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醒巧合

九月,三年前曾發誓永不帶兵的寧王請纓挂帥,出征北疆。

柳明若用被子蒙住頭,試圖裝作聽不見白荷和綠芙打門的聲音:“柳公子!你開門啊,我們知道你在裏面……”

他喃喃道:“我聽不見我聽不見……我睡着了……”

那一晚寧胤的吻來得太突然,他還沒想好就下意識退縮了。他奪路跑出寧王別苑,路上遇到了駕着馬車滿大街找他的白荷,他想也不想跳上馬車,哪料夜風卷起車簾,正好讓他看見追出來的寧胤站在他身後。

他沒有看清寧胤的表情,只能看見他挺拔的輪廓,仿佛要溶進夜色中,帶着一種蕭瑟荒涼,濃重的孤寂。

一開始躲避純粹是因為還沒想好,後來那種對躲避的愧疚和更進一步的遲疑交織在一起,讓他更加難以确定。

……然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寧胤,直到聽說寧胤主動請纓,出兵北疆抗擊戎狄的消息。

寧王府派來的人都被柳明若拜托哥哥出面打發走了,他知道如果真的非見不可,依寧胤的性格,怎麽會不自己前來。

但這天綠芙從後門溜進來找他,白荷放了行,卻迎面遇上了柳明澤。

“柳公子!寧王殿下已經請纓出征了,正在景城外城點兵,請您去見他一面!”即使是被兩個人架着,綠芙焦急的喊聲還是穿透了重重樓閣傳到柳明若的耳中。

柳明澤擡手讓家丁把綠芙放下來,逼問道:“你是寧王府派來的人?明若說了寧王府來的一律不見。”

綠芙十分機智地答道:“我是白荷的朋友,這次來只是順便來看望柳公子的,主要目的當然是和好姐妹敘敘舊。”

柳明澤點頭道:“放行。”

綠芙松了口氣,正待前行,只聽身後傳來柳明澤的聲音:“不管明若和寧王有什麽心結,我希望你能幫他解開。”

敲門的聲音越來越大。

柳明若聽得心亂如麻,幹脆掀開被子光着腳打開了門,“這就是你們好姐妹敘舊的方式?!”

Advertisement

綠芙厚着臉皮笑道:“我和白荷最喜歡敘舊之前先開開嗓,活動活動筋骨了。”

白荷道:“柳公子,你能寧王躲一時,難道能躲一世不成?何況這次一別,說不定就是一世……哎喲,綠芙你打我的頭幹嘛……”

綠芙咬牙切齒道:“你注意措辭!寧王才不會有事!”

但的确就是白荷這句無心之言觸動了柳明若,倘若這次不見……也許就是一世不能再見了。更何況,将兩個人分隔的不一定是生死。

柳明若坐着馬車,又一路奔跑趕到城頭的時候,只看見浩浩蕩蕩的寧朝大軍列陣前行,那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人隔着萬人遙遙的一回眸——

他突然噴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明若!”

“柳公子!”

“……”

他緊閉着眼,放任自己沉入黑暗。

這種淩虛踏風,飄飄忽忽的感受柳明若已經不陌生了,他搖搖頭甩開眩暈感,視野漸漸明晰,他得以審視自己周身的環境

懷川城,這座在他記憶裏沒有,卻如此熟悉的南方城市。

懷川地處寧朝中南,在規制布局和建築風格上帶着十分鮮明的水鄉特色,一條碧溪繞城而出,幾乎是家家戶戶門前有清泉。九曲十八彎的水圳,澄澈凝碧的湖沼星羅密布,活水源源不斷從城後流經,又從城東的一座水閘流出,像是懷川城清澈流淌的血液,它對城中人的意義的确也如血液一般重要,日常浣洗、飲用都從溪中取水,可以說,懷川仰賴碧溪鼻息而活。粉牆青瓦,遠山如黛,整座城美得如一幅水墨國畫。

可是柳明若眼前的懷川卻全然是另一副樣子,如果說曾經那一次靈魂出竅的經歷令他對懷川的殘破零落感到驚詫,那麽當他此刻站在臨水的石板路上時,感到的完全是靈魂深處顫栗的恐懼。

死寂。

懷川城死了,血液幹涸凝固,死相無比凄涼。

戰前鮮活的水系被淩亂的辎重和殘肢填滿阻塞,綿延千裏的水流呈現血一樣的暗紅,毫無生氣地靜靜栖在原本是湖沼溝渠的地方,濃烈的血腥和腐爛氣味令人作嘔。千千萬萬條手臂、斷腿,還有人的頭顱,挂着殘破皮肉的屍身幾乎沒有一具是完整的。柳明若将自己沒有重量的身體倚靠在身後被烈火灼燒過呈現不祥的焦黑色的磚牆上,牆根那裏還有一簇焦黑的布條在輕輕晃動,那種幅度像是顫抖。

他閉上眼睛,突然無比慶幸這些東西都死氣沉沉浸泡在渾濁的赤水裏,看不清楚細節,而他作為一個孤魂,也感受不到真實的氣味。

所謂血腥、腐爛,僅僅是他目睹了這幅場景後的第一反應。

這是懷川,腦海中冥冥有一個聲音告訴他的。懷川之戰後的懷川,他十四歲那年的懷川。

他低頭打量自己,果然就是上一回見到的那副十四歲的模樣。

“不過懷川之戰後,寧王就再也不能帶兵了……”

“懷川一戰威震天下,可惜寧王殿下戰後發誓再不出戰……”

“他在那戰後重傷氣絕……是寧朝唯一一個活着得到谥號的人……”

關于寧王的很多事情,他幾乎都是道聽途說。這一戰在寧朝百姓的心中留下的印記,大概也止于此了,而知道完整真相的朝廷與那個至尊之人,又對此諱莫如深。

寧胤染上的夢靥之症,每到夜晚周身圍繞的森森鬼氣。

他十四歲的靈魂,重生後莫名失去的三年記憶。

還有埋在寧胤寝居外柳樹下的……三甕松針雪。

“命定之人?”

