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母親 康寧實在困極了,他閉上了眼睛……
景宸宮外, 康寧遠遠就聽到了楊妃凄厲的哭嚎。
那是一種痛極了的人才能發出的聲音,遠別于楊涵一貫于傷春悲秋的時刻在徽帝和太子面前嬌柔動人的啼泣,更近似某種受傷了的野獸的哀嚎。
正從四方匆匆趕來的各路人聽到這樣的悲音, 無不恸然落淚。
一國儲君薨逝,已經算得上王朝中天崩地裂的大事,何況這變故來得這樣急、這樣快——幾乎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一種恍惚的驚疑不定,一時連哀痛都落不到地上,直至聽到楊妃這樣天崩地裂般的哀聲。
康寧像是做夢一般踏進了太子軒闊的寝殿裏。
燭燈大亮的內殿跪了一地的人, 康寧看到了他平素熟悉的伺候太子的東宮內侍,看到了今晚住在他望舒宮的前院、棠夢軒內的兩位疾醫,除此外, 還另有兩個衣衫不整的女子,此刻正渾身顫抖地伏在地上,鬓發像被撕扯了一般的散亂,嘴裏喃喃不清是哭啼還是求饒的沙啞混聲。
趙貴妃沒想到還會有這樣兩個顯是直接從床榻上拽下來的女子趴在這裏, 二女不知這樣伏了多久了,那□□的抓在地毯上的手臂都是青白的,曼妙清晰的身體曲線只經一層薄衫覆蓋, 在一殿燈火映照下幾乎一覽無餘。
顯然是楊妃此時已經昏了頭了, 早顧不上臉面的問題, 就讓兩個婢妾像這樣伏卧在人來客往的殿裏,而不是先将二人收拾幹淨、為儲君身故前的床榻韻事遮掩描補。
當母親的警鈴立刻就響了起來, 趙貴妃不作他想,當下也沒經過大腦,下意識地想先讓自己的孩子從內殿裏避出去。
誰也不知道趙貴妃這樣貼着自己兒子的輕聲一句是觸動了什麽開關,明明隔了也有一段距離,楊皇貴妃卻終于放開床榻上已沒了氣息的太子, 緩緩坐起來轉過身,她血紅的眼睛隔着夜裏的冷風和一殿搖搖燭火,像淬了毒一般遠遠看了過來:
“好啊,”那悅耳如春日流水的嗓音此刻卻如砂紙摩擦鐵鏽一樣嘶啞難聽,“殺人的兇手來了!”她一雙眼睛刻毒地盯住康寧,沒有理智的恨意不知何時透過無邊的哀痛、正如火一般灼着她失去骨肉的心髒。
“你發什麽瘋!”趙貴妃幾乎立刻就被激怒了,只勉強還顧及着那一邊是個失去了孩子的母親,沒有立刻開始尖銳的反擊:“你最好不要在這裏胡亂攀扯旁人!”
“寧寧,先出去吧!”趙貴妃又推了推兒子,“去外殿先等着。”
“寧寧先回望舒宮吧,”方才一直一言不發的皇帝這時才開口說話,他的神情中壓抑着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将這帝王壓垮了一般的悲傷,已經沒剩多少精神和力氣再去周全任何旁的事了:“你還小,病也沒好,就別在這守着了。父皇回頭再去看你。”
皇帝好像累極了,他的話音輕輕的、旋轉着飄落在了景宸宮織紋精美的地毯上,同時重重砸進了楊涵氣血鼓噪的耳膜上。
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麽,楊妃露出了一種很奇怪的、像是被刺傷了一樣的表情。她張張嘴,好像看到一座她一直以來盡力維系着的、搖搖欲墜了很久的大廈,終于在她眼前轟然崩塌了。
那根在她心裏埋了那麽多年,越來越深越疼痛的刺——她一生摯愛的男人,最愛的卻是另一個女人為他生下的孩子——她為了大皇子的前程艱難忍受着這根刺的存在,而就在這一剎那,在她失去了黎菁宇,幾乎要瘋癫的時刻,皇帝還在表現着他對四皇子毋庸置疑的珍愛。
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她痛得要尖叫起來。
她豁然站起,不算驚豔的面目都因痛與怒蒙上了一層淩人的光暈,“他怎麽能走!”她當着一殿王子公侯指向那個小小的、她深恨了這些年的影子,“他害死了太子殿下!他害死了大梁的儲君哪!”
雷光霹靂,駭浪驚濤。
康寧感覺到所有的視線都彙聚到了自己身上。那一刻,他甚至錯覺自己在此時已經成了所有這些眼睛的敵人,四面八方的恨意如怒海般洶湧而來,他被這樣的指控砸懵了,全身的血逆流而上,湧入他苦澀的喉嚨,某一瞬他竟幻想自己不在這裏,而是已輕輕地順着夜色與燭光漂浮了起來。
“夠了!”皇帝低低吼了一聲,可他好像在這短短幾個時辰裏已經老了好幾歲,連呵斥都透着力不從心的意味。
“我說錯了嗎!”楊妃一把推開想要上前來扶她的心腹宮女,搖搖晃晃地走了下來,“宮中當值的疾醫,竟不宿在自己的醫館,專等着随時侍候這位全天下第一等尊貴的小殿下!太子突發急病,東宮還要去小殿下的棠夢軒求醫!這才耽擱了宇兒救治的時間。說四皇子害死了兄長有什麽不對?他就是殺死宇兒的兇手!他是兇手!”
