了,可是我這裏,還有你們這裏,可是還有一肚子怨氣沒有發呢!要是他敢來,我就敢讓他有去無回!哼哼哼——!

聽到這個笑聲,禦風和風回都聽到樹葉沙沙落下的響聲,覺得背脊一陣發寒。他們忽然覺得龜田那個小子今天晚上沒來還真是對了!雪離的鬼點子層出不窮,連他們都是防不勝防,更何況只是把她當作大家小姐的龜田慎太郎!不過,真是可惜啊,看不到那個小子出洋相的樣子了。不過,問一問還是可以的麽!

雪離姐,你打算讓他怎麽有來無回啊?

風回眨了眨眼睛,一副聽睡前故事的樣子。

嗯?怎麽樣啊……你現在問我,我倒是一時半會兒還答不出來,不過方法多的是呢,這可是看情況和本姑娘的心情而定的。

雪離的食指點在了略有些瘦削的下巴上,眼簾微擡,櫻唇微嘟,望着庭院裏樹枝上的那半輪模糊不清的月亮。而那月亮在她墨黑色的瞳仁裏留下了另一個虛影。

比方說,把他的衣服扣下來,然後踹到大門外;或者吊起來,灌他一肚子湖水……唉,算了,捉弄人我倒是在行,可是整人就想不出什麽了,看來我本性還是很善良的,呵呵。

雪離墨黑色的眉毛笑得彎起來,像是彩虹投下的陰影。可是,她收起唇角的弧度,微微蹙了起眉頭。

那個人,讓我想起來就覺得惡心!可是,總覺得,我們與他起沖突也許并不是什麽好事。恐怕,秋風,要起了……

秋風的确是起了,略寒的風在三人之間築起了沉默的橫溝。

這又不是你的錯,你自責什麽。我和回弟早就和他鬥過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只是沒有打起來而已。反正起沖突是遲早的事,大哥等這個機會也已經很久了,既然這樣,那那還不如由我們先開始行動呢。

禦風的話如同一顆不大不小的石子,墜入雪離的心湖之中。她的眉頭反倒蹙得更緊了。

好了好了,不都是自家人麽,一個個的,都拿着刀站在庭院裏出涼風幹什麽!禦風哥哥,回兒,我要回去睡覺了,你們也早些休息吧!

轉身,鋪開的發絲如夜幕一般柔滑,有月的光華在其上星星點點地起舞。雪離背着身,拉上房門,卻沒有将手中的刀歸位到應該盛放它的位置,反而握得更緊。

極盛極衰。為什麽,大家都好像覺得,将如日中天的龜田勢力這顆灼眼的炎日從天上射下來是一件必然的事呢?一個個的語氣都是那樣的篤定。這是源于對什麽的信任?還是,對誰的信任?難道是天皇陛下嗎?她真的不知道這種信任從何而來!既然是他讓龜田成為炙手可熱之人,他又怎會輕易讓他手中這顆耀眼的火珠墜落?難道,他們信任的,只是融于忠臣之血的,那種不可背叛,寧可被負也不負君的義嗎?

雖然哥哥們一個字都沒有給她提過,可是她知道,這次行動是以生命為籌碼的賭注。她不希望哥哥們都如櫻花一般,絢爛一時,行過了自己的花期後,就轉眼零落。

她——要保護他們!

用——刀!

不過,在此之前,就讓他們盡情地盛放吧,櫻花只有在開放時才是最美麗的,而且她的阻止是不會有效果的。她在乎的并不是千代家,而是千代家的哥哥們。她要他們活着,她要和他們在一起,她要盡自己的一切努力保護他們!她知道,這個能力就靜悄悄地潛伏在自己的體內,等待着蘇醒的一日。

就像是寒冬的第一場大雪,總要在三季的等待潛伏之中,醞釀其鋪天蓋地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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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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