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世上好戲終散場
白夜将莫安帶到城外荒山密林中的一隐蔽洞穴處躲下,方稍稍松了口氣。而宋莫安則因驚吓過度又體力透支,兩腳剛邁進洞穴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再次醒來時,宋莫安發現自己躺在陰暗的山洞中,身下是松軟的幹草,他意識到剛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夢。他用力坐起,向洞外看了看,外頭是一片漆黑,遠處的火光在夜幕中顯得萬般灼眼,隐隐還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
莫安想起了幾個月前的與此刻相似的場景,想起了因自己的無用懦弱而枉死的人們。上一次,他逃走了,這一次,他又退避了。恐懼、悔恨、自責種種情緒在他心頭萦繞,拷問着他胸腔中跳動的心。
白夜從外頭進來,見着莫安呆愣愣地坐着,沒好氣道:“醒了?想什麽呢?”
宋莫安這才注意到白夜臉色不太好,聲音也略顯疲憊,本想開口關心,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另一番模樣:“白夜。”
“嗯?”白夜已走到莫安跟前,蹲下來聽他說話。
“那些妖怪是不是在找我。”
“……”白夜蹙眉,意味深長地盯着莫安的雙眼。
“你不用瞞着我。他們受到宋家玄玉的感應,才會尋來這裏。”此刻的莫安比任何時候都要鎮定。他不想再因自己而牽連進無辜的人,他不想再逃避了。
“白夜,我要出去。”莫安低着頭,可以不去看白夜的表情。
白夜陰沉着臉,眼神凜冽:“不行。你明知道他們在找你,現在出去便等于是找死。”
“我不出去死的就是那些可憐的百姓!”莫安擡頭,帶着怒意。
“他們死也好生也好,那和我沒有關系,我也不想管。我只要你活着。”
“白夜,你……”宋莫安不可置信地看着白夜,他很失望,那失望逐漸化為怒火,他情緒失控地大吼道,“你根本什麽都不懂!我都忘了你是鬼!你能有什麽感情!你忍心看着人們死去,可我不忍心!你可不可以別這麽自私!”宋莫安不住喘着粗氣,死死盯着白夜。
白夜沉默不語。他似是受到了莫大傷害,眼裏透着悲傷,但很快又恢複如初。
“我懂了。”白夜嘴角扯出一抹牽強的笑容,伸手要去抱住莫安。手觸到他的瞬間,白夜點住了莫安的穴道。他微微舒了口氣,這才放心地雙臂環住莫安,額頭埋在他肩上,“我會代替你去的。你不用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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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莫安心下一驚,卻無奈說不出話來。只覺得靠在自己肩上的白夜,在輕輕顫抖。
“莫安,對不起,我只能用這種辦法讓你聽我說話。你可以說我自私,說我沒有感情,這些我都無所謂,但,我唯獨不能讓你有任何閃失。”
“你先在這裏待一會兒,半個時辰後就能動了。不管發生什麽,你都不要離開這裏,算我求你。”
“你要在這裏等我,不會太久的。我這麽厲害,那些妖魔根本不是我的對手。莫安,你不是說過你相信我?這次,你也一定要相信我……”白夜的聲音愈來愈輕,他松開莫安,取下莫安脖上挂着的玄玉,緊緊攥在手心裏。
“等我。”白夜站起身,慢慢地走向洞口。那外面是無盡的黑夜。
白夜并沒有說謊,他剛才那番話全是真的,出除了那句“他們根本不是我的對手”。他沒有告訴莫安,自己因照射到了日光,已是受了重傷,法力幾乎失盡。他同樣沒有告訴莫安,連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否還能回得來。
