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殘雪?雪落(十)
幾個時辰之後,天已黑透。而夜幕上卻少了平日裏點燈的月亮與繁星,像是天空也不願看這人間的慘劇,以厚重的雲霧遮掩住這一幕以鮮血交織而成的,野心的罪孽。
四周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清。而人的眼睛,卻在如此的黑夜裏,亮的驚人。
禦風死死地盯着前方那離他五步遠的身影,心裏憤怒與擔憂交織成一張密密的網,幾乎要勒得他穿不過起來!他承認,就算排除了自己內心緊張的心理因素,源朝司給他的壓力,依舊是他無法承受的!真不愧是除了哥哥之外唯一讓他欽佩的人!這種無形的壓力是他從未感受過的,那像是一種絕對的服從與朝拜,與濯風冰冷的氣勢和五年前雪離隐匿在風雪中的那種無行跡得令人恐懼的氣勢均不同。禦風拼命地調動着身體裏的每一分氣力,來應對眼前這個于他來說前所未有強大的敵人。在他的身後,是承風和濯風。因為無力再站立,以單膝跪在地上的承風的胸口,有一道長長的刀口,從左胸到腰腹,汩汩地流着血,所幸傷口不是很深,而且承風避開了心髒,所以在短時間內沒有太大的問題。而承風的懷裏靠着的是呼吸微弱的濯風。他幾乎渾身都是傷口,而且左腰上竟有一處貫穿傷,血快速地流着,就算是在漆黑的夜裏,那鮮紅的顏色也醒目得令人心驚!他蒼白的臉色和凍得發紫的雙唇無一不顯示着他生命的垂危!他幾乎已是閉着眼睛了,若不是還要關注着禦風,他只怕早已暈厥。
他和二哥差不多而已,我能應付的!
禦風一遍遍地對自己說道,可握着刀柄的手卻在寒風和心悸的作用下越來越僵硬。此刻,他的刀已然出鞘,變成了死劍。承風的傷,濯風的傷,禦風的死劍,這一切,竟都是源朝司一手造成!禦風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對方男人那比冰還冷的眼睛,餘光裏的是他也出鞘了的,卻已斷掉了不長不短的一截,刃上還粘着一滴一滴往下掉落的鮮血的刀。
刀身反射着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光線,微弱的白色光芒在漆黑的夜色裏合着刃邊的鮮紅,十分刺眼。靜默之中,血紅色的荼靡在禦風的心中瘋狂地滋生着,搖曳着。
就是那把刀!不僅奪走了三哥的命!還給大哥留了傷!甚至還想要奪走二哥的命!
就是那男人手裏的刀!
他恨那個揮刀的人!可他更恨不能殺了他的自己!
此時,恨意、怒意、痛意,一齊在禦風的全身沸騰,可是他不得不強迫着自己以意志将這些如火山噴發一般的沖動全部壓下,冷卻!因為他知道,他若是失去了理智,就戰勝不了源朝司!不!應該是更戰勝不了他!
禦風忘不了他沖過來的前一刻裏,那電光火石之間發生的事——
那時,他已經發現大哥和二哥這裏的狀況危急,正奮不顧身地趕來,一切就發生在他的眼前,而他甚至沒有辦法阻止!
