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孩子用得坑坑絆絆的,一到書法課上就到處亂甩墨水。毛筆課那就更不必說了,學校都要求孩子們自備罩衣的,免得四面八方甩來的墨汁把衣服染得成純黑色。

只有那些真正的殷實人家,現在還保持了用毛筆手書信件的習慣,這樣人家的孩子,才能自如地運用毛筆寫出大字,理所當然,精誠金石競賽的頭名,也就是為他們準備的了。

楊老師心不在焉地在教室裏巡視了幾圈,心裏還想着今年的精誠金石競賽——慈恩小學地段不是很好,大雁塔在老城區裏畢竟是稍微偏僻了點,這裏傳統住戶都是平民百姓,時至今日還有誰會用毛筆寫字?年年精誠金石,慈恩小學都是墊底丢人的。這關系到楊老師的評等和束修,雖說一時也無計解決,但稍微惆悵一下那還是要的。

手上還滴着一點墨水——剛才被張良宇給甩上去的,死孩子越來越淘氣了。楊老師的視線在一張張大字上飛了過去,他越看越有些傷感。

古人謗字書為‘筋書’、‘墨豬’,那好歹還是字,眼下看到的這些,連字都不算,鬼畫符都要勉強,很多人都直接寫成一團墨了——偏偏還都是屏息靜氣極為用心,叫人還不好多說什麽。起點就這麽低,也只能是這樣了,還有什麽辦法?

正這樣想着,楊老師的眼神忽然間不經意地掠過了一副碑帖。

是的,在他能反應過來之前,他的眼睛已經自動地識別出了類別:這不是大字貼,不是描紅貼,而是一張正兒八經的臨摹碑帖。

大字,是打了大大的格子,一張紙只給寫四到八個字,描紅,是在紙上勾勒了紅格,練習者只要填滿那就成了。臨摹碑帖,用的是一張長方形的宣紙打了豎條,照着碑帖一個字一個字地臨摹,不能描,必須看着寫。

小學生能臨摹碑帖,就算是在飽讀詩書之家也是不錯的成就,畢竟現在課業多了,分散了精力,書法終究只是修養的一種。不可能全力專攻。一般寫大字要寫三年,描紅小字描到五年級以後,進展不錯的就可以脫稿來臨摹了。至于寫出一手漂亮秀氣的字,按現在的進度來說那都是高中生才能達到的水準了。

楊老師先本能地點了點頭表示贊賞,而後,他反應過來了。

還沒來得及吃驚呢,眼睛又回饋給他一個信息。

這個女學生桌面上幹幹淨淨的,除了文房四寶以外沒有別的書本。

也就是說沒有原帖……她不是在臨摹,她是在默寫。

楊老師現在的心情已經完全不是吃驚可以描述的,他張大了嘴,停在了桌前呆呆地看着眼前這妍美流變的行書。

蓋聞二儀有像。顯複載以含生。四時無形。潛寒暑以化物。

這個女學生仿佛壓根沒留意到楊老師的視線,她還在專注地寫,稚嫩的脊背挺得和小松樹一樣,手肘懸空,快速而流暢地寫:是以窺天鑒地,庸愚皆識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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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還在為書法競賽煩惱的楊老師,現在卻有點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這……這是《聖教序碑》啊!

☆、楊老師的良心(上)

楊老師的眼神停留在含光背上,就像是一根刺,刺得她怪不舒服的,很想扭肩擰背,緩解一下這隐隐的刺痛。但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使得她近乎是本能地摒棄了心中的雜念,幾乎是抱着虔誠的心情,繼續書寫着大唐時傳承下來的名碑貼。

說來也是好笑,當年開始練字,只是為了和她那小小年紀就刻苦得近乎妖孽的七妹怄氣,可練着練着,卻是練出了樂趣,書法成為了她前世最拿得出手的特長。甚至因為書法的出衆,她也曾得到父親的看重,激起了他教女的興致。在繁忙的公務中,她父親也曾抽出幾個下午,指點她臨摹特地從西北搜求來的幾張名貴碑帖,含光到現在都還記得父親的聲音,“飄若游雲、矯若驚龍,書聖是剛柔并濟,可稱二絕。我也不指望你能兼收并蓄,你能把書聖的柔給學去了,再兼上一二分的剛強。當今天下女子書法,能比得過你的那也不多了,要學王右軍,別的碑帖多有僞作,你且先把《聖教序碑》臨熟了再說。為人處事,最難得持之以恒,王右軍學書,墨染青池,我且看看你能染黑幾缸水吧。”