宋莫安想大聲叫住白夜,讓他不要走,自己怕黑,卻終究是徒勞。他突然後悔起剛才說的狠話。
白夜在洞口處停了下來,他回頭凝視着眼眶泛紅的莫安,笑得絕美。
“莫安,再會。”這遺世的笑容,在此後的十年歲月中,一直被莫安深藏心底。
一滴眼淚悄然滑過莫安的臉龐。他只能這樣看着白夜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白夜拿着玄玉,平靜地走進被火包圍這的城鎮,踏過鮮血的長河,面對着近百頭醜陋而龐大的魔怪,毫無懼色。
“我就是你們要找的宋莫安。”他冷冷道。
衆妖魔見了那晃蕩在半空中的精致玄玉,俱是猙獰地怪笑起來。為首的妖上前一步,伸出帶血利爪,邪笑道:“小子,勸你交出玄玉,乖乖跟大爺走。否則,後果你也懂。”
白夜哂然,冷哼一聲:“只怕你們沒那個本事。”他太清楚現在的形勢,對方有近百,而自己只是孤身一人,他早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只等對方出手。
如預想的一樣,那些妖魔登時便怒極,個個吼叫着撲上前來,将白夜圍住。
白夜忍着身體被撕裂般巨大的疼痛,咬着牙,一個飛身踏過一妖怪的肩頭,在空中急轉身用鬼火将那妖逼得連退數米。白夜踉跄着落地,卻又見一妖怪迎面撲來,他用盡全力劈手将其脖頸劃開一道,鮮血狂噴……
幾番周旋下來,白夜額前滲出細密的汗珠,體力已嚴重不支。
他剛要站起,卻驀地感到腹部劇烈疼痛,低頭一看,竟是生生被一柄長劍貫穿了身體!那妖又猛地拔出劍,白夜頓時吐出一大口鮮血,手捂着不住淌血的肚子,疼的直發抖。
白夜單膝跪在血泊中,怒目望向四周的妖魔,他自知憑自己現在的力量,必定勝不過這群怪物。但他還不能死,他若死了,宋莫安那個膽小鬼該怎麽辦?
他決定孤注一擲。
白夜勉強站起,雙手合十,眉頭緊鎖,閉目默念着什麽。霎時天旋地轉,地動山搖!幾簇詭異紫黑煙從白夜身邊升起,并迅速擴大,眨眼間已是萬軍不可擋之勢。伴着隐隐森然冷笑,那将天地都圍住的黑煙化作萬團邪氣,直直朝妖魔沖去!
白夜嘴角微勾,沉沉地倒在地上。
半個時辰後,宋莫安的穴終于解開,他發瘋似的沖出,卻突然想起白夜的叮囑,萬般無奈之下只得退回洞中等着。
白夜終于在他的惴惴不安中回來了。
他沒有騙他。
宋莫安忙上前去迎。白夜渾身是血,見到莫安,便兩眼一閉,癱倒在他懷中。
“莫安……”白夜喘息着,輕聲喚道。
“你先別說話。”宋莫安扶着白夜,慌忙找了一處坐下,讓他枕在自己腿上。
白夜滿臉倦容,他無力地睜着眼睛,吃力地擡起手去撫摸莫安白淨的臉孔。“莫安,你看,我沒有騙你吧。”
宋莫安應着,他看着白夜滿身傷痕,伸手覆上白夜越發冰涼的手指,眼裏不住地湧出淚水。
“你哭什麽,膽小鬼。”白夜扯出一絲笑容,幽藍的眸中卻也泛着淚光。
“對不起,白夜,我不應該同你生氣,對不起……你疼嗎?我們回去好不好?”莫安的聲音發着抖,白夜仍在不停流血,他卻不知所措。
白夜突然猛烈咳嗽起來,他慌忙用手捂住嘴,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莫安,若我死了,你怎麽辦呢……”白夜的聲音忽地喑啞了。
“白夜,你不會死的……你不是說你很厲害嗎?你不會死。”宋莫安擡手抹去白夜臉上的血痕,“你說讓我相信你的,你不能騙我……”
白夜輕嘆,淡淡一笑道:“我召喚了惡靈,觸犯了禁忌,長老們不會讓我活的……”
“這次,真的要說再見了。“他展開手心,将染了血的玄玉放進莫安手裏。
“江南,很美……”
莫安已是泣不成聲,他伏在白夜胸口,眼淚浸濕了他一大片衣衫:“白夜你別走好不好……求求你!”