被人海戰術圍攻得已經十分疲乏的濯風在猝不及防下挨了這兇猛地刺向他心髒的一刀,若不是憑他多年練武的直覺和潛意識躲避,恐怕他現在早已沒了生息!而濯風在源朝司拔出刀時腳跟一個站立不穩,就側向歪去,如此就再也沒有人他方才奮力守護的承風身邊了!而刀拔出時,濯風的血濺了源朝司一身,連他略有些蒼白的臉上也留下了斑斑血跡。借着不知何時從藏身的厚重雲霧之後遁出的月色,禦風看清了握刀者冰冷的、無表情的臉。沒有殺意,可是你卻可以從心底裏感受到生命危險!禦風也不知道還有病在身的大哥從哪裏來的力氣,不僅撐到了現在,還有力氣在濯風跌倒、以刀拄地卻無法抑制倒下之勢的時候扶住他,格開源朝司再次揮下的奪命一刀!而源朝司自然不會放過承風出招後的空擋,本已被格開的刀在空中被一股後繼的力道改變了方向,猛地折返,又在承風的胸口上留下一道印記!鮮紅的血飛濺起來,在白蒙蒙的月光之中很是刺目。
也在這時,禦風終于趕到,蓄勢已久的居合斬,再加上他超水平的發揮,終于打掉了源朝司手中的刀,可當他想在這殺了三哥,傷了大哥、二哥的人身上也留下一道恨意的痕跡的時候,卻被他避開,刀劍僅僅在這個渾身沾滿他人鮮血的人身上刻下一道細長的憤恨,而他自己的血和身上濺滿的他人的血比起來,根本就沒能減輕禦風的仇恨,反而像是嘲笑他技藝不精一般!他第一次遇到如此恐怖的對手!濯風畢竟是他的二哥,對打起來時絕不會抱有想殺他的心思!
怎樣?!要怎樣,他才能報仇,才能戰勝這個人?!
禦風絲毫不敢放松,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了對面的人身上。原先,他和源朝司都還沒有發現什麽,可是,當一片又是一片的細碎白色飄過他的眼前的時候,當他的視線于剎那之間模糊的時候,像是一道閃電在腦海中劃過,照亮了整個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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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離妹?!她來了!
而對面的等待已久的源朝司正抓住了禦風驚詫的這一瞬,手中斷掉一截的刀被他狠狠地甩向禦風,身形也像一只展開了雙翅的黑色蝙蝠,以漆黑的羽翼迅速劃開同樣漆黑的夜色,朝着用力挑開沖着自己飛來的刀的禦風沖了過去!
就是這個時刻!舊招已老,新招未生!千代家的這三位将軍也終于要葬身在他的刀之下了!源朝司的唇角情不自禁地翹起,那笑容月扯越大,他感覺到了,他與勝利如此接近!他早已搭在随身帶着的另一把刀的柄上的手也握得愈緊,只待剎那的出鞘——
“叮”的一聲,又有一把不堪重力的刀斷掉了半截刀身,那打着旋兒飛出去的一截随後狠狠地紮在了地上,刀面上反射出兩張震驚的面孔和一雙如這夜色一樣漆黑的眼眸。
源朝司就算陷入震驚之中也是反應靈敏,他張開雙臂,像一只大鵬一般猛地騰躍而起,雙腳迅速交替着倒退,直到與對面的四人相距大概十步左右之後才站住腳跟。他死死地盯着那不知怎的就突然出現的女孩,緊緊地鎖住那人漆黑如墨的眼睛。
直覺告訴他,這個看上去怎麽也不會超過十歲左右的女孩,很危險!而這危險是潛藏在內心和漆黑的夜色之中的,像是一只耐心等待着獵物因為陷入泥沼一般的恐懼,而失去反抗能力的時刻,從而閃電般撲上去,獵食這被蓄謀已久的晚宴的兇狼。
那個女孩回望着他,眼神冷得讓他忽然覺得四周的溫度忽然都降下來了。而正當他如此想的時候,雪下得大了。如初春飛絮一般的雪花,以飄揚的慵懶洋洋灑灑地落下,像是積蓄已久之後的勃發,拉開了這結局明暗難分的一場盛筵的序幕。
而承風、濯風、禦風兄弟也是以震驚的眼光,注視着這位救了他們三人的女孩。因為她是背對着承風和濯風,而将側臉留給禦風,所以兩人的眼裏是飄逸的青如濃墨的發絲。女孩此刻站着卻也只比半跪着的承風略高一些,可那記憶之中已經略有模糊的身影卻驀地回到了承風和濯風的腦海裏。
阿離?
