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夏夜的蟬鳴異常響亮,穿過情緒的波瀾,在腦海中炸開一片白光。
官澶有潔癖,從來不讓人碰自己額前的頭發,即使是做造型,他都得提前叮囑發型師動作小心,自己默不作聲做好長時間的心理準備。否則,向來優雅自持的大少爺就會化身火山。
不知者無罪。小練習生不知道官老師的頭發不讓碰,他就算生氣也是沒理由的。
謝殷得意洋洋地後退一步。
仍是沉默。
謝殷的嘴角慢慢平了下來,眨眨眼睛。
“小東西。”
“什麽?”
謝殷皺眉,似乎剛才那一聲極輕的嘆息是幻聽。
突然,他瞳孔緊縮。眼底倒映出官澶急速靠近的臉。
冰涼有力的手指撫上他的後頸,用迅速、強烈的戰栗鎖住謝殷的大腦和四肢。
官澶半搭眼皮,有些慵懶,又帶着些上位者的從容。飄蕩的兩縷碎發正好在眼前,淡琥珀色的瞳仁半遮,從下往上看,像在審視獵物。
謝殷瞳孔緊縮,血液猛烈地湧入大腦沖擊飄搖的意識。
眼前一片扭曲的恍惚。
他……要幹什麽?
“你給我的感覺,就是現在自己體會到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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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壓迫感消失。
等謝殷回過神,官澶已經轉身走下樓梯了只留下了輕飄飄的的一句。
“謹言慎行。”
喉嚨幹澀,謝殷疑惑地盯着消失在樓梯盡頭的搖動長發,斷斷續續吐出心口的一股子氣。
他,第一次真情實感地認同官澶的“謹言慎行”。
第二天,主題曲考核如期開始。
考核的形式是錄像。練習生需要獨自一人在固定位置的攝影機面前唱跳完整的主題曲。導師會根據錄制的影像為他們調整等級重新分班。
剛剛考完試,所有人都松了口氣,至少在公布成績之前,他們的神經能輕松下來。
然而,沒過多少時間,導演組又給了一條這季節目的新規則:
“A班定額!”
F班的人都驚叫了起來,所有人不由自主地看向謝殷。
在他們心目中,謝殷絕對是能沖A班的實力。但導演組說,新的A班将固定為8人。
定額和不定額的概念相差甚遠。定額意味着即使你也很優秀,仍需要和其他人競争,必須被放在天平的兩端,評出個上下來。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F班的練習生卻都成了謝殷的迷弟,一個個都皺緊眉頭:“大家都很優秀,很多偏向本就主觀,殷哥再強,穿着灰色練習服就已經拉低評委的初始印象了。”
整個班,只有謝殷神色自如,都該幹什麽就幹什麽,絲毫沒有擔憂自己的考核視頻會得到什麽成績。
F班的練習生對他的新評級關注程度甚至要遠高于對自己的關注。看着謝殷無事人的樣子,他們嘆為觀止。
今天大家休息得格外早。
晚上十一點只剩謝殷一人了,就連攝像師傅都已經收工走人。
明晃晃的燈光下,他獨自立于鏡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是他重生後第一次安靜地獨自打量鏡中的自己。
膚白唇紅,柔和俊美,身軀單薄瘦弱,正是最流行的纖細小生的模樣,與他原來的樣子相去甚遠,但又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桃花眼;又比如,淚痣。
他重生前後都生了兩顆左右對稱的淚痣。單邊的淚痣很有型,對稱的卻有幾分滑稽。
重生前,謝殷每天出門前會遮住一邊,只留下右眼的淚痣,就連鐵粉都不知道他其實有兩顆淚痣;原身竟然也有相同的習慣,外衣的口袋裏有一罐已經用到鐵皮的遮瑕膏。
此時,鏡子翻轉了方向,鏡中人相反的淚痣方向讓他恍惚出神。
這幾天謝殷一直在疑惑,原身為什麽不珍惜羽翼。他或許是個不珍惜機會的纨绔子弟,但手機的內存卡裏全是他為了審查調整自己動作而錄制的視頻。視頻裏的他笨拙卻執拗。
像極了謝殷這麽多年在公司樓下訓練部看過的滿懷憧憬卻像流水一樣的孩子們。
也像極了曾經有可能成為“流水”的他。
“誰?”他突然回頭。
丘牧扭捏而低落地走了進來:”是我。“
“你怎麽了?”謝殷敏銳地捕捉到他臉上的淚痕,眼睛也是紅紅的。
丘牧擦擦眼睛:“沒事。明天上午公布成績,下午就會去大棚拍攝主題曲MV。我想再練練,說不定拍攝時還能再進步一些呢。”
一遍又一遍,到後來丘牧主動說“殷哥,你別唱,就聽我唱”。謝殷将嘴閉上了。雖然丘牧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氣似的,音符斷成一個個音節往外蹦,但他沒有停下,最後實在喘不過氣,兩人在沉默和腳步聲中聚精會神地跳完最後一段。
剛停下,嗚咽聲就響了起來。本就跳得氣喘籲籲,這一哭就和要昏過去似的,一抽一抽,丘牧坐在木地板上縮成一團。謝殷什麽都沒說,靜靜蹲在他身旁。
哭到沒力氣了,丘牧平靜下來,才提出回寝室。
走在路上,他輕聲嘀咕:“今天早上的考核,我中間唱錯了,一慌,腦子裏全是空白,後半部分基本都沒跳。我肯定還是F。F是上不了舞臺的。我明明那麽努力了,果然,還是天賦不足吧。”
“所以呢?”
