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失望 長風哥哥,不要想啦

時下的大梁太平日久。梁帝治下,稅賦徭役都不算嚴苛,只要連年沒有大型的洪旱天災,百姓便基本都能吃飽穿暖、生活無憂。而清明前後,萬物生春,人群聚居的城池都在一冬之後煥發了新的生機,作為“八荒争湊,萬國鹹通”的大梁都城,此時更是一派人物繁阜、花光滿路的盛景。

康寧自小便知道自己是大梁的皇子,而他父皇富有天下,統治萬民,是人間的帝王。但是他對皇帝所擁有的那個“天下”,從來沒有太明确的概念。他曾幻想過連成片、住滿了人的,比宮城還廣大的高樓殿宇,對着宮道想象過人馬牛狗羊亂竄并行的熱鬧街道,在腦海中描繪過三皇兄講述的高跷雜耍、二皇姐炫耀過的相撲武戲。

但直至今日,他見了“天下”一面,才發覺自己的假想和真正的人間原有天差地別。

戚長風帶着他的小皇子順着擁擠的人流延東城的攤鋪一直往前走,他買給他鳳凰的糖畫——只是不許他吃,買給他活靈活現、攤主照着“兄弟兩個”現捏的竹簽泥人,買給他一轉就會飛進籠子裏的彩紙紮的小鳥,還有那配齊了的一套大大小小的、二哥送給過他幾只的竹木将軍。

康寧本來還饞那個金黃透亮的大糖畫,想要偷偷把鳳凰的翎舔一舔、嘗嘗味道,可随着他得了越來越多的好東西在手裏,他也就不記得糖畫了。他是個被寵得有點喜新厭舊的小孩子,但是也好哄,輕易就能被一件新玩意兒轉移掉方才的注意力。

一趟涯石街走了有一小半,戚長風就領着小孩進了一家有三層樓高、題匾書着“萃英集”三個大字的瓦舍。這便是整個京都東城名氣最盛的瓦舍了,裏頭大大小小數十個勾欄,門首都懸着旗牌、神幀,張貼着花花綠綠引客的招子,時下最興盛的百戲雜技、相撲歌舞,在這萃英集裏俱都能找到。

康寧的眼睛早就不夠看了,甫進門第一家,一個狹窄溝渠的位置,那比別個冷清不少的傀儡戲就把他吸引住了,兩只腳根本就挪不動地方。

戚長風來京城有大半年了。他是個精力最旺盛的少年,平日裏除了課業和陪康寧,就是滿宮內外的野,這“萃英集”在去年冬天就有趙雲俠帶着他來過,照他說,比金陵的“樂無窮”還是要差些,門口這家表演傀儡戲的勾欄更是一打眼就知道沒什麽意思。

可是他今天只随着康寧的意思來,并不替小孩拿主意。小皇子說要看,他便帶着他到腰棚坐下,看了半場的木偶狐貍報恩。

康寧哪有什麽見識,直接就被狐貍的故事給迷住了,非得要留下來等着看狐貍的恩人能不能認出狐貍來。戚長風哄了又哄,說人家下一場狐貍的戲起碼要半個月才能排好呢,他下個月還會想法子把康寧帶出來看的,小皇子這才滿心不舍地跟他走了。

“那狐貍姑娘不知道現在在哪兒呢?”出了這家勾欄,小皇子還在神神叨叨。兩只腳自己還把自己絆了一下。

戚長風如今對于小孩子的可愛已經有了一些抵抗力,但看他這樣傻乎乎的樣子還是發笑,“我聽人家說過,狐貍成精大都是在漠北,”少年一本正經地編纂道,“這位狐貍姑娘應該也不能例外吧。”

“那麽遠呢!”康寧一下子就信了,他替那狐貍着急起來,“可是吳郎寒窗苦讀卻是在嶺南呀!”

“是啊,這可如何是好呢?”戚長風也作出一副苦惱神色。

康寧很是愁了片刻,然後隔了沒有半盞茶的功夫,他突然又興高采烈地擡起頭來,好像是有了一個了不得的主意:“長風哥哥別着急啊!”他像小星星那樣可愛地笑,“狐貍姑娘是會法術的!她一遁地,很快就能從漠北跑到嶺南了,你說是不是?”

他居然還自圓其說了!

戚長風又開始覺得手癢癢的,想要上手在小東西臉蛋上掐兩把了,“小殿下真聰明啊!”他誇他,并日行一事的羨慕起三皇子等——居然能擁有這麽一個招人稀罕的親弟弟。

戚長風本來還擔心康寧接下來要一直念叨狐貍姑娘個不停,但是等他領着小皇子進了第二家有小狗表演的勾欄,還沒等坐上青龍頭,康寧已經滿懷熱情地為臺上叼彩繩的狗兒叫起好了。等這一場看下來,小皇子簡直被那只打理的蓬松雪白的小狗折服了,連比帶劃地學人家小狗是怎麽從相同的木碗下找到正确的彩繩的。什麽報恩的狐貍姑娘,他這時提也不提了。