雪離?
兩道震驚不已的聲音,一個聲調陡然揚起,一個聲音嘶啞得可怖。
雪離,果真是你。
相比于承風和濯風的驚訝,禦風顯得鎮靜而憂郁。為不可聞的一聲嘆息之後,禦風道。
總算趕上了。
雪離低低地邊松氣邊道了一句,轉過身來,微微一笑,望向兄長們,稚嫩了不少的容顏裏卻浸着這種年齡不該有的落寞。
怎麽,才幾十天就不認我這個妹妹了?禦風哥哥。
雪離朝着禦風笑了笑,方才臉上落寞的神色轉而沉澱近墨黑色的雙眸之中。
你怎麽,這個樣子?
似乎是猶豫過的,承風問道。而雪離颔首而微微搖頭,墨黑色的發絲随着她的動作,如湖面泛起微瀾一般,也如水裏随波而舞的柔澡。
随後她走近承風和濯風,半蹲下身子,伸出袖子的雙手于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冰一般的晶瑩剔透。禦風看後心中一驚,而承風和濯風更是說不出話來。雪離緩緩地将兩只手分別向二人的傷口覆去,而因為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奇異的情景,承風甚至躲閃了一下,而濯風不知是沒了躲閃的力氣還是相信雪離不會害他,只是以從未有過的震驚望着自己所不熟識的妹妹。察覺到兩人的神經都緊繃着,雪離略有些凄涼地笑了一笑,手也停在了空中,直到見到二人似乎暫時冷靜下來,能接受這不可思議的現實的時候,才将雙手輕輕地覆在他們的傷口之上。
剎那之間,風雪急躁了起來,又如精靈一般圍着她飛舞,像是被不安分的風肆意擺弄的千百顆鈴铛。不知為什麽,隐隐的,似乎可以從雜亂的風聲之中聽見雪落地時輕柔的聲響。
雪離的手逐漸發出了夜明珠一般的白玉色光輝,而承風和濯風沐浴在這清輝之下的傷口竟已可見的速度愈合着!兩人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禦風則是以驚奇和憂傷混雜的複雜,注視着他以大概知曉的結局和引導這一幕的主角。
随着兩人狀況的好轉,雪離也正以常人無法解釋和接受的奇異方式轉變着。風雪裹挾着她,讓三人無法看清這雪白色的繭包裹着的蛻變。他們只知道,風雪驟然停息的時候,那個記憶之中有些淡卻的身影又再次清晰浮現!就如同潛于水底的明珠又因某種契機浮出水面。
雪離又變回了初見時的樣子,那六七歲的身形雖然與記憶中一樣,小小的,可就是那個身影卻承受了四道驚詫得無以複加的目光。
雪繼續安靜而急促地下着,越下越大。
禦風于五年前的記憶與現在重合——方才,雪離不知怎的就沖了出來,猛力握住他的刀,幫着他再次蕩開了源朝司的攻擊,那力氣大得——就好似五年前的那個眼神冰冷的女子!而他的手中,現在還握着一把斷了一截的刀,證明他方才不是做夢。
雪離望着情況明顯好轉的承風和濯風,微微低下頭,長長的發絲遮擋住她的側臉。這時千代家的兄弟三人才發覺,不知何時,她的臉色已經如此蒼白,還散發着不易察覺的熒光。禦風的心猛地一沉,他大概清楚,那颔首即是永別的意思!
雪離緩緩地起身,深吸一口氣,向前走去,堅定的步伐卻在邁出三步之後忽然頓住。她順着拽着自己的那只手向上望去,印入眼簾的是禦風布滿了掙紮和心痛的臉。
他很危險!
我知道。
雪離一笑,點頭。
不要去!
