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3)
聲。
雲和淺淺一笑,道:“也許是真虛天演心法被奪,損我心魄,反倒賜了我片刻清醒……又或者,是回光返照吧……”他說着,慢慢站起身來,走向了雲杉。他強穩着搖晃的步履,在雲杉身前站定。他微擡了目光,望向了那無邊的墓碑。凄怆,隐生眉間。他斂着那抹哀色,道:“……我欠下的,一日不曾忘記……我已行将就木,也不必你動手了……只是這姑娘一番好意,我未能回報……你若還念及昔日之誼,略施援手可好?”
那哭泣不止的雲杉突然停下了哭音,她放下掩面的手,靜靜看着雲和,也不言語。
“真虛法陣已破,你帶這姑娘離開這裏吧……”雲和含着笑,道,“師姐為人最是宅心仁厚,若然她在,也定會如此吩咐。你說是不是,阿絮?”
阿絮?不是雲杉麽?儀萱聽到這裏,已是滿心惶惑。
雲杉沉默片刻,身子輕輕一顫,竟化作萬千蝴蝶飛散開來。蝶翼振顫,簌簌發聲。蝴蝶逐一消失,最後唯餘下一只。純白之蝶,纖小嬌弱,周身籠着一圈薄薄的光,顫顫地飛到了儀萱面前。
雲和見狀,含笑解釋道:“這是我師姐座下靈獸:華絮……昔年我師姐身死,華絮悲憤難當,不顧掌門禁令,一心要毀掉真虛境。多年以來,毫無音信,想不到竟被困在此處……”他說到這裏,聲音一滞,似被痛苦所擾。他安穩氣息,仍舊笑道,“你我相識,總算有緣。你為尋醫而來,卻遭遇如此,皆是為我所累……一場承負,終到盡頭。多謝你幾番維護,”言語之間,他抱拳行禮,垂眸敬道,“保重。”
這般話語,無異遺言。儀萱正要勸時,那嬌小白蝶顫顫地停上了她的肩膀,還不等她反應,一股力道籠上她的身子,攜着她緩緩騰空。
“慢着!這算什麽?!”儀萱急切難當,出聲喊道。她見雲和無動于衷,又扭頭看着自己肩上的蝴蝶,道,“你真要他困死在這裏?難道你那‘宅心仁厚’的主人會做這般冷酷無情之事麽?……你當真的?”她越說越急,輕促呼吸夾雜在話音之中,聽來斷續,“既然如此,你方才為什麽停手?!為什麽哭?!”
白蝶的舉動因她這句話而停了下來,它遲疑片刻,帶着儀萱慢慢飛落。待放穩了儀萱,它輕振雙翅,翩飛至雲和面前。
“阿絮?”雲和不解地看着那白蝶,低低問了一聲,猶豫着擡起手來。白蝶在他掌心盤旋片刻,輕輕落在他的指尖。
白蝶靜待片刻,似乎決定了什麽,倏忽而飛。剎那之間,周遭景物陡然變作無數白蝶,如雪紛然。白蝶飒飒飛舞,轉眼間重構了風景。這一次,不再是霜雪墓碑,而是一片連綿陰雨。雨色之下,是遍地屍骸,是血流成河。雲杉,依舊在這片風景之中。但她那一身白衣,已浸滿血污,不符高潔。她背靠着一段殘木,緩緩坐倒。她長長地吐息,而後,轉頭望向了雲和。
如此情景,正生生撕開舊傷,連儀萱這樣的旁觀者看了都覺殘忍。雲和早已怔然,他強忍着苦痛之情,哀求般道:“‘夢蝶化境’……阿絮,別這樣……我……”
正當悲恸難當之際,雲杉卻帶着笑容開了口:“唉……最後見到的,竟是你這張沒好氣的面孔,當真叫人難過啊,掌門……”
儀萱這才明白了,眼前這些并非幻境,只怕是真實的往昔景象……
