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陰霾 你沒有死啊,我在做夢嗎
徽帝骨子裏确實有帝王那種開疆擴土的欲望,只是他會為了一場實力差距原本就懸殊的戰事做足幾年的戰争準備,盡量把征戰對民生的影響降到最低;願意秘密把心愛的小舅子千裏迢迢派去南疆,救回戚家夫婦的孩子,而不是張揚地派去一隊使節,一邊宣揚南夷與奚南王的不義、一邊用些華麗無用的名頭昭示對烈士遺孤的重視和榮寵——這樣和異姓王撕破臉的做法,估計戚長風的小命沒等到皇帝的人就會斷送了。
他是一個總體來說還比較有人情味的皇帝,雖然确實有将南疆出身的戚長風培養成一員征南大将的打算,但他并沒準備在明年春天開戰時就把戚長風放出去的。開玩笑,他精心培養了這小子三年的時間,在他身上用的心思快趕上他用在二兒子三兒子身上的了,難道是為了在甫一開戰就把他送去做炮灰的嗎?
便是腦後天生長了反骨的趙雲俠,當年也是被皇帝在京城拘到了十八歲才終于舍得放出去的。
在皇帝和諸位主将這幾年反複的推算設想中,朝廷與奚南王的戰事想是兩年之內便可以結束。但是對于更加遼遠偏僻、神秘複雜的南夷,這一場民族之間跨山跨海的戰争絕不是三五年內可以有結果的,在那個時候,才是皇帝所計劃的熟悉邊疆風貌的戚長風能派上用場的正确時機。
這些年裏,徽帝一直也在策反和培養能夠熟悉邊疆風俗地貌、同時願意為朝廷效忠的人,只是有幾乎已經跟朝廷明着撕破臉的奚南王和極度排外的南夷小國從中作梗,效果并不理想。梁朝人在那裏潛伏本來不易,便是南疆本地被策反的武林人士,也經常會在和異姓王沆瀣一氣的南疆衆門派的排查之下快速暴露。
在這種情況下,當年皇帝收養戚長風時隐約埋下的念頭,如今竟變得至關重要了起來。只是就像皇帝自己說的那樣,戚長風仍然可以自己決定,若他願意在京城安定平淡地過一生,皇帝也會好好地養他一輩子的。
而戚長風卻比皇帝原計劃更早地提出了要随軍南下。如果說燕歸的暴烈是流于言表之外,那麽戚長風的血性就燃燒在他脊梁骨髓之中。京中的生活再安然美好,在他做完他想做的事之前,這裏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鏡花水月,是他不配也不能沉溺進去的夢幻泡影。
戚長風在皇帝的清河殿前跪了半日,直至康寧從昏迷中醒來,徽帝才終于松口答應了讓他在前鋒将軍溫丹麾下做一名親衛兵。
距離戚長風離開京城只剩下一個冬天,但他很快就顧不上這件事了。
醒來的小皇子吃不下任何東西,連喝一口清可見底的白粥都會很快連咳帶嘔地吐出去。康寧看着眼都哭腫了的趙貴妃,勉強自己把端上來甜湯羹一勺勺強吞下去,但是他忍了又忍,還是哇地一聲将剛喝下去的湯羹吐了一被子,到了後面他甚至就是在幹嘔,整個人陷入了無法停止的痙攣中,吐得連嗆帶喘,趙貴妃哭着用帕子給他擦嘴擦臉,卻擦出了巾上縷縷血絲。
請來看診的太醫俱都對此束手無策,連王老太醫也沒什麽好的辦法,只說要緩一緩,等小殿下自己願意吃下東西才行。
只是這樣虛弱的小東西,湯喝不下藥喂不進,他還能活幾天呢?
到了這一日夜裏,宮裏有頭有臉的人物甚至都紛紛前來探望了。雖然哪個也不會在面上表現出來,但他們的意思就是不看好這位勉強活到十歲的小皇子這次還能大命不死挺過去了。小殿下雖不是藥石無醫,眼下卻藥石不進,難道這樣一個虛弱多病的小孩子還能憑着仙氣兒活下去不成?
趙貴妃根本不許這些人進她兒子的寝殿裏,在永春宮的前殿就把人都給攔住了,她甚至都不願過去虛情假意地看這些人的殷勤擔憂,只留了浣青在前殿陪着衆人支應。貴妃的淚這時已經流不出來了,她就待在康寧床邊,待了一整夜,端詳着床上孩子那不甚安穩的睡顏,心裏飄飄忽忽的都是康寧從小到大圍在她身邊的樣子。
“絕不會有事的,”做母親的心裏生出一股無來由的篤定,“康寧小時候,前前後後請過來的那些疾醫都是怎麽說的?可我一個字都不信。我的兒子,我難道還不知道嗎?後來怎麽着,他還不是好好地長到這麽大了。”
皇帝牽着兒子的小手,已經沒有力氣去回應貴妃的話。他在那刻不知怎麽的竟生出一個奇妙的念頭來——是不是康寧原本該是天上一個無憂無慮的小仙童,凡塵配不上這樣一個孩子,所以他和貴妃才怎麽也留不住他呢?