雪離唇角的笑容加深,卻沒有再說話。深知她性格的禦風知道,他已經無法阻止她了,猶豫只是一剎那,下一刻,他略有些用力地一扯,雪離猝不及防之下跌進他的懷裏,而禦風又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緊緊地勒進懷裏。雪離低低地驚呼一聲,卻沒有掙紮,也順從地靠在了禦風的胸口。因為他們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敢肯定,你從沒有抱過女孩。
過了一會兒,雪離說道,聲音裏有一些得意和怨怪。禦風勒她勒得很緊。而禦風悶悶地哼了一聲,反倒抱得更緊。可片刻之後,他又放開了懷中的女孩,而那種雪一般冰冷清新的味道,也自他的呼吸之中遠離。
剛才為什麽不認我?不管怎樣,你都是我的禦風哥哥,而我,一直會是我。
我沒資格當你的哥哥。我……不會讓自己的妹妹來保護我!
禦風幾乎是低吼着說道。而他最終似乎還是忍不住,低低地問了一句——
你能不走嗎?你不走,就還是……我的妹妹。
雪離一聽,藏于在臉色之下的哀傷再也無法隐匿,而于她仰首之時,禦風卻撇開了視線,不去看她那一雙似乎能淌出悲傷的眸子。好吧,他知道答案了。其實,明明就知道的,可是,他為什麽還是要問出口呢?不僅滅掉了自己的希望,還要在她的心上劃上一道傷口?!
随後,沒有等到禦風的回視,雪離放棄似的垂下眼簾。他不明白的,她已經沒有選擇了。如果這是注定,她寧願是以這種方式,能幫到他們的方式離開。
下一刻,兩人同時轉身,同時邁步,背對着背,都是微微颔首,向着各自的方向行去。
沒有望着遠方的堅定的視線。可是,沒有誰回過一次頭。只是禦風略微側首,腳步不可察覺地放緩,随之輕微顫抖的餘光之中,是她決然的背影。
她害怕,回首之後,就停住了腳步。
時間不會為任何人停留。而等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長到能模糊聲音後,雪離的雙唇翕合了幾下,随後抿成了一條冰冷的直線。唇角留下的陰影仿佛她化不開的憂郁。若不是風雪能會她的心意,傳遞這呢喃不清的低語,禦風是決計聽不見的。而聽到她的話,禦風的腳步一頓,側過頭時卻以更快的速度,大步向着兩位兄長行去。
抱歉,我已經……沒有退路。
昂首,面對着源朝司,雪離的墨黑色眼眸重新恢複了冰冷。在他的面前站定,腰杆挺得筆直得像一杆泛着寒輝的槍。
與此同時,禦風回到了已經站起,比肩而立的兄長們身前。仰頭,望天。他呼出的氣化成了白霧,悠悠地滲進夜空之中。承風和濯風本想向禦風問清這一切的緣由,卻礙于他滿臉複雜的恨與痛,還有分辨不清的糾纏,最終還是沒有出聲。
話說完了?