“世上好戲,總要散場的……”白夜的聲音愈發地輕,最終笑着同莫安道別。
紅顏枯骨不過須臾之間。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宋莫安趴在白夜身上,沉默着流淚。
“白夜,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他的白夜,那個會為他帶路,會同他笑鬧,會送他回家,會在黑夜中陪伴他,會拼死保護他的那個白夜,是再也不會出現了。
從此長夜如磐,風雨如晦,再無人與他相伴至天明。
那之後過去許多年,宋莫安已由纨绔少年長成一位翩翩公子。這些年間,莫安如同變了個人,再無從前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他沒日沒夜地習文習武,終日奔走于天南海北,召集分散各地的宋家弟子。
五年之後,宋家東山再起,門下弟子三千。宋莫安名動天下,乃是當時最負盛名的除妖師。
世人皆言他一夜之間脫胎換骨,卻不知深藏其中的刻骨銘心。
十年之後,天下安瀾。宋氏一族拼盡全力,終使妖魔退出人界,從此不再踏入凡間半步。十年風雨飄搖,終換來一場盛世無争。
宋莫安褪去一身浮名,最終回到闊別已久的江南。
十年磨砺,他常感嘆世事無常。脫去了少年時的青澀,二十七歲的莫安已是器宇不凡。也常有人或仰慕他的才華武功,或傾羨他的家世樣貌。而對于這些,宋莫安都只一笑了之。身外之物對于他來說,或許從來都不那麽重要。
也常有貌美的妙齡少女有意無意向他留情,而宋莫安都只婉言回絕。縱是來者有傾城之姿,他也不多看一眼。佳人們怨他不解風情,卻不知他這般固執只為那年等下之約。
“江南,很美……”
為這一句話,宋莫安走過江南的每一隅。他常常一下午坐在茶樓裏,撥開清茶上浮着的花瓣,呷着茶,看街市上熙攘的人群,江南的煙雨迷蒙。
茶樓裏他曾遇到過一位算命先生,兩人一來二去便也熟了。那老先生笑說道:“佛說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恨、愛別離、求不得。我等凡人,難脫七苦,因此墜入輪回地獄中。人追求着,痛苦着,同時也在失去着。”
“宋公子,執念會成心魔。”
宋莫安抿一口茶,只笑道:“無妨。我本就不是吃齋念佛之人,自不求六根清淨。莫安以為,若有一天執念成癡、心中生魔,倒也不失為一種灑脫。”
江湖十年夜雨,他總在每一個無盡的孤獨黑夜中,憶起那絕美的銀發少年。
夢中少年莞爾,恍如隔世,燈火闌珊中他的一句不負,便蹉跎了他整個荒蕪的年少。
青燈之下十年普渡,他誦遍經書,只為求一句年華勿忘,換一場生死永安。
他是他放不下的執念,是求不得的幻夢,也是逃不脫的劫難。
但他,始終無悔。
永嘉三十五年,秋。
是夜,宋莫安着一件單衣,獨自端着酒杯來到浔州江畔,對月輕酌。
繁花遍地,落葉缱绻。
“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他望着皎皎明月,輕聲吟道。
還未來得及飲一口酒,宋莫安卻突然覺着眼前一暗。自己被什麽人蒙住了眼睛。
他一頭霧水,卻聽熟悉的聲音在耳畔溫柔響起:“莫安。”
那人松開了手。宋莫安驚詫地緩緩回過身,在見到那人的一瞬間,抑制了許多年的眼淚終于不能克制地順着臉頰淌落。
“鬼婆曾說,若鬼多做善事,死後便可轉生成人。”那人笑着,幽藍的雙眸中映着月華,溫潤如玉。
時隔十年,那個在他心底深藏十年之人,終于再次逆光而來。
他終究沒有負他。
“莫安,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