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花樓 你不許去

春去秋來,年少時的光陰總是奔流的格外迅疾,仿佛寒食節後小皇子的快樂出逃剛剛結束,一場秋風便追着暑熱的尾巴染紅了宮城。

戚長風一個夏天過去,人又長高了一截,同樣是京城的水土,在他身上仿佛就格外養人。他現在已經有了些成年男子的模樣,身量早就超過了二皇子,面目也越發顯現出了幾分不同于中原人的俊美英朗,常年練武鍛煉出了他流暢挺拔的身形,讓他一舉一動都帶上了某種穩重的力量感。與此同時,他的聲音也開始發生變化,這讓他現在開口說話都簡明許多。

如果說之前還能把他含混地看成孩子,從初夏時宮侍常常要幫他換洗床褥開始,這個少年已經不再能夠住在離後妃們的宮殿群相去不算太遠的西六宮了。

五月裏,皇帝下旨将他遷到了太和門外,隆宗殿東,已經比較靠近北邊宮牆的誠惇宮中。遷宮之前,或許是為了慶賀,或許是認為這個孩子在某種意義上已經能算半個成人了——徽帝還表示要賞賜兩個美貌的婢妾給戚長風。

戚長風這時說是開竅,其實也還沒完全通了此道。他對這些事倒是心知肚明,知道皇帝賜下兩個貌美的宮女子要作何用,只是他一向不喜歡自己居住的地方有太多外人,更不想憑空就多了兩個陌生的姑娘與他坦誠相見、從此朝夕旦暮的共處。

何況他的愛情觀和徽帝存在着本質上的不同。戚長風是從小耳濡目染着自己爹娘如恩愛鴛鴦般相處的,一雙人一生攜手,那才是他沒有仔細考慮過但下意識秉承的信條。他想,自己若有朝一日同某一個女子肌膚相親,他這一生便永遠都要珍視保護她,他們兩人之間,不應當再有別人。

而皇帝每隔幾年便能遇到一位人生摯愛——徽帝并不禁絕言論、他的風流史一向是天下人最津津樂道的故事。光是十幾年前,天下就為皇帝的知己愛人到底是詩人燕來還是名妓踏月争執不休——故而在這位陛下看來,他寵愛的少年郎在青澀懵懂時添兩位溫柔款款的美人在身邊,知心解意,如花解語,一朝緣盡了,各作年少時風流一場,不也算美事一樁?

皇帝本人從不将女子名節看做什麽天大的事,養女兒也只教她們中正德操、君子品行,不講娴靜守貞,賢良淑德。

不過戚長風将事情推拒了,他也并不着惱,還跟正給大皇子選侍妾的楊妃開玩笑,說朕的戚小郎身上開竅了,腦子還沒開竅呢,還是個只懂得舞刀弄棍的愣小子。這兩個頂好的宮女是朕特意選出來的,他還不知道珍惜,那就連着你選的人一起,都給了咱們的宇兒。

楊妃的樣貌生得不算頂尖,難得的是一身溫柔似水的氣質,眉眼盈盈動人,行動坐卧間都別有一番煙雲籠罩的飄忽美感。她早些年也是在徽帝的心尖尖上住過的,還生下了大皇子這個曾最得皇帝和太後寵愛的孩子。彼時風頭之盛,在後宮一時無兩。

可是這麽些年過去了,先是自小就愛舞刀弄棒、性情強硬的二公主得了徽帝的歡心,後是趙貴妃生的病恹恹的小殿下成了皇帝捧在手心裏的命根子。現在連與小殿下親密的邊疆小子也成了“朕的戚小郎”,讓皇帝心心念念地專為他尋起不過是用來開竅的宮女子來,等到他不要了,皇帝這才想起大兒子,還一副好像是宇兒撿漏的态度,把那兩個沒人要的婢妾打發給兒子。

楊妃再清楚徽帝的德性,秉性再柔順,一顆做母親的争強好勝的心此刻也極其不舒服。更何況那些年裏皇帝的盛寵,太後對她生下的長孫獨一份的看重寵愛,讓她自覺自己早就不是那個出身小小的知州府、不得重視的家族庶女了。她是——

她生下了梁朝的下一任皇帝。

雖然陛下從來沒在任何地方透露過這個意思,可是她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堅信的。她知道朝中隔三差五就有請立皇長子為儲君的聲音、知道太後臨終前一手拉着陛下一手拉着宇兒意味着什麽、知道自己如今早不負當年盛寵,內務內造二府仍十年如一日的逢迎是為了什麽緣故。

為此,她一直在陛下面前保持着最初的那種溫柔良善的性子,從不敢像趙貴妃一樣與皇帝争風。她一直告訴皇兒,一切都要做到最好,要讓你的父皇滿意,要友愛兄弟姐妹——尤其是要關愛柔弱多病的幼弟,要發自內心的心疼保護他。要交好得皇帝看重的戚小郎、趙雲俠和李溫綸,不要和這些人有意氣之争。要尊敬這宮中其他的、你的妃母們,将她們當作自己的母親一樣體貼孝敬。