王羲之的傳世名帖不少,但最有名的還是集衆帖镌出的《聖教序碑》,當時只是這個碑帖,她就學了兩年。此時一提筆,昔年往事頓時紛至沓來,占據了腦海,前世那鮮亮的錦繡、潑天的富貴、含糊的笑語,仿佛都回到了眼前……含光是真的寫進去了,等她回過神來時,一張紙已經寫完,而楊老師也已經站在她身邊很久了。

快放學了,同學們雖然也投了好奇的眼神過來,但這份好奇可比不上對放學鈴聲的渴望。既然楊老師已經停留在含光身邊很久,課堂秩序也就不那麽良好了,許多學生們都在交頭接耳地說着小話,教室的這個角落并沒有吸引多少注意力。含光也就很平常,甚至是有幾分吃驚地看了楊老師一眼——她演技不好,這幾分驚容,真是準備了好久才敢露出來給楊老師看到。

楊老師卻也早度過了最開始的震驚期,現在他看着含光的眼神已經是帶着深思了。

“這個碑,你知道叫什麽名字嗎?”他問含光。

“《聖教序碑》啊。”含光很自然地回答。

下課鈴聲響了起來,楊老師深深地看了含光一眼,“你和我到辦公室來。”

放學期間,大部分老師都已經下班回家了。辦公室裏空落落的,只有幾個留堂的學生在聽班主任的訓話,楊老師沒有留下來和同僚寒暄,他急匆匆地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随手清了一下桌子,便鋪排開了自己的文房四寶。“你用這套寫幾個字我看看。”

學生練字,能用多好的筆?筆鋒幹澀、劈叉都是很常見的事,就是紙張,也用的是便宜的麻紙。楊老師自己的這套文房四寶,起碼是有點名堂了,含光端詳了一下:硯臺用的居然是洮河硯,如果不是近年來洮河硯跌價了,那楊老師的家底可不容小視,墨是新墨,味兒卻也不錯,比她用的罐裝墨汁要好得多了,筆是狼毫,紙看來也是上好的正宗宣紙。楊老師衣着簡樸,穿的是老師們常穿的青布直綴,不想這一套文房四寶倒是大見身份。

雖說指尖已經是有點發癢了,但含光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磨墨的沖動,她故作無辜地看了楊老師一眼,“老師,我沒磨過墨……”

楊老師拍了自己額頭一下,“噢,我都忘了,你們都用的是盒裝的方便墨汁。”

他搖了搖頭,也不教含光,自己麻利地就挽袖子開始磨墨了,不多時便得了一泓墨水,給李含光出題,“就寫大秦盛世、并蒂花開八個字。”

含光看了楊老師一眼,心裏也是若有所悟了,她雖然有意要寫得差一點兒,但當着楊老師的面也有點緊張,不知該如何把握分寸,索性就随意着筆,做出完全懵懂無知的樣子,按着楊老師的要求把橫幅給寫了出來。

楊老師已是看得一臉訝色了,他用一種極其陌生的眼神看了李含光一眼,又去辦公桌前翻閱了一下作業,估計是想找出李含光原來的作業做對比。——不過剛開學,書法課都沒布置過作業呢,找找到底也只能放棄了。

“我記得你以前寫字沒這麽好吧!”他問李含光。

“我現在寫得很好嗎?”李含光故作驚訝。

……楊老師無語了。

“你住在附近嗎?爸爸媽媽什麽時候下班?”他決定直接和李含光的家人溝通。

這個清秀的小女孩卻平順安詳地回答。“我是孤兒,老師,就住在皇家慈幼局裏。”

楊老師這才留意到她的名字,他脫口而出,“哦!你是在含光門被撿到的啊?”