那只存于回憶中的雲杉稍稍沉默,又嘆了一聲,道:“……也沒什麽要交待的,不勞掌門費心了……”她無力說完,卻忽然想起了什麽,“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雲和那家夥,現在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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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曠的安靜之後,雲杉笑着回應:“呵呵……今次之禍,皆因真虛靈氣而起,本就該于他問責,如今他不過耗竭累倒,比起那些喪命的弟子,算得上什麽……若我還能動,必要斷他三四根骨頭,才能順了這口氣……”
飒飒雨聲,掩去她餘音中的悲憤,片刻之後,她道:“……掌門多慮了,難道那些道理我不明白?無論如何,他依舊是我的師弟……氣也罷,怨也罷,哪裏能到恨的地步呢……我明白的,他創出這心法,不過是想救人,誰又能料到有這般變數呢……”她忽又笑了起來,道,“說起來,師兄弟中,他的性情最是溫柔,心思又細,此事之後,只怕我不算他的帳,他自己便愧悔得恨不得一死謝罪了……便勞煩掌門替我傳個話吧……”
陰霾雨色之中,雲杉的笑容無比明麗,“告訴那傻小子,別要死要活的……他舍了命,不過成全了他自己。活着,才能救更多的人……若他連救人的初衷都忘了,下至黃泉,也沒臉見我……”她說到這裏,阖上了雙目,“……方才打得滿身燥熱,這雨倒是清爽涼快……掌門請回吧,讓我……讓我一個人……好好歇歇……”
話音停時,周遭便只剩下雨聲,如泣淚一般。
儀萱不由自主地望向雲和,就見他呆呆立着,如被定住了一般。他動了動唇,卻始終沒有說話,只是望着眼前的景象,無聲地掉淚。看着這時的他,儀萱滿心安慰。多年心結,總算解開。說起來,那麽重要的“交待”,若能早些轉達,便能免去諸多曲折痛苦。說來說去,還是那駱乾懷不靠譜啊!她正帶着私怨如此想着,卻又隐約覺得自己成見太深。有些事情,單憑揣測,如何能定論,就好比當年她對蒼寒,有些成見,興許是該放下了吧……
她想着想着,心緒愈發開朗,便在她生出笑意之際,卻聽那邪佞笑聲切近,用惋惜的口吻道:“你以為能逃出我的手心麽?”
儀萱忙起身戒備,但這一動,心口如生灼火,烈烈燒人。竄行全身的劇痛複又加倍,吞湮清明。
但見那虛幻雨中,一片墨色氤氲,那魔物緩步而來,言道:“呵,這不是‘夢蝶化境’麽,真是讓人好生懷念啊……”
不等他說完,化境一震,複化作千百白蝶。蝶飛盤旋,攜烈風之勢,沖向那魔物而去。那魔物笑了起來,竟不閃避。如今這魔物并非虛形,陸信的血肉之軀,受這一擊,豈能無礙。只見白蝶染血,如紅花綻開,那魔物的身子生生被削去一半。然而,他笑意仍在,似乎毫不在意。
“哈哈,失卻主人,你也不過如此啊……”魔物笑意猖狂,“對了,你們是不是忘了,我已經吞了真虛天演心法了呀!”
語音落定,魔物被削去一半的身軀迅速重生。森白骨骼,如枝丫伸展。鮮紅血肉,如藤蔓攀附。不過轉眼,已是完好如初。
魔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蹙眉一嘆,“雖有真虛心法,到底不是最合适的肉身。”他的目光輕輕掃過衆人,又笑道:“呵呵,聊勝于無。沒有肉身,有一件事做不到,可讓我頭疼了……想知道是什麽事嗎?”話到這裏,他擡手一揚,喝令道,“霜凝!”