這一日,康寧幾乎一直處在興奮快樂的情緒高點上,直到戚長風說今天就逛到這裏,帶他去茶樓坐着歇歇,吃些點心就回去,他都還因那開心的餘韻而興致勃勃。

他坐在茶樓的雅間裏,喝着戚長風特意給他要來的溫熱的白水,擡頭看看戚長風就站在門口跟茶小二交代點心的背影,又低頭美滋滋的數數自己今日收獲的好東西,兩只小腳都忍不住在桌下搖來晃去。

餘光瞥見戚長風又走進來坐下,康寧也沒有擡頭,他把戚長風給他買的那些小玩意兒鋪了一桌子,一件件地數着自己回宮後要如何把這些寶貝安排分配,心裏難得體味到了一點炫耀的快樂。

他卻沒有注意到自己說了半天,戚長風卻始終一言未發,只臉色難看地坐在桌旁,手裏緊緊捏着一只茶樓的杯子。

戚長風從小耳目清明,自入京到現在又跟從名師練了這麽久的武功,他的眼睛從來不會判斷錯誤——他剛才看到了二樓瓦舍裏,一個一閃而過的、一直刻在他心裏的影子。

那是奚南王座下最惡名昭彰的刀客,王時貞,是曾親手殺害戚長風的父母,又在之後一直追殺于戚長風、想要取走他性命的劊子手。

曾經的戚長風在刀客面前只能躲避奔逃。但如今,或許他可以……

康寧一直沒有得到好朋友的回應,有些奇怪地擡眼看去,卻正看見戚長風眉頭緊蹙、面色沉郁的樣子。

他有些吃驚,不明白這短短的時間內發生了什麽,他的大夥伴又為了什麽緣故突然間不開心。

“長風哥哥,你怎麽了?”小皇子奇怪地開口,“你……你在擔心父皇抓我們回去,罰我們嗎?”

戚長風在聽到康寧軟綿綿的聲音的剎那,就好像是從夢中突然被驚醒了那樣回過神來。他意識到自己方才陷入了某種情緒的魔障中,那是他在剛剛失去雙親的階段經常會生出的念頭——和他們、和這些草菅人命的狗東西拼了,哪怕傷敵一千,自損一萬,也總不能讓這些無法無天的人好過。

他那時常常要跟這些絕望之下催生出來的、孤注一擲的念頭對抗。就好像他在那個當下已經再沒有一點點精神上的親密支撐,在偌大人世間孤立無援,也就無所謂铤而走險。

那時候,是他緊握在掌心,不願同任何人分享的、他父母留給他的愛給了他對抗瘋狂的力量。讓他在無數次瀕死逃亡中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而今時今日,他又擁有了一些新的東西。

——一個新的,朋友或者說是親人。

他小小的,懵懂無知,天真而純潔,此刻就傻乎乎的坐在他面前。

“陛下大概一早就知道我帶你出來了,”到了這時候,遲遲沒有人将他們帶回宮裏,戚長風早就意識到皇帝最終選擇了放任,“他沒有要抓咱們回去,寧寧,陛下最終還是希望你能開心。”

康寧确實開心了一下,但是他并沒有忘記戚長風方才的可怕臉色,他扭身下了靠背椅,走到戚長風跟前,拉着他的手執着地繼續詢問他,“那長風哥哥方才是怎麽了?告訴我!我想要知道!”

他比戚長風生日撞上門去的那一次更加理直氣壯了,已拿出幾分平日裏對皇帝耍橫的态度用在戚長風身上。

戚長風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遵從自己的內心,把已經長得有些大孩子模樣的康寧抱起來,摟進了懷裏。他把臉埋在康寧的肩膀上,那狀态有點像一個壓力太大的人正在吸自己的小貓:

“我剛剛看到了一個人。他讓我想起那些我已經拖延了很久,而且大概還需要繼續拖延下去的事。”戚長風悶悶地說,“我……我每天做夢都想要完成那些事情。在等待和準備的每一刻,我都能感覺到焦慮和煎熬,這些東西不會随着時間而減弱,他們時時刻刻提醒着我,現在的安逸和快樂都是我不配擁有的。”

“可是我做不到。”他的胳臂收緊了一點,“我現在仍然還做不到……我只能安慰自己說遲早有一天我會達成的。但是我一天沒有完成,那些——”

那些該死的人還洋洋得意地過着自己養尊處優的生活。那個殺了他父母的兇手追殺他至京城,還能大搖大擺地走進來逛一逛瓦舍。

那些無辜死去的鄉民的墳冢、那個燒成斷壁殘垣的小小的殘骸、那時父母身下的血泊,卻好像只鑄成了他一個人的追魂鎖。透骨的冷從戚長風的心髒深處泛上來,他感到了某種黑暗晦澀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一雙溫暖的小手這時捂到了他臉頰上。

“噓,”他聽見了小皇子那從來沒有心事的、水一樣澄淨的聲音,他感覺到小孩子的身體軟軟地、充滿依賴地靠了過來,“長風哥哥,不要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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