孤兒随天家姓自然姓李,含光說的是她在哪裏被收養的。李蓮湖、李慈恩的名字都是這麽來的,事實上李慈恩很可能就是在慈恩小學門口被撿到的。

含光也算是證實了心裏的一個猜測,她點了點頭,默認了楊老師的說法。

楊老師也沒有為自己點破李含光身世,可能刺傷了小女孩玻璃心的事道歉,事實上,他正在盤算一個很不錯的主意。——這個主意也就是剛才,在知道了李含光身世以後才突然出現在他腦海裏的,可他卻是越想越覺得可行,越想越是興奮。

“走。”他不由分說地站起來,拉住了李含光的手,“我們去慈幼局找你的——”

“我們都是嬷嬷們在管。”含光提供信息。

楊老師噴了噴鼻子,“老媽媽們?他們可管不了事。”

他又停下腳步,皺着眉頭想了一下,便說,“你等等啊。”

當下就掏出手機(又一項令含光驚異了很久的新發明),摁了幾個號碼。

“修文,問你件事,慈恩小學邊上那個皇家慈幼局還是你表嫂在管嗎?”楊老師嗯嗯了幾聲,“是,我有點事找她——行,那你幫我打電話問問,她要是在家,我直接帶人上她家去談。”

還真是坐言起行啊,一點緩沖都不打的。

含光多少也明白了楊老師的打算,不過,這盤算對她自然是只有更有利的,她也就繼續端着一臉的懵懂,看楊老師在那張羅了。

這個修文很快就把電話給打回來了,楊老師又直接給李局管打了個電話,便領着李含光出了學校,自己開出一輛車來。

“上車吧。”他笑着對李含光說,“我帶你去你們李局管家裏蹭飯。”

#李含光上回坐車那還是從醫院回慈幼局的時候了,那坐的還是又高又大的公車,頭一次接觸這樣比較玲珑小巧的私車,難免左顧右盼,伸手想要摸汽車香水,可手指動了一動,發覺楊老師眼角餘光正瞥着她,又有點不好意思,讪讪然地把手給收回去了:雖然她現在什麽也不是了,但到底還算是總督家的女兒,就是見着了新鮮物事,也不能這麽大驚小怪的……

楊老師卻很寬厚,他含笑說,“很少坐車吧?以後就習慣了,坐車不要盯着香水,多看看窗外,不然一會暈車呢。”

又問李含光,“去過你們李局管家裏嗎?”

李含光搖了搖頭,楊老師說,“你們李局管家比較有底蘊,住的房子好。她丈夫是誰你知道嗎?”

含光承認她對李局管近乎一無所知。

楊老師就給她科普,“你們李局管嫁的就是桂花奶業的董事長。”

含光一臉茫然地看着他,楊老師有點吃驚了。“你沒喝過桂花牛奶?桂花飄,牛奶香……”

含光現在可以肯定楊老師家境也不差了,她咳嗽了一下,盡量藏住笑意,很自然地告訴楊老師,“老師,我們早上都喝小米粥配饅頭,有白面饅頭都很好了。桂花牛奶多少錢一瓶啊?”

“……四塊多吧。”楊老師一臉震驚,半晌才喃喃了一句。

他看着李含光的眼神,就又充滿了一種新的疑慮:連牛奶都喝不起的慈幼局,是怎麽培養出李含光這麽一個書法小天才的?

過了一會,楊老師的思緒從自己的事業上忽然又轉到了李含光的生活上,他想到了李含光的那句話:有白面饅頭都很好了。

這麽清秀可愛的小姑娘,平時就喝點小米粥,吃點雜面饅頭……這也太慘了。楊老師要不是男子漢大丈夫,簡直眼圈都要紅了,他在心裏暗下決心:就是為了李含光,也非得把自己的想法貫徹出來不可。要是桂太太不願意配合的話,少不得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了……

沉浸在自己思緒裏的楊老師,聽見李含光問他,“老師,你是不是剛參加工作沒多久啊?”

楊老師模模糊糊地就回答,“嗯,第一年。”

回答完了,好像覺得剛才李含光的聲音裏充滿了笑意——他狐疑地掃了李含光一眼,卻又什麽都沒看出來。

西安府老城區不是很大,不多會車就開到了目的地,楊老師讓李含光先下車,他自己把車開去停了,回來就見李含光站在巷子裏左顧右盼,見到他便好奇地問,“老師,這裏原來是不是将軍府啊?”