只有天知道,當她一次一次看着皇帝放下一切,只為了陪伴在小兒子身邊;當她一回回見皇帝疾步迎上去抱起康寧,眼裏像是只剩下這一個孩子;當她親眼目睹着皇帝攜手趙貴妃,像一對平常的夫婦般親自步上慈安寺為幼子求一個平安——那時候她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在某些不為人知的、深重的夜裏,她甚至不無快意的想:無上的帝寵和朝不保夕的命,一飲一啄,這未必就不是報應。

但是在日光之下,這些見不得人的想法從來不能在她的男人和孩子面前冒出哪怕一個小小的氣泡。她永遠得要做一個善良的女人,一個溫柔識大體的母親——

“戚小郎雖然個子長大了,但他周邊沒有個妥帖伺候的老嬷嬷,更沒有了親生的父親母親教他,陛下貿貿然賜兩個宮女過去,他又哪裏好意思這些事?”楊妃親手給皇帝奉上了茶水,言語間柔情似水地睨了男人一眼:“菁宇一向最同戚小郎玩得來。照我看,不如就讓他們年輕人出宮一起散着玩玩,有宇兒這樣穩妥的兄長帶着他,既不叫孩子貪鮮迷了眼,走了歪路、移了性情,又能叫他明白這其中的好處。”

皇帝一聽心裏頭就想笑——戚長風是被趙雲俠帶在外頭野了快一年才回來的,這孩子還會有什麽沒經過沒見過的?再說戚長風那個性子,就絕不是個羞澀懵懂的類型。何況這滿天下的少年,但凡到了十幾歲知人事的年紀,無不早早就背着長輩把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全弄懂了,哪裏還需要別個來引導?

愛妃還是太天真,怕不是被菁宇那小子的蔫樣子給騙過去了,滿以為宮裏養了一群乖乖的好寶貝,一尺一寸都要嬷嬷給比着才會做事。

只是徽帝心裏這樣想,嘴裏可不會這樣說。他自認自己乃天底下第一等溫柔體貼的男子,哪肯拂了愛妃的好意:

“朕早便說,阿涵真是朕生平所見最知心解意的女子,”皇帝執着那雙已見歲月的手,眼含秋水,目蘊深情,兩人相望時便好似人間最相愛的一對鴛侶:“如此周到,真是再好不過了!”

調子一定,楊妃便對兒子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番,結果讓前來給母妃請安的大皇子也懵了,一時之間頗有些摸不着頭腦,提出了跟他父皇一樣的質疑:

“戚長風他又不是個傻的,平日裏自己就沒少往宮外頭跑,該明白的早就明白了的,哪裏需要我帶他去開竅?”大皇子早已觑見母妃身邊立着的四個俏生生的宮女,目光不由一直往她們身上睃去,回話時也有些心不在焉的。

楊妃最不喜歡兒子像他父皇的一點,就是大皇子完美繼承了他父皇的多情,常愛對着身邊的美人們抛灑溫柔。要不是嬷嬷來報,兒子恐怕與書房裏一個侍墨的小太監有些不清不楚的,楊妃也不會這麽急着給兒子選起了侍妾——如今看來,兒子在男女上都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忌諱,連這點都跟他父皇一模一樣!

楊妃想起來這些便心中不樂,只能盡力維持着語氣平靜,指點兒子:“你父皇這樣看重戚小郎,只恨不得真拿他做兒子,連這些都要替他想着。如今戚小郎不知道因為什麽,推拒了你父皇的恩賜,你作為你父皇的長子,也要像戚小郎半個大哥一樣,多多關心他的事。這又不是什麽為難的任務,母妃都已經跟你父皇說過了,宇兒就當幫母妃一個小忙了。”

親娘都說到了這份上,又不是什麽大事,大皇子自然痛快地答應了下來。再說因為戚長風的推拒,他自己的宮裏還額外多了兩個賞心悅目的丫頭,于情于理都應該做東把戚長風請上一請——地點就直接定在頤春樓了,兩件事情正好能一頓完成,豈不便宜?

大皇子這般如此、如此這般地同戚長風一說,戚長風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他倒也并沒有生出什麽抗拒。

頤春樓是時下京城最有名氣的一家花樓,其自釀的頤春酒和樓裏美若天仙的姑娘們一樣出名,勝過京城無數大大小小的酒坊,更被許多文人騷客稱為留仙酒,就是說這酒醇美得連仙人喝了都會甘願留下。

在頤春樓吃一吃大皇子做東的宴席,聽一聽樂姬的奏演,再配上兩盅留仙酒,也不失為一件好的消遣。又不是說大皇子到時候會硬壓他在榻上,非得看他同頤春樓的某位姑娘當場行事才肯罷休。

“那就說定了。”兩個人一拍即合,于是很快談妥了約定的時間行程,“到時候下了武課,我直接在太和門那邊等你,和你一起過去。”

康寧正是這時候從殿外跑了進來,豎着耳朵捉到了他大皇兄的後半句,于是他興奮兮兮地撲過來就問,“大皇兄和長風哥哥去哪裏?帶上我吧!我也和你們一起去!”

誰想他的大皇兄和好朋友聽到他的話,一齊轉過頭,毫無猶豫異口同聲地拒絕了他:“不行!你不許去!”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