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長風 這個哥哥英武堅強又勇敢,你到時……
康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上起了學。雖然他對讀書本身沒什麽太大的興趣,但是皇兄皇姐們可以在致博齋陪他一起,偶爾還能賴到下午去看看兄姐們的騎射課,摸摸二姐心愛的小馬,這就比他成日被貴妃掬在眼皮底下要開心得多了。
三皇子他們心疼弟弟,固然是因為康寧年紀最小、身嬌體弱,也是因為這個小孩子雖備受寵愛,實際上卻并沒有享受到過太多快樂。
珍馐美味,他要顧忌平日的藥膳和食物本身的質性不能随心吃,讀書習武,他常年生病精力不足無法跟上皇子們正常的進度。他甚至不能像天底下所有的小孩子那樣随便的在雪地裏跑一跑,不能騎在馬上像他兄姐們那樣乘風飛馳,不能養上一只自己喜歡的小貓小狗——在三皇子鑽在內造府給侍監畫圖紙時;在二公主站在梅花樁上穿着新做好的練功服揮鞭子時,康寧卻不得不藏在宮殿深處,喝下一碗又一碗敗盡胃口的苦藥。
他不夠聰明,不夠強壯,因為他已經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活下去了。其實從某一個方面來看,他要比他的皇兄皇姐們更加堅強無畏,他無數次的徘徊在生死的門口,也許已經在冥冥中看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渡橋——他是憑着本能一次再一次的搶回自己的小命的。這是很多成年人都未必能做到的事。
而他的性格也被養育的很好。他從不會想,卑賤如草芥的小福子之流也無性命之憂,為什麽我貴為皇子卻要惶惶數着自己不知道還剩幾個的年頭。他不會因兄姐的健康優秀而心生妒忌,不會因常年抱病而偏執陰郁、喜怒無常,他有一些被嬌慣出來的小脾氣,但是那些嬌憨的小脾氣甚至都不會讓宮人感到惶恐而為此謝罪,只會感覺到窩心的親近。
他是一個讓人心平氣和的孩子。趙貴妃枕間夜話的時候曾經跟徽帝剖白,“寧寧身體不好。他不滿周歲時,妾也以為随着他長大,妾會愈發心氣不平、哀怨憂憤。但是看着他,摟着他,雖然心裏常常要心疼難過,也還是樂趣更多。見他笑,見他哭,見他睡着的樣子,妾心裏都是平靜歡喜的。”
趙貴妃甚至比徽帝看得更開些。皇帝有一度連屬性跟小兒子有沖撞的朝臣都不願召見到宮裏。當時還在世的太後甚至因此對幼孫有了不滿。老人家最愛長孫,餘下的孫輩裏面最喜歡大孫女,對于康寧,太後多少有些害怕這樣虛弱無福的小孩子。她還勸過皇帝不要太疼小兒子,免得最後傷心一場。
這話要讓趙貴妃聽到,她非得翻臉。她還一直覺得太後她老人家挺心疼她兒子的呢。當然,徽帝作為一個情商很高的男人,不會連一點婆媳關系都處理不好。後宮裏外,在皇帝的周旋之下,趙貴妃對康寧去哪裏都是放心的。
康寧自己是從來不會尋煩惱的。原本他煩惱一個世間正“遭受迫害”的孟小姐,但是久未再夢見那本只翻得開幾頁的書,他也記不太清孟禦史一家的事情了。
年節将至,這幾日趙貴妃總抓着他量體裁衣,将一件件棉紗織羽、絲絹毛皮在他身上比來劃去,搞得康寧去上學讀書的動力都大了好多。
梁徽帝在成功消化了“小兒子要去上學”這件事以後,對他的心肝讀書一事爆發出了新的熱情,甚至興師動衆地把朝中的名師大家挨個挑剔了一輪,這裏面不乏他多年來可以數十計的寵臣愛卿。然後他得出了一個結論——
幼兒啓蒙,乃一生向學伊始,不可使一道之說誤之,不當以一家之言蔽之。
就是說,他覺得一個人教他兒子教不了,怕他兒子聽信了某一人某一派的主張,不能以全面的、辯證的思維看問題——于是他相當天才地搞出了個導師團。
趙雲俠,就是康寧的親舅舅也有幸混進了小外甥的導師團中。雖然因為這個隊伍裏的人太多了,徽帝又很久才給小兒子安排一次正課,因為他但凡孩子的正課必要旁聽,所以趙雲俠也幾個月才能因上課見一次小皇子。
不過皇帝也考慮到了年節将近,準備叫趙貴妃見見弟弟,他就把趙雲俠安排到了比較靠前的一天。
趙雲俠這個人,書讀得不好不差,跟皇子太傅裏那些真正的名家大儒差得就太遠了。但是他性情愛說愛笑,好廣交朋友,容貌俊美,身材高挑,極擅劍舞,也是梁徽帝相當心愛的一個小舅子。
于是康寧今日過來上課,就見每次一換的老師先摸出來了一個小而精致的陀螺,看着他笑,說:“殿下,咱們今日不讀書了,就學這個抽陀螺。”
梁徽帝在旁邊打眼一看,就知道那小鞭子和小陀螺都是趙家人為了康寧特質的,鞭子輕又柔軟,陀螺尖灌了鉛,還鑽了斜紋的旋兒,需要的力氣小,又不會傷着人。他便有幾分滿意。
他為小兒子選的蒙師裏面,有幾位都是性情疏闊又精通玩樂的,他自來也比較欣賞這樣的人——做個老古板老學究又有什麽趣。趙雲俠這個表現,在他看來就屬于比較會做事的,知情識趣,不愧是京都趙家的雲俠公子。
康寧早就黏過去了。趙貴妃已經告訴他今天來的老師是他舅舅,還叫他把舅舅帶回去吃飯。不過他沒想到舅舅這麽有趣,教他玩小陀螺,還到致博齋外面的空地上舞劍給他看。
雲俠公子的劍舞确實很美,舒展飄逸,靈動自然,人如流雲輕霧,劍影潇灑寫意。看得圍觀人等都在叫好。
康寧這個小沒見識的更是看得眼睛都直了,激動地在他爹懷裏直蹦,徽帝都快要抱不住他。
“舅舅好棒!”回了永春殿,貴妃親手給兒子脫去毛絨鬥篷時,他還不住嘴地說,眼睛亮亮的,充滿了小孩子的祈求和歡快,“舅舅不要走了!舅舅別走好不好?我好喜歡舅舅,舅舅不要走!我想每天都跟舅舅在一起!”