“你怎麽知道呢?”楊老師領着李含光上前摁門鈴。

這還不簡單?所謂文東武西,以鐘鼓樓為中軸線兩邊的話,西安府官衙也就是省政府肯定是在中軸線上的,剛才他們開車經過的時候含光已經發現了提督衙門的後世之身——西安府大禮堂。大禮堂坐北朝南,左側也就是城西面最大的衙門肯定就是将軍府了,在她那個時代,西北戰事頻繁,将軍衙門不可能規模太小的,而且必定是常設衙門。再說,看看門釘、石獅子、門當什麽的,還有李局管夫家的姓氏,多少也能猜出來這是哪兒了。——在她那個時代,桂家可是牢牢地把持着西北軍事,西安府裏桂家人住的宅子,規模又這麽大品級這麽高,不是将軍府是哪兒呢?

“……我瞎猜的。”含光吞下了一肚子的話,忍辱負重地說。

“挺會猜的嘛。”楊老師摸了摸含光的頭,“進去吧,運氣好的話,咱們還能混一頓桂家家宴吃。”

見小女孩瞪大眼望着自己,他哈哈一笑,“沒事,運氣不好混不到飯的話,老師就帶你去下館子。”

好容易遇到這麽個書法的好苗子,他是真心起了要收徒的念頭,楊老師現在對李含光充滿了同情心和保護欲,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讓李含光體驗一下正常的孩童生活。起碼,得讓她嘗一瓶桂花牛奶才算是對得起楊老師現在正隐隐作痛的良心——要知道,從小到大,楊老師的牛奶就根本沒斷過頓的,他是從來也沒想過世上還有人連牛奶都沒有嘗過一口。

而他萬般同情的李含光,現在正左顧右盼地打量着院子裏的陳設,看了半天,她暗地裏撇了撇嘴:雖然這時代科技進步了,可審美卻真是不敢恭維。屏風擺在門前,那是因為以前大門常開所以遮掩一下院子,現在大門都不常開了,還擺個屏風,本身就挺多此一舉了。卻還非得要選個大理石山水紅木框屏風……也真是夠庸俗的了。

在心底狠狠地鄙視着将軍府的品味,含光對楊老師露出了‘期待’的笑容,盡量雀躍道,“好啊好啊,有好東西吃喽。”

楊老師看在眼裏,心底又是一痛:可憐這孩子,畢竟是沒吃過幾頓好的……

他也沖李含光很和藹、很輕柔地笑了笑,兩個人于是就這麽和諧地向着迎出門外的李局管走了過去。

☆、楊老師的良心(下)

含光前世出身名門,她父親雖然是江南總督,但老家卻在西北。在她那個時代,和把持了西北軍事的桂家,也是相互交映的名門世族。既然有同鄉之誼,她對桂家的情況,也是比較了解的——在她驟然去世之前,她的七妹,還正和桂家的宗子議親呢。含光也是多少聽說過這個鬼面将軍的名聲的,只是自她穿越以來,要煩惱的事實在多不勝數,而特定時代的幾個特定人物,要追尋其下落,又豈是那麽簡單的事?終究不論昔年際遇如何,他們都早化作了塵土,再深究又有何意義?含光試着努力了一把,卻也沒在身邊得到過什麽線索和信息,便将此事束之高閣了。

不想,今日卻是走到了桂家舊宅,更是影影綽綽地發覺這兩周來也見慣了的楊老師,身份也沒那麽簡單,含光一時也是有些說不出口的古怪感覺。仿似前世的幻影,又重疊到了今生。雖然眼看着的是站在門口的李局管,但她眼前浮現的,卻是數百年前,這将軍府內車水馬龍、衣香鬓影的奢遮場面。

那時候的桂宅,又豈是如此容易進的?縱有人帶着,女子輕易也不能從正門進,更遑論如此站在二門外迎客了。走在這條青石甬道上的,多數都是朱紫之輩,他們面上雖然表情各異,對宅子的主人,卻往往都帶着盛大的笑容……

“小生見過李局管。”楊老師對李局管拱了拱手,他的表情要比和含光說話時慎重一些,談吐也更有古意了。“初次見面,多承修文牽線了。在下楊毓連,家父是學政廳高等教育處處長楊諱啓文。”

