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殘雪?雪落(九)

就在同一天略早一些的時候,遠隔京都幾千裏遠的南方,戰火灰黑硝煙的餘熱,略微地溫暖了一些天寒的氣氛,可是在平天皇的大軍軍營內,比這寒冬還要僵冷的氛圍卻與那潛伏在暗中的恐懼一樣,揮之不去。明明是一片遼闊的視野,可是放眼望去,天低垂得快要壓到遠處已被寒霧模糊成不清晰的一片的源家星羅棋布的軍帳的尖頂。沉暗的灰色雲絮自己方的天空像另一邊流去,像是洶湧的洪水放慢了步伐,朝着彼岸進發。天空上沒有飛鳥的影子,四周靜得讓人心裏發慌,而營帳裏的篝火噼啪作響,像是潛伏在不遠處望着獵物的猛獸發出的細微的呼吸聲。意識模糊中,隐約可以聽見營帳外一隊巡邏士兵的有些雜亂的腳步聲。

濯風正靠在支撐着主帳中心的那根立柱上,護理着自己的刀。他左邊的胳臂于上臂上還纏着繃帶,白色繃帶上鮮紅色的血跡觸目驚心。他以有些慢的動作,反複地擦拭刀刃,不知是因為手臂上的傷,還是刀刃之上細微的缺口,他微微皺着眉頭。而且,他時不時地會留意一下營帳外的聲音,有時餘光會落在軍帳內,那個坐在最中間的椅子的那個熟睡的人身上。

那人是承風。他本來就在得知沐風被殺的消息後發高燒,雖然兩天之內燒就退了,可是病并沒有完全好,再加上要忙着轉移千代家的女眷和組織兵力還有馬不停蹄的趕路,就讓他更沒有時間休息。雖然在安排各項事務時,濯風幫着他處理了許多,可是他的身體還是承受不住,終于在前天再次發燒,虛弱得無法再指揮戰事,況且見士兵們也在将近兩個月的趕路和沒有休息的打仗之中疲勞了許多,就下了一道全軍休整的命令。但源朝司可沒有那麽好的心思讓他們休整,這幾天,他一直派遣小股的軍隊進行騷擾式的攻擊,有時也會佯裝要進行大的進攻,這種讓人不能放松的打法弄得将士們十分疲勞,連軍心都在動搖。不得已之下,這幾天就由濯風或是禦風帶着一部分人馬,以游擊戰術與敵人對抗。雙方都想逐步蠶食對方,可是,奈何平天皇的兵較多,源家軍的技較精,所以雙方一直僵持不下,損失可以說是一半對一半。這種局面讓承風更為頭疼。

這時,營帳被人掀開,濯風從腳步聲判斷出,來者是禦風。與離開京都之前相比,此刻的他渾身煞氣。而眉宇間的比起昨日更加暗黑的陰沉讓濯風皺起了眉頭。

去幹什麽了?

看見了幾個想逃跑的家夥。

禦風的聲音比臉色更沉郁,還略帶着一些沙啞。聞言,濯風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深知禦風讨厭懦弱逃避者的性格,那幾個逃跑的人若是被他捉住了,下場可能不容樂觀。輕則按軍法處置,重則……他可能将他們——就地格殺。

怎樣?

拎回來了。讓他們将功抵過去了。

禦風随手拽過一把椅子,坐下,拿起腰間的水袋就灌了一口。濯風詫異地一挑眉毛,他沒有想到會是這種結果。

現在的人本來就不多了,殺了也沒什麽好處,反倒給源朝司幹了好事。而且,他們……是有牽挂的人,似乎是被古方帶來的人,是被硬逼着參軍的,要是他們真的想回去,就……讓他們回去好了。聽他們說,家裏有老婆孩子在等着。聽到這句話,二哥,你知道,我想到誰了嗎?不過,呵呵,你可能猜不到哦。

濯風沉默,眉頭也沒有松開。他覺得禦風有些不對勁。而禦風也不管這個寡言的哥哥在想什麽,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想到離妹了。而且,昨天晚上,我夢到她了,夢見她,來了這裏,就是在今天。聽到那些話,我就想到她了。我也想回去,見她。可是我知道,要是我就這麽從戰場跑回去了,什麽功都沒有立,連三哥的仇都沒有報,源朝司的項上人頭都沒有拿到,她是肯定會罵我的。雖然她以前從沒罵過,可是,我想象得出來。

濯風收刀回鞘,快步走到禦風跟前,拿走了他手中的水袋,卻在下一刻被禦風搶了回去。可就在那稍近一點的距離裏,他聞出了那水袋裏裝的是酒,濃重的酒精味讓他本就因為戰事不順而躁動不已的心緒更加狂暴。

今晚你要守夜!