立在不遠處,冷眼注視着他們所有舉動的源朝司問道。
嗯。一招,定勝負吧。
雪離于片刻的閉目之後猛然掀開眼簾,漆黑深邃的墨黑色于剎那間被琢磨得晶亮晶亮,于是,這一片地域的所有的雪忽然再次躁動起來,落下的,未落下的,此刻都随着她的意願,合着她的心緒,争先恐後地飛揚起來,顫動着,歡愉着,像是一個個被扯成千萬條絲線的、看不見的思緒臨風挂起、乘風而舞的細小鈴铛。鈴聲就是呼嘯着的風雪聲,模糊了聽覺。
禦風忽然轉過身,他這一舉動也引得承風和濯風向着雪離的方向望去,對面的源朝司也提高了警惕,可是,于雙方的視野裏,如同從天上降下的白色帷幕阻擋了探尋的目光。那是密集的雪織就成的最後的繭。
就像是一道天塹橫亘在這邊與那邊,過去與現在。
一陣猛烈的風吹過,卷起漫天的雪花,而方才立着雪離的地方換了一個人,同樣是漆黑的眸子,墨黑的發,卻瞬間長了五歲。現在,她與五年前仙緣山上的女子已經沒有分別了。
雪離緩緩地擡起右手,那動作仿佛渾然天成,風雪似乎有意合着她刻意放緩的節奏,于此時降落得紛紛而默默,這世界好似被奪去了聲息。可源朝司知道,他不能放任情況就這樣按照自己不能預測的方向發展下去,可是他同樣清楚,他若非被眼前這前所未有的異晶攝住了,就是在潛意識裏知道輕舉妄動或是迅捷行動都是妄圖。于是,他就眼睜睜地看着,看着這前所未有的奇景在眼前孕育而成,破繭化蝶。
在離雪離的掌心一寸高左右的地方,憑空亮起了晶瑩的光芒,那光點由細微到亮如明星,由細鑽般大小延伸拓展成一柄刀的樣子,那白色之中滲透了淡淡藍色的夢幻般的光線,像是冰折射出來的幻影。
而下一刻,雪離猛地一握刀柄,那柄刀竟在瞬間成為現實,冰刀變成了真刀!光潔的刃上清輝弘亮如水,不知那清輝是反射的月光,還是刀自身發散而出的,冰的晶瑩,雪的潔白。
自第一個動作開始之後,随之的一切都是如水流自上而下一般自然。雪離的左手迅捷地擡起,卻以與那迅捷不符的輕柔,以掌緣自刀尖擦着刀身,向刀柄撫過,而刀身上随着她的拂拭,竟籠上了一層白銀色的光輝,待拂到镡處時,動作驟停,光輝散去,現出來的竟是套上了刀鞘一柄完整的刀!
拔刀術,一決生死吧。
正合我意!
源朝司說完就沖了過去,在俯身前沖的過程中,手中握着的刀已經以閃電般的速度納回鞘內。他又感覺到勝利的接近了!因為他最擅長的就是——居合斬!
源朝司的氣帶着破竹之勢透體而出,擰成一股龍形,無形的氣息并不能被雙眼分辨,可在場的都是習武之人,自然能感受到那龍身之內的洶湧磅礴,還有類似于皇氣的威壓。龍氣在昂首擺尾之後猛然鑽入地下,地面不住的顫抖正如禦風三人懸着的、狂跳的心。
而對于他浩博的氣,雪離好似沒感覺到一般,稍比他晚一步擺好架勢,也不看着源朝司,自顧自地就閉上了眼睛,仿佛天地之間,唯有刀與她同在。她就是刀,刀就是她!
待源朝司沖到近前的時候,她正好向前,邁出了一步。那一刻,整個世界都安靜了,連她的腳尖以與迅捷不符的輕柔點在地面上薄雪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那細微的聲響過後,是連成一線的刀的出鞘聲!她的動作一氣呵成,在那一瞬間,這一切已然結束!
模糊不清的視線裏,源朝司的滿臉震驚有一瞬映入眼簾,而在衆人的繃緊的感知中,那潛入地下的龍形氣流,卻在雪離看似閑庭信步的一踏下,轟然潰散!對此感觸最深的,無疑是氣流的締造者本人。源朝司在那一瞬間,感覺那聲音似乎是響在他的心髒上!因為雪離的落腳點,赫然正是龍的命脈會聚之源!在那一剎那,如雪一般冰寒的氣息自她的腳尖刺出,貫透了龍的心髒!精确得像計劃好了一般!
有一瞬,時間仿佛靜止。下一刻,因龍形氣息的潰散而引起地面開裂,讓落雪紛紛自下而上噴湧而起,風雪如同大軍略境一般,自眼前呼嘯而過,帶起了一個人影墨黑色的發絲。
片刻後,風雪也靜止了,于是,雪離的頭發又垂了下來。再次閉上眼睛,清脆的“咔噠”聲表明了刀的使命已然完成。電光火石之間,一切都已經結束!而身為當事人的源朝司,還有承風、濯風、禦風都是滿臉的不可置信!