李局管笑了,“早聽修文說過了,這個輩分也不知道怎麽論,說起來我和令尊也是見過的,都是平輩。可這麽一來,你和修文又是錯了輩了。”

楊老師忙說,“各論各的,各論各的。局管和我父親是同僚,我當以長輩視之。”

以李局管的随意來看,她的确是把楊老師看作小輩,楊老師做出這樣的态度,是很合适的。他雖然一團天真浪漫,但這時卻說得上是談吐有度。含光心裏多少有數了——繼良家善慶,大英啓毓流,從排行上來看,這一位應該是西北楊家的十幾世孫了。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麽沒進寶信中學執教,而是落入了慈恩小學中。

“還叫什麽局管啊?”李局管沖含光随意地點了點頭,就算是招呼過了。“叫李阿姨吧——說起來,你父親也是夠避嫌的了,你好歹也是國子監的高材生,怎麽連寶信中學都不讓你進,要把你發到慈恩小學?”

楊老師的笑容有點發苦,“年輕人總是要吃點苦,鍛煉一下的。”

雖然宅邸外表,也許和兩百年前沒有什麽不同,但內部卻已經是十分現代化了。含光也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幾處燈飾,恰到好處地給庭院提供了光源,夜色中燈火處處,很容易能看得出來,這處巨大的桂家宅邸,內部還是住滿了人口。

含光也算是藉由于元正接觸了一下這時代的平民百姓,由于不再種地的關系,兒女數目多寡,好像已經不太重要,再加上房價走高,多一個兒子就要多籌措一處房産,平民百姓們多數都是生育兩個就到極限了。在如今這種四口之家比較盛行的社會環境裏,大家大族的底蘊,倒是越發容易顯示得出來了。就是李局管,在慈幼局裏穿得和一般的婦人沒什麽區別,都是上衫下褲的工作服,可在自己家裏就算是露出真面目了。一襲襖裙半新不舊,看着怪家常的,可含光掃了一眼便看出來了:這是織金雲紋蟒緞的一套料子。在她那個時代,不是有品級的命婦,還不能穿着這個。

她忽然覺得李局管實在也很有意思,身為如此衣食無憂的貴婦,卻是試圖在慈幼局裏和低等管事仆婦們周旋,而且看其态度,進展還不是很順利的樣子。這好像不是她理解中一般貴婦的行事邏輯。

“年輕時候多吃點苦也是好的。”李局管自然不會留意含光了,一邊和楊老師随口寒暄,一邊把他們帶上了一條偏路,從宅子的中軸線判斷,這裏應該是府裏左翼的一間偏院,位置不差,但卻不是中軸線上的左正院——李局管一家很可能不是元帥府裏的話事人,甚至都不能說是很有分量的住戶。正院屬于家主居住,左、右院子,一般都是給嫡長子、嫡次子居住的,起碼在含光那個時代是如此。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以含光對世事的理解來說的話,她也無法接受一屆商人住在将軍府的正院裏。楊老師的父親都是學政廳裏的處長了——據她理解,起碼也是正七品、正六品的曹官,他的做派也不過如此,李局管從派頭上來說比楊老師還奢遮,架子也比楊老師還大,她背後肯定是有比一個桂花奶業更牢固的靠山吧。

哎,這些事和她又有什麽關系。含光到底還是收斂了八卦的心思,自嘲地一笑——她父親昔年是天下一品不假,可現在的她,別說正六品、正七品的官員了,連個吏員都要仰望的,還有什麽資格去了解這麽上層的游戲?遇到楊老師,都已經是她的運氣了。

說話間,三人已經進了一個寬敞的小院子,院子裏幾間屋都亮了燈火,隐約還能聽見孩童的說話的聲氣——聽起來,李局管的孩子年紀和含光也差不多。不過她并沒有引介孩子們給楊老師認識的意思,而是直接把他們帶進了客廳。

稍事寒暄以後,李含光被賜予一個蘋果抱着啃,早有些迫不及待的楊老師一欠身,道出了來意。“李阿姨接手慈幼局也有三年多了,這三年來,慈幼局的改變大家也都是看在眼裏的,和從前比,那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別。”

含光微微一驚:難道以前還能更差?