秦衡安答非所問的回答:“前世和今生并不是絕對相互隔絕的,可能有信物相連。”

……

一切都指向那個答案,有什麽将要破繭而出了。

當務之急是先找到三年前的寧胤,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導致了之後的一切!

柳明若從未如此迫切想要見到那個人,想親眼确認他完好無缺。

一陣忽高忽低的哭聲伴着陰冷的風傳來。層層疊疊,那顯然不是一個人的哭聲 ,而是成百上千種聲音的總和。

柳明若心下大駭,循聲飄去,首先入目的是一柄略有些殘破的大旗,上書一個“寧”字。

他在重重營帳間游蕩,聽着士兵們的交談。

“聽說百越王妃是殿下同母的親姐姐呢……”

“那個百越族長親手殺妻滅子,還将妻子和兒子的血肉做成湯羹送給殿下,怎麽會有這樣殘暴的人?!假如我是殿下,我一定将他千刀萬剮!不,千刀萬剮都難解我心頭之恨!”

“百越族長他他‖媽的還是不是人?!懷川城裏那十幾萬人雖然不是百越族人,但那也是活生生的十幾萬條人命啊!”

“我昨日進城時差點沒吐出來,那狗娘養的百越雜種!”

“你說殿下會怎麽處置那八千百越俘虜?”

“我寧可殿下現在就下令,殺光那群狗雜種……”

柳明若拼拼湊湊得出完整的來龍去脈。

懷川之戰是寧朝南疆發生的一次重大戰役,也是百越叛亂的一部分。百越族長包藏禍心且為人心狠手辣,他甫一叛亂,就在寧朝南疆連下幾座大城,将南疆防線撕開一道大口子。寧胤臨危受命,挂帥出征,經過雙方拉鋸,最後将百越殘兵圍困在中南的懷川。百越族長見大勢已去,竟然将寧胤的同母胞姐和三個親生兒子當着寧胤的面在城樓上枭首殺死,還将頭顱從城樓上扔下。寧胤下令強攻懷川,百越族長以全城十餘萬百姓性命要挾寧胤打開包圍圈,寧胤置若無聞,繼續強攻。這時候,城中百姓出現動亂,百越族長料想無法守城亦無法脫身,便下令一面強行頂住進攻,一面瘋狂屠城,寧胤軍隊雖然挺進懷川,得到的卻已是一座死城。

他俘虜了百越八千士兵,這八千人,是生是死全憑他一句話!

景城城門口張榜已經過去十餘天了。每天都有很多人在這裏停駐,卻從來沒有人敢于将它揭下。

首富柳家二少爺柳明若得的怪病,讓所有因重利而來的名醫都束手無策。

柳明澤負手站在柳明若的房門外,面色凝重,看着一個又一個名醫懷着信心走進去又搖着頭走出來,心不住向下沉去。柳明若當日嘔血昏迷,他只當是急火攻心,認為好好調養一番也就罷了,想不到柳明若那一倒下,就再也沒有醒來。

柳家縱然有陶朱猗頓之富,此刻卻全無用處——他能用重金找來寧朝最好的大夫,卻難保證柳明若一定能醒過來。

明明脈象平穩,身體也無大恙,除了面色蒼白了一些之外,他幾乎就與正常人無異。他這樣溫和無害地躺在那裏,好像只是睡着了,但他就是這樣一連躺了十餘天,怎麽也喚不醒。若不是柳明澤堅決不肯讓那些慕名而來的醫者随意觸碰柳明若的身體,他們可能連更兇殘的手段都用上了。

綠芙透過窗子,看着裏面躺在榻上,面容精致卻蒼白的那人,淚水止不住地落下來:“為什麽不讓我派人給寧王傳信?”

柳明澤道:“他身在前線,現在知道對明若也于事無補,何況,還會對戰事造成影響。”

綠芙狠狠瞪着他:“他遲早要回來的,你想讓他帶着喜悅凱旋,卻見到這個樣子的柳公子?你這樣做,不怕太殘忍了嗎?”

柳明澤別過臉。

綠芙聲嘶力竭道:“寧王殿下有權利知道!而不是被出于好意而一直隐瞞着!你憑什麽幫他做選擇?”

柳明澤扭過頭對旁邊的人道:“帶綠芙姑娘下去冷靜冷靜。”

站在他旁邊的是莊理,他和另一邊許雅存相視一眼道:“大少,我覺得綠芙姑娘說得有理。如果裏面的是白荷……”

柳明澤冷着臉打斷:“裏面的已經是明若了。”

莊理:“……”光想着要類比,忘了這茬。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