殿內的驚呼聲打斷了皇帝已經飄得太渺遠的思緒。
消失了一晚上的戚長風竟然在子夜時刻牽着一匹馬走進了這華貴廣深的殿裏。那畫面過于離奇,衆人都驚住了,甚至一時都沒有人對此提出質疑。
帝妃倒是認得這匹有點髒兮兮的小馬。這匹有點弱有點傻、原本要被京郊侍馬場丢掉的小馬是兒子的心肝寶貝,康寧給它起名叫玉寶,是被小皇子像養懷裏的小貓小狗那樣寵愛着養大的。
前日戚長風二人出事後,宮中一直是亂糟糟的,衆人圍着小皇子忙前忙後,又哪有人想得起回去事發之地找這匹小馬。
戚長風這兩日也被太多的事沖的大腦一片空白。在康寧醒來前,他全副心思都放在對奚南王和南夷人的仇恨之上,多年的血仇終于要着手解決了,他又開始像剛失去父母那段時間那樣頻繁地想起自己親人和敵人的面容。
而小皇子清醒後,戚長風的全部注意力又回到康寧身上,為他的痛苦症候焦躁着急,直到太醫也給出無能為力、要小皇子自己能咽下食物才行的回複,他才想起當時被他們留在原地的玉寶,希望能找回這匹小馬,讓康寧的心情好一些。
放在平日,這樣牽馬進殿的荒唐事自然絕無可能發生。可是此時的皇帝和貴妃也束手無策了,只能看着那沾滿塵灰的小馬一步步走到皇子的塌邊,屈起前腿跪了下來。玉寶又驚又餓了兩天兩夜,直到此刻看見主人,才委屈地低下頭來,在康寧身上輕輕地拱。
它的動作又輕又溫柔,康寧卻一下子就醒過來了。
“玉寶,”小皇子的聲音虛弱而沙啞,他無力地抱住拱在自己身邊的馬頭,撫摸着馬兒的鼻子,“你沒有死啊。我在做夢嗎?”
“玉寶一直在原地等你。”戚長風走了過來,“我回去找時,它還在我們當初抛下它的那片林子裏藏着。他應當是一直沒吃沒喝,躲在一片灌木後面,聽到我喊他的聲音才從裏面跑出來了。”
幸虧戚長風回去找了,這匹傻乎乎又反應很慢的小馬,在外面根本就活不下去的。吃慣了精心調配的豆子草料,外面生長的樹根野草他是一口不吃的。
“玉寶,”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支撐着康寧,他爬起來跪到塌上,張開兩只手臂摟住了他心愛的小馬,“前天的事把你吓壞了,是不是?”小皇子把臉埋在馬兒溫暖的毛上,輕聲地呢喃,“你也吃不下飯了嗎?不要怕。不要怕。你現在已經安全了。你回到我的身邊了。”
也許是一匹需要主人去愛的小馬給了小皇子振作的力量,或者前半夜沉沉的一覺還是讓他多少緩過來了一些,在天亮之前,他終于喝下了半盅熬得極軟糯的粥食,沒有再皆數吐出來。
吃得下東西,喝得進湯藥,宮裏的疾醫和禦廚就都好施展了。一時之間,禦膳房在宮中六府簡直風頭無兩,哪個廚子進上的吃食能讓那位金貴的小殿下多用幾口,幾乎立刻就會得到徽帝隆重到誇張的賞賜。
如此精心調養了半旬,康寧終于一點點緩了過來,能起身扶着碧濤在寝殿裏走一走了。
只是身體雖然在慢慢恢複,他的精神卻始終不大好。那一日發生的事給小殿下過去十年純淨懵懂的世界蒙上了生命中的第一絲陰霾,他直面的那無辜女孩的死亡、那一場驚險刺激的追殺,甚至暗衛們當時對戚長風的性命漠然到冷酷的舍棄,讓他幾乎是終于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的蒙昧癡愚,和他自以為平靜安穩的生活背面是什麽樣子的。
他第一次生出了一個問題,而那問題幾乎要把他整個人都擊潰壓垮了——
那個住在樹林裏、愛笑的妞妞,她是因為他才死的嗎?是因為他慣去那片練馬,那些黑衣人要在樹林的房子裏潛伏刺殺,所以才把那些無辜的人都殺死了嗎?
那麽,只因為他心情不愉,戚長風帶他出宮散心一事,究竟害死了多少性命呢?
而這些真的是第一次發生嗎?為了維系他天真無知的快樂,為了堆砌他任性嬌蠻的幸福,在澄淨日光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又曾滋生過多少黑暗陰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