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公主 什麽公主殿下?哪裏有公主殿下……
皇帝當然不可能把小兒子給戚長風做妹妹。
不過他确實有意叫這個他很欣賞的戚小郎給幼子做個玩伴。
戚長風在徽帝看來,是個天資相當卓越的孩子。這種天資不在于他的武藝多麽高強、兵法多麽精通——實際上一個年紀才十三歲,自小野生野長的邊疆少年又能有多麽高強的武藝和排兵布陣的能力呢?
這個孩子貴在心性。
徽帝自己的人生閱歷便足夠豐富,他曾在饑荒後的華北平原千裏打馬而過,饑餓、疫病與流亡在那裏塑造出了無數人間慘象,他在那裏見過的小小年紀經歷悲慘的孩子不知凡幾,其中能動心忍性困境求存的也不在少數。總有些人天生骨頭更硬,是外界打不折、摧不垮的。
只是在這其中,在災難、失去與外界迫害的侵蝕下,人還能夠維持內心的秩序與平靜,就顯得尤為難得了。這種平靜不是說他對仇恨、對失親無動于衷,而是他曾經的堅持和本性并沒有被外界扭曲。
戚長風既沒有失去理智不自量力地單刀潛進奚南王府去搞一場注定會失敗的刺殺,而是懂得接過他這個皇帝的橄榄枝、等待從他這裏積蓄力量;也沒有立刻丢下他的鄉親将父母抗夷的事業丢給別人,在擔心因奚南王的追殺連累鄉親以前,他留在白河又幾次打退了南夷。他同時還保留着快速信任陌生人的能力,在趙雲俠帶他一路在江湖流浪的時候,他仍能為了別人的恩怨交付生死——
便是梁徽帝作為父親也要說,此子絕非池中之物,哪怕是他的幾個兒子,也都不如他。
當然,梁徽帝拿兩者作比較并且嫌棄兒子們的時候,并沒有把康寧也算進去。康寧只是一個小寶貝,他離這一切就太遠了。
皇帝把接見戚長風的事情安排在貴妃那裏 ,并有意營造了一個比較溫和的氛圍,除了他也看趙雲俠齒根發癢、不想讓他太好過這種不足為外人道的理由外,他也多少有點羨慕戚小郎身上那種蓬勃旺盛的生命力、那種自由的野性,羨慕他數次死裏逃生的運氣和堅韌求存的本能——他希望康寧身邊有一個這樣的人做他的朋友。
這兩年徽帝其實都在思索這麽一個人選——首先他要有過得去的人品,其次對皇族不能過于卑微順從使一切變了味道,再來他最好不是想從幼子身上得到什麽便利。
同時,這人面目不能使人憎厭,家族中不可有人渣敗類,身體必須康健無恙,談吐最好爽朗風趣,品性也要豁達潇灑,最好比康寧大上幾歲,兩人相處時能夠對兒子更加成熟忍讓,但也不能對小皇子一味讨好順從。
最後的最後,兩人星相屬性也要合适,不能有任何命格上的沖撞。
皇帝其實曾經就此事對貴妃提過一嘴。剛開頭時趙貴妃還對這個話題興致勃勃,結果徽帝沒說完,孩子的親媽就睡着了。期間趙貴妃也不是不給皇帝出謀劃策,她也列出過幾個她覺得很不錯的世家子弟——幾乎都被徽帝三言兩語挑剔的沒法看了。
所以戚長風覺得趙貴妃待他格外溫柔慈愛,也并不是錯覺——趙貴妃是帶着一種詭異的給兒子相看摯友的心态接待這個弟弟救回來的孩子的。戚小郎能使徽帝這種難纏的公公——孩子父親都滿意,必然已經非常完美了。起碼比她自己養的那個賴皮小笨蛋可是要好得多了。挑剔什麽呢?
兒子像個小瘋子一樣跑過來,雖然殿中只是孩子的親舅舅和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年郎,趙貴妃也覺得臉上有點火辣辣的,她對康寧露出了那種“你親媽準備找你談談”的眼神,覺得要給兒子緊一緊行止禮儀方面的問題了。
不過皇帝就像及時雨一樣又把穿戴好的小兒子抱走了。
打扮一新的小孩子看起來更加貴重精致了。“她”被裹在一件嫩鵝黃色的袍子裏,紮着個有點可笑的小辮子,不知道為什麽打扮得有點像個小男孩兒,但也招人稀罕得要命。
戚長風就聽到皇帝指着趙大哥對“小公主”說:“舅舅黑了許多,人也醜了,是不是?”然後這“小公主”就彎着眼睛笑了起來。
于是皇帝又看着他說,“寧寧,這個小哥哥就是父皇同你提過的戚小郎君,比你哥哥們看着還要英俊精神吧?戚小郎這回過來,就會住在宮裏。他平日裏會跟着你兄姐們一起上課的。等你這回中暑全養好了,叫這個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戚長風眼睛瞬間就亮了。
他看見那小公主點了點頭,沖着他又乖又甜的笑了,張嘴就可愛吧叽又自來熟的叫他,“長風哥哥!”
