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琉璃 春日的風已經從遠方吹來了……
所有人都知道戚長風很快就要離京了,除了康寧。
但即便如此,這個冬天對于康寧來說也已經足夠難過。
有時候像梁徽帝那樣的人,總以為他真的可以把心愛的柔弱的孩子養在純白的雲端,給他建上一座透明的琉璃房子,一切風雷電閃、灰泥塵埃都會由他這樣無所不能的父親擋在外面。康寧目之所及,永遠都只會有明月星辰、朝陽晚霞。世間男女老少彼此相愛,小孩子都會在有星星的夜晚回到母親身邊。
但人呼吸空氣,飲食五谷,概莫能外地活在這真實的人世間,便永遠無法脫離滾滾紅塵的濁氣與人類駁雜的欲望,更絕無可能永遠無知無憂、不受裹挾。再厚重的城牆也總有風霜透入,而越是嚴密保護、不肯叫他吹到一點風雪的孩子,越是難以捱過寒冬。
如果說在京郊的林中發生的那場禍事是飄進小皇子琉璃宮殿中的第一絲陰霾,那麽接下來,縷縷暗影都開始從小孩子曾以為澄淨無波的水面下浮現出來。
在冬日漫長的養病生活中,康寧在有心人的引導下,終于得知了好些年前的一件事。那時他還極小呢,而三皇兄的年紀也不大,還是個赤誠勇敢、又禁不住幼弟撒嬌的小小兄長。
黎衡晏在一個夏天的午後,從衆人都以為小皇子在那睡熟了的皇帝的寝宮把弟弟偷了出去,其實他們跑出去的距離根本不遠,不過是遙遙望見了靠近前六殿的內宮門,呼吸了片刻殿牆外的空氣,半盞茶的功夫就被一群人大驚小怪地找回去了。
皇帝罵了三皇子一通,卻也是雷聲大雨點小,只不輕不重地罰三兒子抄了兩卷書。
自那以後,康寧便一直同他三哥關系最密。他卻早忘了在幼年那次出逃後,他有半個月的時間沒再見到過他三皇兄,而他三皇兄身邊伺候的小太監,經那一遭也再未于宮中出現。
直至這個格外寒冷的冬日,他才終于知道了,在他們被抓回來的那個下午,在康寧回到趙貴妃身邊歪纏要點心的同一時間,三皇子正跪在陳嫔面前,被他自己的母親紅着眼睛抽了滿背的血棱子。
“你怎麽敢這樣莽撞?你以為那是你同胞的弟弟嗎!你以為你跟他一樣貴重嗎!”陳嫔又心疼又恨鐵不成鋼,手下得重且急,把三皇子柔嫩的後背鞭出了一道一道青紫駭人的腫痕。
“母妃為何要如此!父皇也并沒有生我的氣!”黎衡晏含着淚問他的母親。
“那是因為這位金貴的小殿下沒有出什麽事!”陳嫔幾乎控制不住地把一些她長久以來的嫉恨不平發洩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你以為你是什麽牌面上的人物?你母妃我又是什麽牌面上的人物?你以為我是你大皇兄那寵冠後宮的母妃嗎?你以為太湖陳家是貴妃背後的趙家嗎?咱們兩個加起來都不夠在你父皇那裏賠四殿下一個人的!你懂不懂啊!你懂不懂啊!”
在那一刻,來自生母的感情上的傷害幾乎超過了黎衡晏受到的身體傷害,他憎恨又傷心地梗着脖子吼了回去:
“母妃願意自輕自賤,請不要帶上兒子!”小小的皇子挺直脊梁跪在陳嫔面前,維護着自己在這時這刻自己的親生母親面前岌岌可危的尊嚴:“父皇對我們兄弟姐妹一視同仁,一樣的重視疼愛,絕不會踐踏自己的血脈。康寧也不是什麽金貴得碰不得的小殿下,他是我的弟弟!”
“我自輕自賤?”陳嫔覺得自己快要被孩子不懂事的頂撞氣昏頭了,她流着淚冷笑了一聲,“兒子,你被你父皇養得也太天真。你以為你母妃天生骨頭軟,就願意自輕自賤嗎?我告訴你,這天底下,這宮城裏,人和人就是不一樣的!有的人就是輕賤,生來就輕賤,這都是老天爺定好了的!”