李局管不動聲色,“其實也不能說是我管得好,那幾年打仗,的确物價也貴,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楊老師又稚嫩吹捧李局管幾句,遂道,“就是慈幼局的孩子學習成績都只是平平——畢竟是條件有限,這都是沒辦法的事。小侄今日,是發覺了含光這株好書法苗子,也不忍心她就這麽埋沒下去了,所以特地來和阿姨商量一下含光以後的教育問題。”

翻譯:你接手慈幼局三年,還沒有什麽成績出來。正好我也需要一點成果方便日後提拔,現在李含光書法天分超群,你我二人不如合作栽培,等她得獎,兩人都有政績,實在一雙兩好,是樁合算的買賣。

比起她前世見識的那些太太小姐,只懂得拐一個彎說話的楊老師簡直就是在講大白話。連含光都不必動腦子也可直接理解清楚,李局管自然也不會誤會他的意思,她面色一動,略帶驚異又頗富深意地看了含光一眼。“哦?我倒不知道她還有什麽過人的天賦呢。”

楊老師做事也很直接,他請李局管端出文房四寶。“含光,你默寫一下《聖教序碑》給李阿姨看看。”

李局管家的文房四寶就更高端洋氣上檔次了,灑金宣紙、古端硯、散發着松煙味道的老墨已用殘了一半,可見李局管是時常用它寫字的,再加上一筒大小不一的湖州筆……

見獵心喜,用着屎一樣的爛筆寫了好幾天字的含光也是有些技癢,揮毫寫了幾個字,李局管面上已是閃過驚容。她首次正眼打量李含光,“你這一手字——哪裏學來的?”

含光背誦已想好的答案,“暑假裏經常去碑林玩耍,聽別的游客說,《聖教序碑》是千古名碑,再加上保存得最完好,就時常過去觀覽,回去試着寫了幾遍,漸漸地好像也學會了這樣的寫法。”

李局管對慈幼局的規矩還是很了解的,她捉住了李含光話裏的小辮子。“局裏無事不是不準外出的嗎?你怎麽能經常去碑林玩耍?”

含光祭出于元正。“我算學作業不會做,嬷嬷許我去找同巷子的于元正補習,做完作業以後……不願立時回去,就經常走到碑林逛逛。”

碑林距離慈幼局和慈恩小學都不算遠,再加上開方游覽,暑假裏也是游人如織,李含光會過去趁熱鬧十分正常。李局管也是語塞了:說不定人家就是有這樣的天分呢?只是以前都沒被允許去碑林賞玩書法,所以一直都是明珠蒙塵。

“你以前的書法作業——”她望了楊老師一眼。

楊老師忙道,“比較中規中矩,也許是那時候還小,還沒開竅!”

李局管啊了一聲,這下也釋然了,“說不定!她暑假裏出了個意外——”

到底是還有點耿耿于懷,掃過李含光的眼神頗有些鋒銳,“都說這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很多人都是出了一樁事以後這就忽然開竅的——還懂得去請教功課,說不定就是開在這學習上了。”

“這樣的例子很多啊!”楊老師也亢奮起來了。“阿姨你看了新聞沒有,魯國一個少女,确診憂郁症的……”

含光沒有搭理楊老師嘴裏跑的馬兒,對自己通過了李局管這一關也沒什麽欣喜之情——這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若她所料不差,楊老師多少是有點想給她造勢的念頭,能放出自己這顆新星,對他的名聲也是有很大幫助的。此事需要李局管的配合,所以他才直接登門拜訪,李局管和楊老師都是很想在任上做出點成績的人,自己在書法上出成績,符合了兩人共同的利益。這裏頭就算是有什麽疑點,她的本事是真的,李局管又何必去尋根究底和自己的政績過不去?

