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跳樓巧合

通明紅光掩映下,不遠處傳來沉穩的腳步聲。柳明若在之前已經喝了不少酒,跌跌撞撞避開自己那個不知是丫鬟還是娘的小丫鬟白荷,靠着欄杆大口喘息。他模模糊糊辨認出那是一個高大的男子身影,想必是喜宴請來的貴賓,只是不知為什麽會經過這條通向後院的偏道。柳明若低下頭,忍住反胃的惡心感,不着痕跡地将自己隐藏在廊角的陰影裏。男子衣着十分華貴,面容即使是在醉眼朦胧的柳明若看來依然異常俊美冷厲,雙眼冷冷瞥過柳明若畏縮的身體,與他擦肩而過時,清清楚楚發出一聲不輕不重的冷哼。

“你說什麽!”柳明若心裏像是被重重一撞,酒意抹消了他的理智,他上前幾步想要攥住男子的衣領大聲質問他,出手到一半就被揮開,身體撞到一邊畫棟上。

這一撞反倒使他清醒許多,他低頭道:“方才失禮唐突閣下,請閣下原諒。”

那男子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走開。

柳明若輕輕舒了口氣,幹脆倚着欄杆閉目休憩。

不一會,耳中傳來由遠而近,抑揚頓挫的呼聲:“柳公子,柳公子!”

柳明若感覺頭又開始疼了。

他最後是被攙扶着趕到喜堂的。

明亮的燈籠挂滿屋檐走廊,把景王府裝點得有如輝煌奢華不夜城。幾十年的佳釀清香馥郁,來來往往的賓客推杯換盞,不飲自醉。

柳明若怔怔落座,看着堂前粉紅的大燭臺發呆。寧朝習俗,納妾不得見紅,景王府這一番裝飾,便有如景城三月綿延十裏幕天席地的桃花林。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參加心上人的大喜盛宴,心口的疼痛還是一樣透徹入骨。只不過時隔三年,心境已經大不相同。

第一次是憤怒和不甘,如今只剩悲哀和絕望。

蠟燭分燃兩邊,衣香鬓影繁華無限之中,一對璧人相攜而入。柳明若直勾勾盯着進來的那人,昏黃燭光中,更顯得那人劍眉利落肅殺,眸光閃耀如星,俊逸非凡的臉上,一貫的冷漠中含着春情。他環顧一周,眼光分明攫住角落裏的柳明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柳明若突然打了個酒嗝,渾身劇震,移開目光,蒼白的病容更灰敗了幾分。

一條補丁綴補丁的裙子突然隔斷了他的視線。

柳明若怔住,“你幹嘛?”

柳明若的貼身小丫鬟白荷居高臨下睥睨着他,臉上現出不平之色:“這種人渣,多看無益!還不如多多看着我貌美如花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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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貌美如花,分明是面黃肌瘦啊。柳明若想起她跟着自己後忍饑挨餓,受凍受欺,時常被其他仆役甩臉色看,卻始終不願離開,心中一時酸痛,浮起一半的笑容變成個不倫不類的哭臉。他伸出空着的左手摸了摸白荷凹陷的臉頰,“在我眼裏,你美得無可比拟。”

可憐的小丫鬟看着柳明若如同出自工筆名家般優美雅致,景城第一的眉目,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柳明若:“……”應該不是被自己吓暈的吧?

白荷的肚子突然發出一聲即使周圍背景很嘈雜,依然清清楚楚的咕嚕聲。

“……”原來是餓暈的。

柳明若引以為鑒,放下酒杯,收斂目光,放空聽覺,努力吃菜。

半晌,白荷悠悠轉醒。

正當年輕的景王和側妃夫妻對拜。少女腳步微一踉跄,景王及時扶住,湊在她耳邊輕聲交談,露出溫和的笑容。好一對神仙眷侶。

柳明若無止盡地一杯接一杯,眼睛像盯着殺父仇人一樣死死盯着面前的佳肴。

白荷不動聲色擋住從他這裏能看見景王的角度,嘀咕:“貌美如花貌美如花貌美如花……”