相比于他們凝滞的震驚,雪離倒成了這片天地之下唯一并非靜止的存在。她靜靜地将刀雙手捧起,以一種虔誠的姿态,像奉獻什麽一般,把刀緩緩地向上托起,片刻後,刀就再次懸浮起來,脫離她的掌心,向着無上的高空升去,卻在離她頭頂不遠的地方化為堅冰,炸裂而開,碎成細小的冰晶和殘雪,冰晶折射着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光線,閃耀着星辰一般的晶瑩光輝。雪離望着散落的瑩白,無人得以看見的憂傷在眼底靜靜地流淌。
方才的交手的那一剎那,雪離竟然消失了,可就在下一刻,她又閃現了!只偏離了原來她所在的地方一步!從空間位置上看,那一步是斜斜地踏出去的,如此剛好能避開源朝司的攻擊,又可以在同一時間攻擊到他。
而源朝司只知道,在受到攻擊的那一剎那,他瞥見了一雙猛然張開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墨黑色的眸子。
你太慢了。
回過身來,以看着失敗者的眼光冷凝着滿臉震驚的對手,雪離如此評價道,方才眼底的脆弱早已消失不見,墨黑色的發絲又在知曉她心思的風雪的輕拂下恣意舞動。而源朝司捂着自己的咽喉,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方才剎那間的刺痛感告訴他,他的确是受到攻擊了,可是,他竟然沒有流血!
怎麽回事?
你的咽喉裏已經被我種下一粒冰晶,平時是沒什麽,可是,若你要再次發動戰争,冰晶就會奪你性命。我們的戰鬥,已經——結束了。
雪離以平淡的語氣說道。而禦風的拳頭握緊了。他知道雪離是一個多麽愛惜生命的人,連受傷的小動物都要救治的她,是很難對一個人殺手的。所以,他方才希望她不要去,可是,他終究忽略了她的與衆不同,記憶中的那個女子的身影與雪離的背影重合。五年前,她只是打掉了他的刀而已。原來,如此也可以。她是真的,沒有改變。
她到底有多少,是我所不知道的?可是……再沒有機會問了。
怎麽可能?
源朝司氣急敗壞地叫道,手中的刀揚起,就要朝着雪離劈下去,而雪離竟然徑自閉目,不再理會他,而是擡起右手,輕緩地握住了身前的虛空,可在那一霎那,源朝司立刻感覺到咽喉之中一陣無法忍受的刺骨冰涼閃電般地竄向全身各處,當他連刀都握不住,只得去捂着痛處時,卻發現鮮紅的血液自指縫間留下。
見到他憤怒而不甘的神情,雪離的眸色由濃轉淡,雖然依舊是墨黑色,可溶了墨的池水不再渾濁得連光線都不反射了。繞過他,走兩步又頓住,風攜着她的聲音,送到了源朝司的耳邊。至始至終,雪離都沒有再看這手下敗将一眼。
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縱使心中有萬分不甘,可明白了自己處境的源朝司僵立良久後,終究轉身,帶着自己的失敗還有潛伏着的、如可以燎原的不息星火一般的野心,離開。他不信!他也不承認自己的失敗!與這個神秘女人的這一仗是敗了,可是全局上,他從來都沒有輸過!總有一天,他會卷土重來的!只是,不是現在而已!總有一天,他野心的火焰,會燃燒蔓延到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
随着源朝司的離去,這片天地終于又恢複了寧靜。在這一段時間內,雪離一直靜靜地和兄長們對視着,縱有千言萬語,可到了嘴邊卻只是分不清是粗重的呼吸聲還是嘆息的無言。此刻,她眼底的不舍無處遁藏。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有三步遠,可是這三步在此刻卻成了無法逾越的天塹,橫亘在她與他們,虛幻與真實之間。雪繼續紛紛揚揚的下着,她的時間已所剩無幾。方才見她走過來時,禦風的心猛然懸了起來,想緊緊抓住這如絲線般細卻綿綿不絕的希望,可是當他看見雪離又驀地停住時,心就此墜落了下去。真的,沒有別的可能了……嗎?