濯風壓低聲音,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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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就這一口而已。

禦風正準備再喝一口的時候,手裏的水袋已經被濯風劈手奪過,他從未在濯風的眼裏,見到如此憤怒和激動的情緒。

已經喝了很多吧?

離妹說了,今天源朝司就會發動總攻,你就讓我喝個暢快吧,也許……

禦風忽然閉口不言,想說什麽卻哽在喉嚨裏。可是濯風憑着對他的了解,已經猜出了下半句——“也許以後就沒有機會了!”他為弟弟的想法而怒火中燒。一個夢而已,他信了?!況且有風回在,他是決計不會讓雪離一個女孩子來戰場的,所以她又怎麽可能過得來?禦風該不會是以為,所有人都和他一樣,要聽比他大的人的命令吧?他敢肯定,就算是雪離哀求,風回也不會讓她來這麽危險的地方的!

意識裏,濯風只當雪離是一個比起平常的女孩子來說有些特別的妹妹,可是,只因為他沒有看到五年前的那一幕,所以他現在無法認同禦風的話。

說什麽!

我知道不應該這麽想,可是,二哥,你認為源朝司發動總攻的話,我們的勝率是多少?他的人武藝高我們這邊臨時湊起來的農民一截,人數優勢在現在軍心渙散下已經起不了多大的用處,而大哥無法出戰,你也有傷在身,古方和藤原家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在戰略上匹敵源朝司的将軍,我們兩個人無法統率這麽多人,你說,我們的勝率——有多少?!

怕被帳外的士兵們聽見,禦風壓低了聲音,卻掩蓋不住他內心的決然和煩躁。而濯風,無言以對。禦風說得一句都沒錯。

雖然源朝司是殺了三哥的人,可是,在打仗上,我還是敬佩他的。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裏,就讓我軍軍心渙散,并以相差将近兩萬的弱勢兵力扭轉了一開始似乎是我們必勝的局面,他,很了不起。雖然痛恨他那幾場戰役裏使用的各種陰謀詭計,可是,那些方法我們想不出來,就算想出來了也有合适和足夠的人來指揮。就算是排除了他對這裏極為了解的優勢條件,能想出這樣的打法,也是十分不易的。而且,打仗是沒有公平可言的,這一次,戰場在他們的地盤內,那就是地利了,再加上人和……我們就只有天時了嗎?

天時?濯風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麽。正準備詢問時,卻聽見帳外突然間傳來一陣“沖啊,殺啊”的聲音,然後就有慌張的士兵沖進營帳——

報——!源家軍從東、南、北三個方向突襲我軍,人數衆多,尚未探明,似乎是總功!

總攻?!濯風詫異而迅速地轉頭,盯着禦風,而禦風卻代他問傳信之人——

他們怎麽會這麽容易就接近我軍陣營的?!

似乎是我們安插探查的人……被源家軍全部拔除了!

發生了什麽事?

承風被營帳外的喧鬧聲吵醒,立刻直起身來,問道。可是因為虛弱和動作過猛,身子又搖晃了兩下,濯風迅速上前扶住。

源家軍總攻了,大哥你在這裏呆着,二哥,我們走!

我是主帥,怎麽可以呆在這裏?!

承風說着就要站起來,卻被濯風摁回了椅子上。在承風的記憶裏,這是濯風第一次違抗自己的命令。

大哥,你連站都站不穩,就別勉強自己了!況且這可不是主帥不主帥的問題!這是命的問題!不好意思了——二哥,把大哥捆起來!免得他不老實跟過來!

這時,禦風顯示出了從未有過的如家長一般的威信,而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濯風一愣,沒有立刻付諸行動。這種事……他還幹不出來。

這的确不僅是主帥身份的問題。

承風突然以鎮靜的聲音說道,眼睛又恢複了清明,像是健康的人一般,禦風詫異地回頭,望見的就是這麽一雙他以前一直于不知覺中依靠着的、令人安心和信任的眸子。

我是你們的哥哥。

聽到這句話,禦風自聽到報信人帶來的消息時就僵硬的背脊霎時間軟化下來,原來,有一個依靠,是這樣令人安心。

走吧。

承風起身,完全沒有了方才的虛弱,大步向張外走去,迎接這不知結果,地利和人和已失了兩項的最後戰役。濯風和禦風對視一眼,詫異于承風忽然好轉的病情,卻受到了他寬闊背影的鼓舞,攜着安心和擔心混雜的心緒,也緊跟了上去。