原本還在想着如何于繪畫上合情合理地出點成績,書法不過是鋪墊的一步,沒想到她運氣這麽好,居然遇到了楊老師這樣的貴人,第一步就把以後的路都給鋪平了。桂樹中學看來已經不是什麽問題,只要她能考到水平線上,幾項加分賽的結果乃至被楊老師運作出的名氣,都能保證她踏入這所一流中學。若是運氣再好一點的話,也許這名氣還能護佑着她走到大學,也是說不定的事。畢竟,從中學入學試的模式來看,大學入學試,只怕也是實力和名氣缺一不可的……

然而含光卻還沒有細想此點的意思,她現在主要還在猶豫一件事:要不要再提起暑假溺水意外的事。

和她想得不一樣,水池之淺,已經排除了任何意外的因素。除了被人蓄意摁進水裏以外,她沒有別的溺水昏迷理由。李局管想必是深悉此點,才不願放棄追查此事,在沒有任何線索的情況下,都要第二次在她跟前重提這件事。若含光沒有看錯,以她名門小姐的傲氣來說,這算是很執着的表現了。

李慈恩已經表示自己沒有害她的意圖,也的确博取到了含光的信任,那麽李永寧自然而然就進入了她的視野,她有這個力氣,看起來也許也有這個潛質。畢竟,慈幼局又不是什麽龍潭虎穴,大部分人只是很平常地活着而已。含光肉身的前主人更是一個非常平凡而沉默的小孩,幾乎不可能給自己招惹到什麽殺身之禍,除非就是撞上哪個惡霸心情不好,才會被那樣對待了。

李局管對慈幼局形勢有了解的話,她只需要幾句輕輕的暗示和一些語焉不詳的提示,很有可能就會讓她認定了李永寧就是那個霸淩兇手。這件事非但沒有任何難度可言,而且還能乘勢結好李局管,向她證明自己之前不是蓄意不合作,而是的确記不起來了。

而李永寧對李蓮湖做過的那些事,雖然沒留下什麽後遺症,但也足夠含光把她記恨上好一陣子了。她有足夠的理由和能力,借着李局管剛才的一句話口,把李永寧趕出慈幼局去。——若是蓄意摁壓含光入水的罪名成立,這麽危險的少女,含光有九成把握,李局管不會再讓她留在慈幼局裏。多半會随着她的奪權行動,把李永寧和王副局管、張嬷嬷等人一道清除出去。

但含光就是猶豫這一點。

王副局管和張嬷嬷的去向她不關心,也不會同情,她們都是成年人了,經得住這個打擊,也應該被這樣打擊,蓄意謀害這樣的事都想抹成意外,這種愚昧已經算得上是渎職了。失去這份職業,可能讓她們的家庭經濟出現困難,但影響不到她們的一生。

但李永寧卻不一樣了,慈幼局已經算是人間的底限,從這裏出去的孤兒,除非和含光一樣及早就開始努力謀劃,又或者是天分智力過人。大部分時候她們要非常努力,才能在社會上立足,要用極大的力氣,才能擁有正常平民擁有的最基本資源:一個住處,一份工作,一些朋友,一個家庭。

如果連慈幼局都呆不住了,要被排斥到更底層的地方去,李永寧的未來會是什麽樣子?

含光不能不想到她曾誤以為的那些出路,李永寧将來會不會需要出賣自己的肉體才能在這社會上活下去?又或者更慘,連肉體都沒法出賣?

不是她看不起李永寧,實在她的外表也不是十分出色……

她對李蓮湖做的事的确是很過分,但這是不是就能令她的一生就這麽沉淪下去?李永寧所有的本來不多,把這些都剝奪掉的話,她還剩下多少路可以走?

含光有自知之明,她一直都不是個殺伐果決的角色,這一點曾在前世令她的母親極為不滿,大家閨秀,未來的世家主母,在必要的時候就是要狠得下心來。當斷不斷,徒受其亂。

但缺點如果能改,就不是缺點了。盡管很清楚這一點,在情緒上來的時候也曾想做個殺伐果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但在下決定的時刻,她總是不能邁出這一步,她總是在不斷地想:雖然她冒犯了我的利益,但這點錯誤,真的值得賠上她的一生嗎?

前世在發落下人時她不能不如此想,對于掌握了主人陰私的仆役,讓她好手好腳地被賣到附近,是最蠢的手段,不識字的,灌下啞藥也能讓人放心,若是識字,又實在握有見不得人的陰私,一條命免不得就被這麽糟踐了。灌啞藥、發配到莊子裏,賣到海外,賣去煤窯,甚至于直接一帖藥,一條繩索……

這些,都是她母親乃至是她的姐妹,她的妯娌們慣用的手段。那些溫柔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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