但聽一聲令下,周遭水汽剎那激蕩,霜白寒氣随之漾開。那伏流所彙的湖上,乍起薄冰。又聽一聲脆響,一柄長劍自碎冰中浮起。那劍通身晶瑩,渾如冰雪一段。霜華簌簌,自劍身抖落,于水面之上叩出泠泠清響。
魔物輕輕一招,長劍飛縱而來,輕輕落在他的掌中。他凝眸望着那劍,神色裏忽生溫柔,語氣裏亦摻進了回憶的暖意:“霜凝啊,我終于又能将你握在手中……”長劍輕輕一顫,抖落點點冰屑,似在呼應主人之言。他複又一笑,起手揮出一劍,攻向那翩飛的白蝶。白蝶成群,見他這一擊,倏忽散開。可雖避開劍鋒,那森冷寒氣卻早已包圍四下,不落一絲空隙。白蝶觸及寒氣,頓化做冰屑碎開。須臾之間,萬千白蝶只餘下一只,它周身微光明滅,似是難以支持。
這只白蝶,自然是華絮本體,眼見如此情形,雲和飛身突入,于茫茫寒氣之中,将那白蝶合在了雙掌之中。他本已傷重,此舉實屬勉強。寒氣如浪,覆上他身,轉眼将他壓制在地,更凝作冰晶,将他困囚。
儀萱又驚又急,正要施以援手,那魔物卻轉眼到了她面前,如冰劍鋒正抵在她眉間。可怖寒氣一如活物,沿着劍鋒傳來,滲進身軀,糾纏咬齧。
那魔物笑着,問她道:“這劍好看麽?”
儀萱滿心厭惡,只是沉默。
他依舊笑着,道:“我乃殛天府劍侍,蝕罂。主上有五柄寶劍,屬此劍最美。我蒙主上厚愛,得持此劍。主上更将離魂奪舍之法傳授于我。劍侍之中,再無第二人有此深眷。昔日魔道昌隆,我随主上南征北伐,何等意氣風發……”他說着說着,表情黯淡了下來,“可恨這永聖天宗,竟毀我肉身。失卻肉身,就無法使用此劍。我在這六虛聖山上,如孤鬼徘徊,只為找合用的身體。這麽多年,我幾乎快被絕望逼瘋了。我甚至想過,若能将真虛境擴至天下,興許才有希望……呵呵……”他說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儀萱,“多虧了你呢。你引出了聖師雲和,更帶來了最合适的肉身。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今日功成,我便血洗永聖天,以還當年之恥!而後,便能堂堂正正地回到殛天府,再随侍令主身側!”
儀萱聽得心寒。真虛法陣已破,為何永聖天的人還未趕到?若是至今的所有努力,不過便宜了這魔物該如何是好?此時此刻,難道就沒人能阻止這魔物了麽?!
突然,一道鋒銳劍氣劃破冰冷,在空幽地下振起一聲嚣響。蝕罂手中的長劍被猛然震開,讓他急退數步。
儀萱認得那招式,不由心頭一顫。
森白寒氣之中,來者高傲的嗓音如倏爍星火,燃出一絲暖意:
“喪家之犬,何談歸處。”
作者有話要說:
☆、三十四
“喪家之犬,何談歸處。”
蝕罂聽得此話,強壓着怒意,冷笑道:“喲,我還以為要等許久呢,竟這麽快就來了……”
但見如霜白霧之中,蒼寒一襲白衣,背手負劍,飛身而來。他落定身姿,昂首擡眸。病痛傷相,全然盡消。傲然氣宇,淩厲如昔。
儀萱忍不住歡喜,看他如此神色,想必眼睛也已複明。如今真虛靈氣不再,他是真真正正地好了。諸多付出,終有回報。她終于,把他救了回來。
她正想開口,卻又啞然。到了此刻,她方才害怕,怕他誤會她真是棄她而去,怕他因此移了情意。可要解釋,她偏又生怯。再者,現在也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蝕罂看了看蒼寒,又瞥了一眼儀萱,道:“也虧你能找到這裏。為了一個女人只身犯險,果然情深義重啊……又或是,特地來報抛棄之仇的?”
蒼寒聞言,也不搭理,只是看着儀萱,正聲道:“儀萱,靜息凝神,別虛耗真氣。待我先料理了這魔物,還有事同你計較。”
計較?儀萱一聽這詞,心就慌了。難道真的誤會了?好不容易心意相通,不至于如此吧。她正想說話,一股寒氣卻自胸口竄了上來,沒過咽喉。霜雪如活物一般,束縛住四肢,攀緣至脖頸,扼住了她的聲音。
“你好像還不明白情勢啊。”蝕罂笑道。
蒼寒眉頭微蹙,稍稍打量了蝕罂一番,便知他奪了陸信的舍。他出語淡漠,只道:“你費盡心機,不過是為奪舍。挾持我師妹,是想逼我就範了?”