原本安靜的營地裏如今已亂做一團。而承風的背影,依舊挺拔而可以依靠。他四周顧着,尋見了一匹無人騎着的馬便扯過缰繩,飛身躍上,駕着馬就朝着人最多的地方沖去,途中還不忘就地拔起一面略有些破敗、已被寒風凍得些微僵硬,揮舞時也呼啦作響的軍旗。雖說那軍旗上已印上了好幾個腳印,可看到這面豎起的旗幟,營地裏頓時響起一片歡呼吶喊之聲,平天皇軍隊本已散失的軍心又被這一面軍旗給鼓舞了起來。而禦風和濯風見狀,心裏卻更是多了幾分對承風的擔憂。他如此做,不是把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嗎?!這樣做會讓敵方的弓箭手全部以他為目标的!可是,這也是現今最好的鼓舞士氣的方法了!況且承風的身體還很虛弱,這堅定有力的揮旗動作明顯是強撐出來做給敵人看的虛假!沒時間再多想,他們也急急地從随從的手裏接過自己坐騎的缰繩,揚鞭跟在承風的身後。

禦風,本将命你召集和率領右翼部隊,為前鋒攻擊敵營!

大哥!

四弟,照大哥說的做!

禦風咬咬牙,卻也知道承風已經盡量做到不讓他擾心了,于是猛扯缰繩調轉馬頭,狠狠一甩鞭,執行将令去了。再不行動起來的話,他們就當真要全軍覆沒了!可馳遠時他卻喊出一句話,雖說他的聲音被當晚的寒風撕裂磨砂得不甚清晰,被馬蹄聲裹挾着忽大忽小地隐去,可承風還是聽見了他的喊話——

源朝司的腦袋只夠砍一次!

承風的目光在他遠去的方向停留了一剎那。他忽然覺得肩上的擔子前所未有的重。可他沒有時間思考和耽擱!轉頭,他對濯風命令道——

二弟,你與我率領左翼部隊,合力将營地圍起來,定要讓他們有去無回!

濯風颔首。承風只覺眼前刀光一閃,下一刻就見他的利刃已然出鞘。

兄弟兩人對視片刻,都知道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了。既然源朝司不按常理出牌,那他們這一次也不按常理應對好了!現在沖過來的都是些散兵游勇,這是最為前鋒部隊來潰散軍心和當肉盾的,真正的那最為精銳的部隊恐怕在前方不遠處等着這邊潰不成軍後來收場的,可這一次他們不會再被源朝司牽着鼻子走了!你來襲我的軍營,那好,我就以牙還牙來端你的敵營!左翼部隊是平天皇軍中最為精銳的部隊,精銳對上精銳,會讓雙方都暫時無法脫身,只要禦風能拖住源朝司,他們兩人再加上藤原軍和古方軍,将這些看似人數衆多的多股小股部隊蠶食完畢後,就能支援禦風和派出一對人馬燒掉源家軍的軍營,等士兵們發現後路已段,必然會張皇失措,那時左翼和右翼聯合起來,就有了和源朝司抗衡的絕對優勢。

這其中,舉着軍旗的承風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現在的軍心就是由這面豎起的旗幟支撐起來的,旗不倒則人不倒,旗倒則人潰。而這種舉動能随讓藤原家和古方家的将軍們,還有士兵們迅速靠攏過來,卻也能讓他成為衆矢之的。所以,為了不讓千代家再次承受失去親人和家長的痛楚,承風終于沒有讓濯風離開自己身邊。濯風的職責就是保護他。而禦風,承風首次遂了他危險的願!為沐風報仇的願!因為他知道,禦風現在是不會因為沖動而不顧幾萬大軍,沖上去就與源朝司較量一個你死我活的只有沸騰的熱血的人了!他在行軍時就已發現,經過沐風的事情後,這個少年終于轉變為了青年,有了讓自己沸騰的血冷下來的隐忍。承風清楚,禦風的血一直都是熱的,這并不是壞事,壞的就是以前的他不會冷卻自己沸騰的沖動。可是,現在他已經用行動證明了自己,那麽,他也不會再強加管束了。雄鷹,就是要在高空之上翺翔的存在!這一次,他選擇放手,任他展翅,高飛!

來吧,源朝司!一切都要結束了!這是我們最後的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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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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