“你怎麽不問問你的小太監,卓兒怎麽樣了呢?”陳嫔在這發洩情緒的當頭,甚至是含着一股惡意地盯着自己的親生骨肉,“他輕賤得連一條自己小命都留不住,這時應該已經裹着席子叫人扔進京外的荒山裏了吧。”
那一日,黎衡晏是尖叫着被他收到消息匆匆趕來的父皇一步步抱走的。之後的半個月,皇帝一直把三兒子帶在自己身邊,親自看護照料,盡力消除着這件事對年幼的兒子造成的可怖影響。
皇帝帶着兒子在京郊大通河的堤壩上擲石頭,教他通過外邦晉上的千裏鏡看夜空中高挂蒼穹的星星,他還喬裝同黎衡晏兩個人出宮去、親自在孩子面前下場與一個大漢頂羊——他甚至并沒有對陳嫔作出任何的處罰,只是在那之後更少到她的甘芝宮去了。皇帝在面對自己的孩子時,也不過是個優柔寡斷的父親,他那時甚至已經到了憎恨陳嫔的地步,但他仍然害怕懲罰陳嫔會更加傷害到年幼的黎衡晏。
皇帝想周全一件無可能完成的事,他獨自張着一只大大的帆,想要把他所有的孩子都牢牢擋在帆的後面。
但是那些孩子的母親從四面八方瞧過去,卻都疑心自己的心肝被剩到了皇帝那張帆的邊緣,她們只想用那張帆籠罩住自己的骨肉,于是四下用力,彼此憎恨,帆布早就到處漏風了。
無可厚非,也無法可解。
徽帝想盡辦法地減輕了這原本小小一件兩小兒一場搗蛋引發的災難對三子的摧折,但是他到底也是凡人,他預料不到,在幾年後,這同一件事又在他心愛的幼子那裏引發了一場海嘯。
康寧陷入了一種無法對任何人傾訴的自我厭惡中。他更瘦了,一種朦胧的憂郁開始顯現在他越發驚人的美麗面容上。
有的時候戚長風坐在殿前的竹榻上凝視他,明明是朝夕在眼前看着的一個小小的傻乎乎的孩子,也讓他有了一種莫名的、甚至讓他恐懼的心驚肉跳。他能感覺到有些東西在康寧身上發生了改變——而他卻無法确定——或者說他好像被這種改變所統治了。
他更加想要保護他,甚至想要為他的一個皺眉做盡一切事情,只要他能開心。
人以為自己愛着純淨無瑕、柔嫩細膩的白瓷。但是當卓世的匠人燒出了令人心碎的冰裂紋,好像世人才又追捧起那驚心動魄、令人傷感的美麗來。
他開始越來越不敢跟康寧提起他要離開的事情。
過去他也怕康寧哭。但是現在他怕康寧會流淚。
彼時戚長風當然還不能知道這種微妙的難以察覺的變化的緣由,他只以為自己是心疼他——這個小孩。
一切對康寧來得都太快了,而宮中沒有秘密。三皇子和陳嫔的事情都隔了這麽多年了,此事在當時就被徽帝嚴令封口了的,時至今日,這母子二人絕對不願再提起,皇帝和趙貴妃更恨不得将這件事在宮中塵封。
而偏偏在這個時候,康寧秋天剛遇禍事,埋下了一場難解心病,又是一冬天小疾纏綿不去,情緒郁郁不佳,這塵封多年的一段舊事突然就在宮裏傳的人口皆知,矛頭幾乎就是不加掩飾地直接指向了這位萬千寵愛的小皇子。風霜刀劍,鮮血淋漓。
包括自幼陪着康寧的小福子在內,一群人牽涉其中,都被暴怒的徽帝以雷霆手段重刑處置了。
而康寧連做了十幾日的噩夢,在午夜淩晨屢屢驚咳着醒來,可當白日裏有人陪他時卻還乖乖地笑,沒有和任何人哭泣撒嬌。
一個自來養在溫室裏的小孩子突然獨自暴露在了無邊的風雪中,父母那密不透風的愛再也無法将他的眼睛遮住,将他的耳朵遮住,于是他突然就不能再怕冷了。
愛他的人可能還想着拼湊那些碎掉了的琉璃,一廂情願地把小皇子送回他的透明宮殿裏,但是陰影從水面下露出猙獰惡相的那一刻,一切都無法停止了。
徽帝的孩子們長大了,遲遲沒有确立的儲君之位和一觸即發的戰事早已将前朝後宮攪得風雲擾動,最受寵愛的小皇子反而是在儲位和權力之争中最弱勢的一個,又有長久以來的嫉憎為引,于是被人毫不猶豫地優先針對下手,成了暗流迸發的時刻最先祭向這場争端的那只摔向地面為號令的玉佩。
徽帝匆匆去接這只心愛的玉佩,卻沒可能對抗後面還紛紛舉着旁的玉佩的手,他左右四顧,艱難周全,終于也得做出他在這場變故中的妥協。
在這一年的臘月,新年到來之際,征南軍開拔之前,徽帝立下了王朝的儲君。至此,大皇子遷宮景宸宮為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年滿十六、出宮建府。而楊妃位份遷升至皇貴妃,領鳳令,只等開春後便會接手這些年一直在趙貴妃手中統領的宮務。
而康寧在這時才終于得知,還有十日,戚長風就會從他身邊離開,前往生死難料的疆場,此去不知歸期。
春日的風已經從遠方吹來了。只是這個冬天的冷,好像過了許久都不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