柳明若喝完一杯,置若罔聞地倒酒滿上。

白荷立馬換詞:“景王人渣景王人渣景王人渣……”

柳明若擡起頭來,雙目灼灼地看着她。

白荷發現他盡管臉色還是蒼白,雙眼熠熠閃光,但目光已然渙散。趁着無人注意這邊,她将柳明若扶起身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一對新人身上,并沒有人注意這邊。白荷走到門口,突然感受到一段目光,打了個寒噤,回頭一看,恰逢首席上一個異常貴氣卻冷冽的男子擰了擰眉移開目光。

出了門沒走幾步,柳明若被冷風一吹,反應過來一般掙紮着往回挪。

白荷大驚,拉不住他的手,幹脆緊緊從身後抱住他消瘦的腰,把他奮力向另一邊拖。

景王似有似無地向這一邊看來。

柳明若不滿道:“你再不放手我快要吐了。”

白荷急出一頭汗:“我要是放手就小命玩完了。”

“……”

“……”

柳明若安靜下來,用溫度有些低的手掌慢慢撫摸着白荷的頭發:“放心,我絕不讓你出事。”

“嗯。”白荷感動不已,正要對他抒情,柳明若突然睜開她的手,轉身拔腿就往外跑。

她大吃一驚,想到柳明若生了病還沒好,又喝了不少酒,吓出一身冷汗,追出去卻看到他無比……蜿蜒曲折的奔跑路線。

……

只是路線雖然蜿蜒,距離卻一點也不短。等白荷氣喘籲籲地追上去,就發現柳明若失魂落魄坐在冰涼的地面上,垂着頭看不清表情。

白荷甫一接近,就被他攔腰一把抱住,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

她想告訴他地上涼,快些起來,伸手欲推,卻聽見他隐忍的嗚咽聲。只好改推為抱,輕輕拍打他的背哄他:“柳公子,你的身體弱,生病了還沒痊愈,先起來跟奴婢回去好不好?”

她感到自己腰間單薄的衣衫透進濕濕的涼意,感到柳明若柔軟的發絲在她手掌裏蹭了蹭的動作。她把他小心翼翼扶起來,他溫熱的氣息撲在皮膚上,頓時溫情泛濫,剛想安慰他,就聽柳明若含糊道:“娘,你來看兒子?”

“……”

柳明若将她推遠一點點,癡癡地凝視她的臉。

“……”白荷的心砰砰直跳,難道她真的貌美如花了?

柳明若失望地嘆了口氣:“我娘當年可是江南第一美人,長得這麽難看,怎麽可能是我娘。原來是我認錯了人。”

“長得這麽難看”的白荷:“!!!”

柳明若高卧榻上。他的相貌非常好看,即使面帶病容,愁眉不展,遠遠望去,也依舊賞心悅目。

……只限于遠遠望去而已。

方才他又哭又笑,扯着白荷的衣袖不停地說胡話,幾乎在白荷一張臉上把柳家全家上下的影子統統找了一遍。他在路上已經吐過一次,白荷打水為他擦臉擦汗擦淚,又要應付他層出不窮的耍酒瘋方法,簡直心力交瘁,唯一的收獲就是知道了柳明若不小心說漏嘴的黑歷史。

好不容易哄他睡着,白荷舒了口氣。

越跟柳明若相處,就越把最初唯獨建立在他那副好相貌上的印象刷新刷新再刷新。覺得他身上一點也沒有首富之家公子哥兒的習氣,實在像個被寵壞了的孩子。

白荷無疑是全景王府陪伴柳明若時間最長的那個人。

她家裏窮,養不起她和弟弟兩個人。她從小給富人家做工,閑錢全都給她弟弟讀書,卻越來越無法承擔。無奈只好把自己賣了,一次付清弟弟上鎮子裏公學的學費。

所以她手腳笨拙,侍候不得主人,也根本不會幹侍候人的精細活兒,一直游離在景王府的茶房和柴房打下手幹雜工,粗活、重活,只要能勉強度日。

直到有一天,白荷扛着一筐剛洗完的瓷杯,也許是那天陰雲密布,天幕黯淡,也許是土肥圓來來往往,對比強烈,總之,她一眼就看到那個站在各種奇奇怪怪背景裏,眉目如畫,周身散發金光的白衣少年。