趙雲俠哪裏經過這樣的攻勢。趙家也沒有一個小孩像康寧這樣,簡直就是一顆小蜜糖。他笑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甜言蜜語的樣子跟你父皇一模一樣!”趙貴妃這樣說兒子。但是她又忍不住滿足兒子的要求,“要不你明天還過來?”她問弟弟。
“明天我就離京了,早已和那邊的朋友們約好了。”趙雲俠并不在朝堂為官,他是一個叫趙大人無比頭疼的兒子,一年有大半時間都流蕩在外面,“小殿下,等舅舅回來,帶苗疆的鮮花餅給你吃啊!”
趙貴妃聽了就眉頭一豎。“浣青,”她喚來大宮女,先把小兒子給打發走,“給寧寧做的山藥糕呢,”當娘的聲音又甜又溫柔,“快帶寧寧去嘗嘗,待會兒就涼了呀!”
山藥糕哇!康寧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美滋滋地被抱走了。
趙貴妃于是滿臉風雷電閃地轉向弟弟。
“又跟你那些江湖朋友混在一起!”她一拍桌子,把上好的楠木都震出悶悶的響聲,“我可是聽說了,玄玉門今年冬天牽連上了好幾起人命官司,你小心惹禍上身!家裏成年累月見不到你的人,爹這回怎麽還不打斷你的腿?”
“姐姐消息果然靈通,連玄玉門這樁禍事都有耳聞!我就是去處理這件事的啊!”趙雲俠跟他姐嬉皮笑臉,“這件事,玄玉門自己根本摘不幹淨,我怎麽也不能袖手旁觀啊。至于爹……他老人家這幾年許是見我見得少,脾氣是好多了,好多了,哈哈哈!”
“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回家?”趙貴妃滿臉狐疑,又在看到弟弟神色一滞後轉為确定,“你!你這個不着調的東西!”
“我也不算沒回家嘛!”趙雲俠辯解,“我沒回去,寧寧的小陀螺哪裏來的?我就是……就是沒在爹娘面前露面而已!”
“滾滾滾!滾出去!”趙貴妃簡直不想再看到這個糟心的東西,一個杯子精準地照着殿堂下丢了出去。
吃飯的時候,康寧看看他的娘,再看看舅舅,還在那裏納罕呢,“舅舅這裏怎麽有個包哇?”他摸摸腦袋,提出問題。
“因為你舅舅傻呗,”趙貴妃嗔怪地看了一眼弟弟,“這麽大個人了,走路都能不小心撞到柱子上。所以寧寧平時走路可要小心一點啊,像你舅舅這樣,到外面都是要被人笑話的。”
康寧記住了。他不僅記住了,沒過多久,他還把這件事當成笑話告訴了他父皇。
梁徽帝聽孩子一說,就知道小舅子是被他的貴妃給收拾了,但他也不戳破。
趙雲俠孤身向南去邊疆,這裏面除了玄玉門确實和他交好,他要去解決這些江湖朋友的麻煩外,也有來自皇帝的授意。
徽帝命他帶一個叫戚長風的孩子回來。
這個孩子出身寒微,父母乃是一對平民中的義士,死于南夷之手。而本朝駐守南疆的奚南王卻與南夷暗通款曲,對朝廷掩蓋了這對頗具盛名的烈士夫婦的存在,對南夷殘殺百姓、劫掠邊疆置之不理。奚南王的王位乃是祖輩相傳,第一代的奚南王是當時太宗豪言共江山的異姓兄弟,自梁朝開國以來就盤踞西南,歷代的統治,已經使治地只知王令,不知君令。到了這一輩,更欲借南夷兵士壯大自身,徹底實現裂土而治。因而對南夷騷擾治下、奸殺擄掠也視而不見。
奚南王在抗夷烈士戚家夫婦身死後,不但沒有撫恤優賞,還屢次加大人手想要對戚長風斬草除根,一邊竟反倒向南夷賠禮告罪。
而戚長風年不過十三,已經從奚南王的魔爪下多次逃生,一邊幾次把奚南王的家将巧計坑殺,一邊組織鄉民們抗擊南夷,抄着長刀,揮着火把,小小年紀竟已小立了幾次戰功。
徽帝感嘆戚家夫婦壯烈,又實在欣賞這個才十三歲的少年,他向來不是個以出身論英雄的皇帝——
甚至他心中另有一種隐秘的想法。這個野草一般頑強的少年顯然既心有正義,又有能力,同時他命很硬,且與任何勢力黨派沒有瓜葛,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從小長在南疆那不為中原人所知的氣候和地理環境中,對那裏無比熟悉。等将他培養長大,這個少年人也許能成長為将西南帶回大梁朝的一員好将。
“舅舅這次過去,會帶一個很厲害的哥哥回來,”徽帝抱着小兒子站在與圖前,握着他柔嫩的小手,遙遙指向了那一片屬于他的、分封給了異姓王的疆土,“這個哥哥英武堅強又勇敢,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少年,你到時肯定會喜歡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