“呵呵,即然你已經知道我的意圖,我也不繞彎子,你放下兵器,乖乖讓我奪舍,我保你師妹平安。”蝕罂笑道。
“平安?”蒼寒冷笑一聲,起劍便是一擊。
蝕罂一驚,慌忙起劍擋下。他并未料到蒼寒出手,一時也未起魔力,竟被擊退數丈。他穩住身形,神色滿是忿然。
蒼寒橫劍身前,聲音冷冽如霜,道:“我在殛天府的日子也不短,你們這些魔物的話豈能相信。真想要這具身子,贏我再說!”言罷,他身子稍退,劍起蒼濤,生生将一泓淨水翻覆。
蝕罂也不遲疑,揮劍令道:“玄溟淨肅!九寒剎!”
一聲令下,他手中寶劍頓生光華。一時間,雪舞如羽,霜凝成晶。寒氣森烈,如自極北,若生幽冥。那一湖波浪,生生被凍作堅冰。蒼寒知道這寶劍厲害,正尋思應對,那堅冰之浪竟乍然裂開,化作無數冰錐,刺向他來。眼見那冰錐鋪天蓋地,已是無從閃避,蒼寒收劍擡手,令道:“明光洞照,鏡界開解!”他的身後生出一輪清光,皓潔如皎月初升。光輝擴散,堅實如盾牆,更有吞滅之能,漫天冰錐竟不能近他半分。
蝕罂見狀,興奮異常,“不愧是令主相中之人……”他将手腕一轉,劍尖輕挑,“墨噬。”
蒼寒一聽這二字,強擴鏡界,将冰錐的攻勢稍稍屏退,而後飛身後退。恰在他退開的那一刻,晶瑩冰錐皆化作黑水,疾疾打落。黑水所及之處,萬物皆被腐蝕,就連湖水亦不能幸免。一泓清漣,轉眼污穢。
蝕罂走上幾步,将寶劍劍尖輕點湖面。湖水霎那湧動,須臾間盡歸劍中。原本晶瑩剔透的劍身,赫然變作漆黑。
“流煞引……”蒼寒認出那個招數,低語道。
蝕罂聽他說出此名,笑道:“好見識。說來,我所用的招數與你易水庭的術法都是以水為憑,本就多有相似。今日我有霜凝寶劍在手,天下水脈,盡歸我掌。我看你怎麽跟我鬥!”
蒼寒也不言語,只是擡眸看了儀萱一眼。
儀萱此刻被半困在冰中,冰晶并未沒頂,讓她不至于窒息。可吸吮進肺腑的空氣,凍徹骨髓,讓她的身心都漸漸麻木起來。她撐着僅剩的清明,看着眼前的戰局,卻連發出聲音的力量都沒了。見蒼寒望着她,她強撐出一絲笑意來,只想讓他放心。
蒼寒看見那抹僵硬的笑容,眉頭深深皺起。蝕罂絕非泛泛之輩,要想敗他,絕不能留半分餘力。但若全力應戰,勢必引動魔種。鏡映之術尚未解開,若他使出全力,只怕……
蝕罂見他遲遲不動手,輕蔑笑道:“這樣就怕了麽?那我可不客氣了!”他飛身揮劍,依舊是先前一招:九寒剎——可引動水汽,封凍萬物。所凝冰錐,無堅不摧。而今,冰錐之上更帶着腐蝕之力,此招一出,誰可相抗?