終于,雪離展開笑容,溫暖得似乎連雪花都能融化。可是,雖是笑着,她的眼角卻因為拂起發絲的風暴露了悄然之間下滑的晶瑩。
還沒等禦風上前拉住這即将遠去的倩影,又是一陣猛烈的風雪攜着她的聲音掠過,吹得滿地的雪花似乎都朝着天空飛去,禦風怎樣都不肯閉眼,在白色的模糊之中,他似乎看見,雪離的身體變得如冰一般晶瑩透亮,其間還夾雜着片片或大或小的雪花,反射着點點星光,然後乘着風雪遠去。就像是夢醒時分散去的虛幻。
如果有緣,總會有一天,我們——還會再見的……
雪一如五年前記憶之中的那樣,似乎沒有終結地下着,下着。禦風仰起頭,希望自那些紛紛揚揚飄落着的白色雪花的來處,望見最後的希冀的影子,可是沒有。不知何時,夜空中隐沒的星子再次沉降下來,好似懸浮在空中,散發着瑩光的雪花,就像是——雪離躲在那裏,注視着大雪中的他們一樣。
天地之間,由飛揚的白雪和無言的寂寞充塞,而惆悵夾雜其中,被不安分的風雪吹亂,就像是記憶之中,她在他熟睡時,玩弄着他的頭發。
這是……怎麽回事?!
濯風的震驚無以複加,顯露無疑,以灼灼的目光盯着禦風,雖然他內心清楚,他想要的不是答案,而是在眼前消散了的那個女孩的身影。
她來過,卻注定要成為過客,僅留下殘雪。
禦風沒有給出任何回答,而這是他自己作的第一首詩。
濯風忽然憶起前不久,他帶雪離外出時,她所說的話。
那是在回程,他因為內疚,在加上料及她的背傷,就故意跟在她身後緩緩地走,而雪離不同以往的出神和沉默讓他的視線不能自她身上離開。
似乎知道他一直的凝視,忽然,她回過頭來,長長的發絲恰似飛鳥的柔軟的尾羽,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傍晚的光線自她的身後射來,為她添上了一抹虛幻的輪廓。
我沒事,不用擔心的。
而他依舊沉默。他受過傷,自然清楚那樣的傷痕能夠帶來的痛楚,可她的狀态卻更讓他在意。這不是平時的她。平時雪離走路的時候,腳尖都是一颠一颠的,從遠處看就像是蹦蹦跳跳地過來一樣,可是現在,她的腳步重如他的心緒,異常的沉重。
雪離沒有轉身繼續向前走,而是以一種他不明白的眼神望着他,問道——
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你們會怎麽做?
離開?
濯風反問一遍,他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不是指我死了啦。就是離開啊。你們,會怎麽做?
她繼續認真地望着他,好像不得到答案就不罷休。
我們會等你回來。
當時的他,什麽都不知道,所以是這樣回答的,而雪離一聽,似乎放下了什麽,很輕松的樣子,再次轉身,留給他熟悉的那個一颠一颠的背影。
是啊,這裏是我的家,飄搖到天涯海角,都會回來的地方啊。啊,不對,應該說——有你們的地方,就有家。
現在,他明白她的意思了,可是這樣的離開,讓他們如何等待!
總有一天,我們還會相見的。
一直沉默的承風以嘆息一般的音調說道,卻不僅僅是重複雪離留給他們的最後的語句。
于千百個輪回中,我們總會有再聚時刻,到了那個時候,她會回來的,回到我們身邊。
濯風和禦風望向兄長,良久無言。既然他們都這麽說,那麽,他們信。
最後視線的落處,還是天地的間皚皚落雪。
天地間,滿是雪的潔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