唉。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很難描述。反正戚長風覺得自己當時肯定笑得很奇怪。
“小殿下。”他聽見了自己以某種奇特的語調發出的聲音。他注意到自己已經沖那個小孩伸出了手臂。
他是怎麽把這個奶團一樣的小孩子接過去、怎樣陪他說話、怎麽同皇帝貴妃請示然後把小孩子帶到了永春殿的殿門前玩耍的,他後來已經記不清了。戚長風就像一個喜歡毛絨絨但是從來沒見過貓這種生物的人,突然有一天見到了一只兩個月大的、品相極好的短腿金漸層,并且他還把那小貓抱進懷裏、吸到了——這樣一段夢幻時光裏面他是不可能有神智的。
他只記得永春殿前庭的花樹下,他終于如願以償地拉了拉小東西頭頂上綁着的那條好笑的小辮子,然後康寧非常奇怪地擡起頭摸了摸腦袋:
“長風哥哥幹嘛呀?”他有點催促地拉一拉眼前這個大哥哥的衣角,“你接着給我講嘛!登峰莊主想要捉住偷他家紫玉竹雞的人,然後呢?他捉到了沒有?”
“他……”戚長風清清嗓子,“他自然是沒有捉到!我和趙大哥當時人還在蜀西,憑登峰莊那些沒有經驗的打手,最多猜到偷雞賊可能不是人。他們防着狐貍、防着野狗……蛇他們其實也不是沒有想到。但是這些中原人又哪裏會對付蛇呢?有人想跟登峰莊主開一個玩笑,千裏迢迢地專門把鐵斑蛇帶了過去,蜀中的人連聽都沒聽過。”
“我知道!我就會!”康寧顯擺,“蛇怕雄黃粉!”
戚長風笑了起來,“殿下說的倒沒錯。但是鐵斑蛇很特別——它們是不怕雄黃粉的。這種蛇很是特別。他們身上的花紋像是鏽蝕了的鐵斑,毒性不強,是南疆那裏特有的一種蛇。我們小時候就常常捉它,便是咬到了也不大要緊,傷口那裏會發黑,但只需要割一種兔牙形的草藥塗上,半日就好了。這蛇肉質細嫩,捉到了便是一鍋好菜。”
康寧從來沒聽過這種故事,單是平民百姓的生活已經離他太遠了,對他來說,南疆的風土更像是另一個未知的世界,他聽得呆呆的,習慣性地像一只小狗一樣貼在戚長風身上——他很喜歡這個人,而且他從來沒有對不夠熟悉的人不該太親近這個概念:
“吃蛇嗎?蛇也可以吃嗎?”他眼巴巴地問。
“蛇是可以吃的,只是毒性大的就要注意一些。”戚長風告訴他,“就和吃菇一樣。我們白河還有人吃蛇吃死的,我小的時候聽說過我們那兒的一家捉到過一只谷裏爬出的蛇王,煮出的湯無比美味,卻把那家從老頭到小孫子都給吃死了。”
食蛇而死!這對康寧來說已經算得上是恐怖故事了。他臉都聽白了。
永春殿的大宮女聽到這裏,已經想要制止這個半大小子了。她注意到小皇子吓得變色的小臉,唯恐康寧吃了驚受不住,甚至夜裏恐怕做噩夢。
講什麽吃蛇?小殿下連蛇長什麽模樣都沒見過!
但是戚長風神色有點冷淡地瞥了浣青一眼,不知有意無意,側側身正好把她能投在康寧身上的視線擋住了,“你別怕,他們吃出事的全都是不會打理蛇的。再說,鐵斑蛇毒性弱得很,哪怕不把毒液放掉,直接炖都不會有事的。這種蛇蔥姜一炖,味道非常鮮甜,香得叫你把舌頭都能吞下去——比登峰莊主那些寶貝竹雞的滋味都不差的。”
康寧不由得也跟着吞吞口水,果然轉移了注意力,忘了害怕,聽得十分向往,他先甜言蜜語稱贊戚長風,“哥哥真厲害啊!哥哥什麽都知道!”然後他又想起來倒黴催的登峰莊主,“那是誰把鐵斑蛇帶去了登峰莊呢?鐵斑蛇不會害人,只是吃莊主的竹雞,帶蛇的人就是想要做一個惡作劇,是不是?”
“小殿下果然聰明。”戚長風誇了一句,“帶去鐵斑蛇的人便是登峰莊主的好朋友,江湖聞名的妙手烏蘭了。這個人因登峰莊主吝啬自己的竹雞,不肯拿出來招待朋友,便想出了這個法子來捉弄他。”戚長風說着說着又忍不住上了手,不經意一般地摸摸小孩子柔嫩的臉頰:“這下子妙手烏蘭吃不到,登峰莊主的紫玉竹雞也幾乎被鐵斑蛇吃了個幹淨。剩下寥寥數只,被登峰莊主拿來宴請為他破解了此事的趙大哥和我。妙手烏蘭也被請到宴席上,終于吃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紫玉竹雞,還有他自己從南疆帶過來的鐵斑蛇。”
康寧覺得這個故事精彩極了。這個好似從天上掉下來一般的長風哥哥,他就跟父皇說的一樣英武勇敢,他還又機智又有趣——他比康寧見過的所有大孩子小孩子都要更厲害。他像之前不想離開舅舅一樣不想離開他了。
“登峰莊主都沒有生妙手烏蘭的氣嗎?”小孩子拉住戚長風粗糙的手繼續問道,同時他提出了一個新的要求,“哥哥,我想去尿尿!”
他想讓這個哥哥陪他去,路上還能繼續講故事。不要小福子他們。
但是戚長風猛然頓住了,好像他突然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像是被誰錘了一拳,那張雲淡風輕的俊臉頃刻間都漲紅了。
“登峰莊主他倆的故事我下次再給殿下講。”他匆匆地說,聲音也不像剛才那樣清朗低沉了。然後他側開身,挪走了自己擋在康寧和宮人之間的身體,有點無助的沖浣青求助,“這位姑娘,公主殿下想要……想要去方便。”
“公主殿下?”浣青愣住了。“什麽公主殿下?哪裏有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