蒼寒斂神握劍,并不以鏡界硬擋。他略微壓低身子,揮手起劍,出一招“流雪”。這一擊,亦不是為擊潰冰錐,那紛然如雪的劍氣只是輕柔巧妙地碰撞,以毫厘之差,扭曲了冰錐的動向。但這毫厘之差,已經足夠蒼寒閃避開所有鋒刃。
眼見蒼寒輕巧地在冰錐中穿行,蝕罂一笑,默道:“好身手……”如今他占盡上風,又有儀萱在手,本不必與蒼寒硬拼。但這一來二往,求勝之心已起,倒催生出玩興來。他複又出劍,再引冰錐。
蒼寒依舊用流雪抗衡,冰錐無盡,劍氣凜凜。兩者相交,擦出冰屑。一時間,有如忽降黑霧,竟迷蒙一片。
蝕罂蹙了蹙眉,手翻劍花,喚出黑水,環繞自己身周,權作護衛。便在這時,蒼寒的聲音淩厲如刀,令道:“鏡劍雙解,神荒太虛!收!”
一道明光乍現,蒼寒的身影陡然清晰,随之而來的,是清澄靈氣,竟強行将蝕罂身周的黑水湮滅。蝕罂驚愕之餘,起劍抗衡,卻不料蒼寒的出劍極快,不過眨眼之間,劍招已過,利劍精準地刺進了蝕罂的心口。
陡然間,所有法術盡皆消失,周遭一片寂靜。
蒼寒并不敢大意,他繃緊身子,看着眼前的蝕罂。方才的突進,對他而言并不輕松,他微微喘着氣,握劍的手起了一陣不自然的顫抖。
“哈……”蝕罂突然笑了一聲,擡手握住了蒼寒的劍鋒。
蒼寒見狀,縱步急退。
蝕罂笑着,慢慢拔出了那把劍,道:“好厲害,真的好厲害。若是平常,被這樣刺入心髒,縱然魔種加身也是必死無疑吧。”他抛下長劍,指了指心口,“哈哈,可這具身子本來就死了啊!如今這裏,流的不是血,而是真虛靈氣!你豈能再殺我一次!”言罷,他再次起招,依舊是九寒剎。
蒼寒一擊之後,新力未生,又失了佩劍,一時無力抗衡。便在此際,一聲轟響巨然,洪皓清氣以千均之勢重壓而下,扼住了九寒剎的威力。蒼寒擡頭,就見頭頂上的厚重土石已碎裂作齑粉,顯露出天空來。一條白龍宛轉如雲,攪動風雷。雨水飒飒打下,竟是微溫。駱乾懷随着這雨水旋身飛落,掃了一眼局勢之後,擡手揮出光芒如珠,令道:“千珠落!”但見萬千珠子疾落,将九寒剎凝出的冰錐盡數擊碎,更強壓下了腐蝕的魔力。
駱乾懷輕蔑地看了蝕罂一眼,嘲諷道:“千挑萬選,弄了這麽副身子,難怪想換。”他說完,不等蝕罂回應,又對蒼寒道,“好歹也該有些自知之明,憑你也想殺他?”
蒼寒不悅,卻也不反駁,只提醒道:“他身負真虛天演心法,且小心應對。”
駱乾懷聞言,又看了看四周。待見到被困在冰中的雲和,他皺緊眉峰,愠道:“邪心私欲,竟能恩将仇報到這種地步!我今日若不殺了你這魔物,毀去這真虛境,日後還有什麽臉面再自稱仙道!”