她終于理解了何為恍若天人。

雖然代價是手裏的杯具乒乒乓乓啪啦哐啷摔在地上。

少年的視線被巨響吸引過來。

白荷認真地盯着地面,恨不得找一條大點的縫鑽進去。然而只看見滿地瓷渣。

……于是,她又理解了何為橫屍遍野。

少年不可思議地朝她這裏看了一會,竟然發出一聲輕笑。他一步步走過來,隔着一攤碎片向她伸出好看的手。他的眉目含着煙花三月的江南風景,像水墨筆鋒一層一層暈染出的淡雅山水,像工筆簪花一筆一筆勾勒出的美人圖畫。他的笑容模糊了一切奇奇怪怪的背景。

夜裏的涼風從巨大的窗縫裏漏進來,熄滅了桌上殘燭,冉冉升起一縷青煙。

喜歡回憶過去的人并不一定抱有留戀的心情,只是過去種種往事已經或主動或被主動地镌刻在骨子裏,再舍不下這段記憶。

白荷替柳明若掖好被角,無聲地退出去守夜。

身後一雙阖上的眼睛睜開來,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眸。

白荷有個起夜的習慣。

柳氏一族被流放後,過去王府裏巴結讨好柳明若的人如鳥獸散去,處處是冷漠的白眼。柳明若的日子不好過,不僅住處條件一落千丈,所有值錢的物品都拿去當了,以至于房屋不僅破舊,還流露出空空蕩蕩的蕭瑟感。白荷到處幹活糊口。她好像命中注定要有這麽一段故事,從前養她弟弟,現在養她的柳公子。但她一直心甘情願。

柳明若兩年前在松林裏受了寒,又跪在景王書房外兩天兩夜,從那以後咳嗽就一直沒好過。白荷怕他掀了被子,夜裏吹風着涼,每晚都會起來檢查窗縫,替他掖好被角。即使時過境遷,這個習慣還一直保留着,提醒她曾經有一個人這樣和她相依為命。

這夜她起來的時候,發現房間裏居然空無一人,吓得閉着眼睛倒着走出來表示第一次進門的方式不對倒帶重新來過,念念有詞道:“我剛剛進入了夢境世界,快清醒快清醒快清醒……”

二樓傳來柳明若略帶嘶啞的嗓音:“我在這裏。”

白荷擡頭一看,臉上出現一瞬間空白。

柳明若剛張開嘴,就聽見她說:“柳公子好多年不穿紅衣了,我果然還在夢境世界裏。”

“……”他靠着欄杆反省自己為什麽要忍不住跟她搭話。

巨響在空中炸開。

柳明若仰頭望去,一朵流光溢彩的煙花在不遠處的天空中綻放,盡态極妍,連同純黑色的夜幕一同倒映在他的眼睛裏,一片久違的星火燦爛。

白荷一直都記得這樣一幅畫面。

畫面裏的柳明若一身紅衣似血似火,寬大的衣擺臨風揚起,異常飄逸。煙花的七彩光芒灑在他的臉上,身上,瀉下的墨發被風撩起來,兩只袖管張風鼓起,仿佛張開一雙翼羽,将要乘風歸去。

他的眉目水墨畫一般清隽悠然,紅衣卻是烈酒一般的濃烈鮮豔。兩相融合,竟然透出一股舍生忘死的轟轟烈烈。

白荷用力掐了掐自己,疼得呲牙咧嘴:“原來不是夢境世界……柳公子!”她倏忽消音,雙眼緊緊盯着他,睚眦欲裂!

承載着柳明若重量的那段欄杆突然斷裂!

“我……了……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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