“你閉嘴!你閉嘴!”皇帝大怒地喊。
趙貴妃氣極,什麽也顧不上了,只是擋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兩頰泛着鐵青的怒火,“你放屁!我早已問過東宮來人,他們當時是直接就去了寧寧的望舒宮找人!是前三殿的醫館更近,還是望舒宮離東宮更近?!若不是寧寧抱病,兩位太醫夜宿棠夢軒,等東宮侍人到宮中的醫館找來疾醫,你兒子早都咽了氣了!”
“你們兩個都給我閉嘴!”徽帝夾在中間,幾乎是怒不可遏,他臉色整個都變了,這時甚至透出一種危險的紫紅。
但是楊妃已經看不到他,聽不到他說的話了。
在當下,居然是滔滔的惡意還撐着她纖瘦的脊梁,讓她沒有立刻委頓到泥土裏去:
“不僅如此哪,”楊妃輕輕地、詭異地笑了起來,她的眼神看上去就已經不正常了,平素楚楚可人的眉眼此時只閃爍着詭異的惡毒,那是一種直勾勾的純粹惡意,由能把人毀滅的痛楚中催生而來:“你早該死的呀,”她直直看着康寧,盯着那令人厭惡的、無辜天真的美麗面容:
“你聽過,對不對?”她故作憐愛地舉起雙手,好像正在虛空中輕柔地捧着小孩子柔嫩的臉蛋,“你出生時太醫就說過的,你活不長的。所有人都沒盼着你活這麽久呀。太醫沒盼着,你的兄弟姐妹們沒盼着,太後沒盼着——其實你父皇也沒盼着啊!”
她大笑起來,兩三個吓得面色慘白的大力宮婦一起拼命拖拉着這位皇貴妃,卻也攔不住這柔弱女子的動作:
“就是因為覺得你活不了幾年,你父皇才會那麽愛你啊。他這個人,最喜歡那些美麗的、不足的、缺憾的——活不長的玩意兒了。”
她兩只手在虛空中下滑,然後突然扭曲用力,好像在想象中惡狠狠地扼住了小皇子細嫩的脖頸:
“你早該死的!你才是早該死的!為什麽你沒有死!憑什麽你沒有死?就是因為你沒死,我的宇兒才替你死了!”
“你把他的命還回來!”她一聲聲啼血般地喊,好像那是什麽唯一還能支撐着她的信條一般,“你把你大哥的命還回來啊!”
皇帝雷霆般的一掌将她整個人抽到了地上。
楊涵終于不叫喊了。她力氣早已耗盡了。她委在東宮內殿、太子屍身之前,緩緩地又哭又笑了起來。
趙貴妃卻好像這時才終于從一種極度的震撼中醒過神來,然後她當即如一頭暴怒的母獅般拔下了自己發間的玉簪,沒有任何猶豫地撲了上去。
“我要殺了你!”她也恨極了,她背後的汗毛一根一根的豎了起來,“你敢說我的……你竟敢!我今日就殺了你這賤婢!我要讓你跟你兒子一起到地下作伴!”
她那樣義無反顧投身戰鬥,為了她小小的、需要母親來保護的心肝寶貝,幾乎可以舍棄一切。
但是心力交瘁的徽帝站在楊妃面前,将沖過來的趙貴妃一把推倒了。皇帝維持着自己僅剩的理智,盡力周旋着殿中這一只好像漂泊在暴風驟雨中的破爛船帆,不讓一切真的駛向無法挽回不可逆轉的盡頭。
但是其餘的人,所有在這之中受盡了傷害的人,早已顧不上去想一個周全了。
在那一刻,康寧的目光越過了一殿隐晦的、皇兄皇姐望來的意味不明的眼神,越過了他跪坐在地上、舉着簪子對向徽帝的暴怒的母親,遙遙投向了自小對他愛若珍寶的、從來把他捧在手心裏的皇帝。
“——其實你父皇也沒盼着啊”
楊皇貴妃含笑的言語反複在他的血脈脊骨中游蕩,不停地割出一條一條深刻的傷痕,把炸裂般的痛楚一路埋進他小小的、柔軟的心髒深處,好像已經把他在這個世界上立足的根基抹除了。
不是的。
康寧在心裏嚎啕地反駁。
不是這樣的。
小皇子哀求地去找他父親那永遠含着愛意的眼睛。
皇帝避開了他的眼神。
——其實或者只是徽帝作為一個失去心愛長子的父親,在那時那刻實在太累、太痛苦了,已經沒有辦法再安撫小兒子的情緒。又或許徽帝在這個當下,根本無法下得去手去懲罰惡毒詛咒康寧去死的楊皇貴妃,所以對小兒子感到無法面對。還可能是因為他剛剛推了孩子的母親。
但是人在某一刻感覺到了對父親的失望,或許就是那麽一刻,只有那麽一點點,一秒就會飄散了——但是就在那一刻,他也會感覺到自己失去了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倚仗。
天黑了下來。
康寧實在困極了,他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