話音落定,駱乾懷手腕一翻,引流光環繞,凝為珠鏈,徑直攻向了蝕罂。蝕罂自持真虛天演心法護身,竟未躲避,直接迎了上去。一時間,珠光劍光交錯,爍然奪目。待光輝褪去之際,蝕罂的身子竟已殘缺。他看着自己毀損身體,驚愕道:“這……不可能……”
“呵。有什麽不可能?”駱乾懷的語氣愈發輕蔑,“看來你已經忘記弊派還有一門‘鎮神訣’心法,要破真虛天演,也不算難事。”言盡,他再引神珠,疾攻而去。
如此情勢,駱乾懷已然占了上風,蒼寒無心介入,只是尋了空隙,飛身到了儀萱身前。他起鏡界消去了堅冰,将儀萱接在懷中,只覺她渾身冰冷,氣若游絲。他拉起她的手,抵上自己的心口,低聲喚道:“湛露。”随他話音,明光一綻,一面明鏡從他體內緩緩浮出。他剛想松口氣,看到那明鏡時,心中卻是一緊。那原本清氣氤氲、光潤明亮的鏡子如今隐透晦色,鏡面之上更布滿蛛網般的淺紋。明鏡如此,主人的傷勢可想而知。蒼寒不敢拖延,忙将明鏡還回儀萱之身,更将自身靈氣傳于她,助她護住心脈。
儀萱只覺一股清流入身,緩去灼痛。待那清流行遍百骸,又生出融融暖意,解了冰寒。她醒過神來,看到眼前之人,淺笑着喚了一聲:“師兄。”
蒼寒點點頭,應她道:“我在。沒事了。”
他聲音褪去冷傲,如此低沉溫柔,讓儀萱心頭一暖,幾乎就落下淚來。那一刻,她忽生羞怯,垂眸掩飾。不等蒼寒質疑,她又想起了一事,擡頭望向一邊,急切道:“師兄,聖師他……”
不等她說完,蒼寒便打斷道:“自顧不暇,還管旁人作甚。”
他語氣裏的生冷,讓儀萱有些糾結。她正措辭想勸,蒼寒卻低頭嘆了口氣,神色又是不悅又是無奈。他扶着儀萱坐好,囑咐她自行打坐,繼而起身走向了雲和,解除雲和身上的封凍後,他半跪下身子,略作診探。
“尚有氣息。”蒼寒說完這句,擡眸望向儀萱,道,“可安心了?”
儀萱不禁笑了出來。眼見他緩步走回來,她想了想,誇他道:“師兄深明大義,必不會見死不救,我當然安心。”
蒼寒聞言,笑容正待展開,卻又不自然地僵住了。便在那一瞬間,儀萱察覺一股寒氣自背後刺來。她直覺不祥,勉強展開鏡界護衛,但一只冰冷的手已然扣上了她的咽喉。耳畔,蝕罂的嗓音依舊邪佞,只是略帶疲憊,道:“幸好……我還有你這枚棋子……真是吓我一跳,好險我就死了呢……對吧,駱掌門?”
不遠處,駱乾懷跪倒在地,臉色蒼白如紙,竟是傷相。
分明占盡上風,何以如此?蒼寒的疑慮很快就被他自己解開,方才他的心思都在儀萱身上,竟未能察覺,四周的空寂幽寒已悄無聲息地被溫暖馨和取代。那纏綿的暖意,糾纏進骨血,撫慰諸般傷痛。這種感覺,他再熟悉不過——真虛靈氣。
沒錯,壓制法陣的鎮神珠只能維持半個時辰,如今法陣恢複,凡修煉鎮神訣之人,只怕都被壓制。
“呵,法陣恢複就一定對你有利麽?”駱乾懷不甘示弱地開了口,“你挾制的那丫頭,也被真虛靈氣眷顧,你焉能動她分毫?”
“說得沒錯……”蝕罂點頭,随即勾起了唇角,“我突然想起一事來,原本修仙之人身負清淨靈氣,與我魔道相克,萬不能做奪舍之用。”他說着,望向了蒼寒,“可這女人不知為何滿身都浸染了魔氣呢,倒像是被植入過魔種的樣子。我這破爛身子也不經用了,倒不如……”
“你敢!”蒼寒怒喝一聲,揚起鏡光,令道,“收!”
蝕罂卻全然不放在眼裏,他挾着儀萱倏忽一退,避過鏡光,又揮出一劍,引無數黑水長錐伺于身周。他輕笑,“你早已技窮,能耐我何?”言語之間,他的手指沿着儀萱的脖子往下,摁在她的心口,“對了,雖然她浸染魔氣,但身子也未必合用……我奪舍之後會發生什麽,你也大致知道罷。興許,她會異變為魔物呢。呵呵,我倒是期待起來了。”
此話說完,粘稠黑水從殘缺的陸信體內滲出,附着在了儀萱的身上。
肌膚上傳來的惡寒,讓儀萱一陣戰栗。她強撐着鏡界,企圖抗拒。真虛法陣能恢複她的傷勢,興許她能撐過去。然而,一聲細微的碎裂聲,卻斷去所有細小的期望。
她的耳畔乍生寂靜,眼前事物漸漸朦胧起來。依稀之間,她看見了自己的寶鏡。纏花為飾,湛如朝露。但如今,那明淨鏡面上布滿裂紋,竟如此脆弱。她忽覺一陣哀傷,頃刻間将所有生機湮沒。萬籁俱寂,唯餘頹然。她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氣,而後,脆響連聲,明鏡陡然碎作千片,如花瓣凋零……
作者有話要說:
☆、三十五
眼見儀萱被黑水吞沒,蒼寒心中劃過無數念頭。若以鏡映之法,興許可以将蝕罂逼出她的體外,可他傷勢初愈,還未能修複潛寂,只怕不能功成……
便在他苦思之際,四周變得無比寂靜,呼吸心跳,赫然明晰。突然,一聲細小的聲響傳入他耳中。那聲音清脆低微,好似彌留在春日的最後一塊薄冰乍遇了一場溫潤雨水,于寂夜之中悄悄碎裂,再無緣朝日。
蒼寒只覺心口一陣刺痛,仿佛随那聲響一并碎裂開來了一般。他猛地明白了什麽,低聲自語道:“湛露?”
與此同時,儀萱身上的黑水慢慢褪去,她輕笑了一聲,“呵,我還以為有多難,原來高估了這女人。”
一時間,蒼寒的思慮擔憂全被怒火燃盡,他望着眼前之人,因竭力克制激怒而微微顫抖。
占據着儀萱身子的蝕罂顯然萬分得意,她從陸信的屍體上拿過霜凝寶劍,嫌惡地将他推開,随即站了起來。還不等她站穩,身子卻明顯一僵。她低頭,就見自己手背之上青筋暴凸,洇出鮮血來。她笑着,擡手給蒼寒看,道:“果然不行呢,不知這女人會變成何種怪物呢?”
蒼寒低頭閉目,不忍多看。
蝕罂愈發猖狂,舉劍道:“閉上眼睛,你如何能贏我呢?”
蝕罂正要出招,蒼寒卻開了口,語氣異常平靜:“放開她,我的身子給你。”
蝕罂招式一頓,愉悅道:“哎,早點說嘛,你師妹也省去這些痛苦。”
一旁的駱乾懷看到這般發展,憤然起身,罵蒼寒道:“蠢材!你以為這樣救得了那丫頭麽?她興許早已……”
“住口!”蒼寒吼了一聲,又将情緒平下,沉聲道,“真虛境內,她不會有事的。”
駱乾懷氣極,“這話你也說的出口?既然如此,縱然她被這魔物奪舍,只要能困她在真虛境中,又有何妨礙?!”
蒼寒道:“她是我師妹,本該由我護着她才是。她心念善良,深奉仙道。其中篤誠,你我都未必及她。如今她這般遭遇,是為救我,亦是為救你永聖天宗。你能眼睜睜看着她受盡痛苦、淪為魔物,我卻不能!”
駱乾懷微有動搖,卻又道:“你別忘了,這魔物恨極九嶽。若得了你的肉身,必然屠戮仙盟。到那時,誰能幸免?!”
“那是你的事。”蒼寒冷淡回答,“駱掌門道行精深,應該殺得了我才是。”
駱乾懷被他這句話噎住了,一時無言。
蝕罂聽他們如此交談,一臉不屑道:“聊完了麽?我倒是不介意你們浪費時間,只是這女人的肉身可撐不了那麽久。呵呵,她先前如此厭惡魔物,如今卻淪為同類,不知她會作何感想呢……”
“夠了。不必廢話。”蒼寒應道,“我就在這裏,随你高興。”
蝕罂輕笑,“我可不傻,你的舍豈是那麽好奪的。為表誠意,你先斷絕真氣,自封神識。”蒼寒微微蹙了蹙眉,并不應答。蝕罂見他似有猶豫,嘲諷道:“終究還是想自保麽?”
蒼寒聞言,看了蝕罂一眼,也無多話,只是扣訣做法,摒棄仙家真氣。只見光華爍爍,自他身上流溢而出,氤氲出一片朦胧光暈。片刻之後,光華流盡,他阖目而立,全然靜默。
蝕罂見狀,也不貿然上前,引了一支黑水冰錐疾刺而去。面對如此攻擊,蒼寒全無舉動,任由那冰錐刺入肩膀。沖力,讓他身子一晃,直直摔倒。
“小子你當真麽?!”駱乾懷心驚難定,出聲喝道。
蝕罂笑得萬分得意,道:“駱掌門不必着急,馬上就輪到你。”言罷,蝕罂手腕一轉,黑水飛旋,蔓延而去,轉眼覆滿了蒼寒之身,更從眼耳口鼻處潛進體內。待黑水完全融入,蒼寒的身體如牽線傀儡一般被黑水提起,頹然站立。蝕罂滿意一笑,這才舉步走了過去。
“好一番功夫,總算是我的了……”蝕罂擡手輕撫着蒼寒的臉頰,輕嘆着說道。此時,儀萱的肉體已然無法承受,行動極不穩定。蝕罂自不留戀,擡手攬上蒼寒的脖子,将身體與他緊緊相貼。而後,最後一股濃稠黑水緩緩滲出,沒入了蒼寒的心口。
儀萱倒下的聲音,沉悶,讓駱乾懷心中一陣壓抑。這魔物的厲害,他早已知道。蒼寒亦不是泛泛之輩。兩人一合,豈容小觑?雖說以他的修為,也并非沒有勝算。但如今在真虛境中,他的道行折損許多,想必是場苦戰。
蝕罂顯然也知道這點,心頭早已勝券在握。片刻調息之後,他笑出了聲來,極盡猖狂。然而,他的笑聲突然被狠狠扼斷,突兀的安靜,詭異無比。不知何時,有人出現在他身後,更扼住了他的後頸。
高傲的嗓音,比他更顯狂妄,“方才你說我技窮?”
蝕罂驚愕難當,他背後之人,竟是蒼寒!他不由顫聲,道:“不可能……你……”
“為何不可能?”蒼寒冷冷說道,“你在境中困得太久了,早已是井底之蛙……不,不該說你是井底之蛙才是。你不是見過我師妹使這招麽,竟然識不破這陷阱?”
“這是幻身?”蝕罂恍然大悟,想來方才蒼寒身上的光華并非是斷絕真氣之相,而是以此迷惑視線,好做出幻身,更隐藏本體。可若是幻身,不該如此真實才是。蝕罂不禁問道,“這是什麽法術?”
“鏡影照雙。”蒼寒說罷,傲然一笑,道,“不過也難怪你會中計。我師妹當日不過學得一成,只能障目。而我化出的幻身,與本體一般無二。除我之外,普天之下無人能夠分辨。若不是我的寶鏡已碎,道法不全,方才那幻身受傷還可流血才是……何以如此大意,連這破綻都看不見?”
蝕罂聽到此處,驚怒難當,“沒想到九嶽之人竟也有如此深沉的城府,我今日走眼了!”
蒼寒手上的力道加重一分,厲聲道:“我早說了,我在殛天的日子也不短,你們的那些招數,我每樣都會,只不屑用。怪就怪你為何越我雷池!”
蝕罂聽他如此說,知道蒼寒要出殺招。原本,他一介精魂,無形無質,要拘鎖他談何容易。但如今,蒼寒的幻身有如法器,将他死死困住,他竟成了甕中之鼈。
蒼寒最後的話語,悠然淡定,“鏡劍雙解,神荒太虛。收!”
一聲令下,幻身陡然綻裂,化作耀目明光,旋即緊收,将諸般邪祟包裹吞噬。方才還不可一世的蝕罂,如今卻連一聲哀嚎都來不及發出,便被吞沒殆盡。須臾之間,萬象消弭,唯餘一點光輝明滅于蒼寒掌上。他冷然一笑,五指緊收,将那光輝狠狠掐滅。一場災厄,終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