“诶?”
“哭出來好受多了吧,哭完了就繼續練習吧。”謝殷說,“F是上不了舞臺的,也不用練習。如果真的心灰意冷,那就不會大半夜再跑來練習室了,不是麽?”
丘牧被人點破,臉紅了,局促不安地嗯了聲,許久才悶悶說:“你說的對,沒天賦還能怎麽辦呢,也只能傻傻往前沖。”
“傻傻往前沖啊……”謝殷有些感慨,低頭,自言自語。
……
翌日上午,一樓攝影棚。所有練習生的主題曲成績被逐步公布。F班在謝殷的拉扯下大半都升級了,
丘牧雖然仍是F,但坦然地接受了結果。
意外的是,昨天攝像師傅雖然收工了,練習室裏竟然有隐藏攝像機,這些攝像機将考核結束後的練習畫面拍攝了下來。
那些灰心卻不認命的練習身影被投放到大屏幕上——
“你們将多一次機會,現在,立刻,馬上,出列!”
丘牧立刻和打了雞血似的,匆匆忙忙出列。這次他竟然完整跳了下來,而且一連跳了兩級,被升成了C班!
謝殷默默擦幹老父親的淚水。
直到最後,謝殷的名字才被叫到,與他一起被叫到的,還有一名原A班的練習生。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接下來将會發生什麽。
因為只剩下最後一個A班名額了!
官澶是主導師,承擔了今天的主持工作。此時,謝殷與對手被叫到了他的兩邊,面對所有的練習生站定。左邊穿着代表A班的紅色練習服,右邊的謝殷卻穿着灰色的練習服,兩廂對比甚是明顯。
官澶看了眼手卡,擡頭:“你們覺得,誰是最後一個A?”
鏡頭給到臺下的練習生,導演組随機點了幾人發言。
大家知道這時的發言應該謹慎些,但必須擺出答案來。
“我覺得兩人都很好,任何一人成為A都不意外。但如果要二選一,可能原先就是A的莊宿明更有可能。”
“謝殷完成得很不錯。但莊宿明的基本功好,也很努力,相比起來更有可能吧。”
“雖然謝殷進步很大,但節目從第一季開始就沒有F直升A的例子,我比較保守,我選莊宿明。”
官澶回頭問本人:“你們認為呢?”
莊宿明雙手接過手麥,抿嘴思考了一會兒,謹慎地說:“我不知道。謝殷同學的進步讓我印象深刻,但我更希望是自己。當然,如果不是我,我也能接受。”
接着輪到謝殷。他雙手接過手麥後想了想,然後對着鏡頭燦爛地笑了。
然後,單手舉起手麥,微微揚起下巴:“是我。”
旁邊的莊宿明被吓到了。這老實孩子甚至在用眼神提醒謝殷:注意影響,這種發言容易被噴。
官澶饒有興致地追問:“為什麽?”
“因為我想要A。”謝殷轉頭對上他的雙眼,“自己都不看好自己,還怎麽證明給別人看?”
F班的練習生向來是謙遜上進的設定,正式發言的時候用這麽嚣張的口吻還從來沒有過。官老師都不給個暗示阻止他嗎?萬一不是自己,那不是糗大了?
“那麽,恭喜——”
所有人摒着呼吸。
“謝殷!”
午休時分。黑色賓利停在拍攝中心門口。
“官澶。”
官澶停下,慢慢轉頭看向站在門口臺階上的少年。後者插着口袋,一臉恹恹,額前挑染的金發嚣張跋扈地翹在頭頂。少年張揚的氣質為秀美軟糯的臉挂上幾分莫名的淩厲。
“你不去接受朋友們的祝賀,到這裏找我做什麽?”
謝殷皺着眉頭,伸手将劉海向上撩了撩,有些焦躁:“你說實話,這個A到底是不是我的真實水平?”
好看的鳳眼半眯:“為什麽這麽問?”
“你那些暧昧的動作,讓我心裏慌得很。”謝殷說,“這種成績我拿得憋屈。”
官澶難得笑出了聲。
“笑什麽!你就說吧,是不是你偏心。”
“不是。這次的結果是導師們共同決定的,就算排除我的票,你仍比莊宿明多出兩票。”官澶收起笑意,認真地盯着他的雙眼,“而且,舞臺、偶像、藝人對我而言是非常神聖的,我不會為了任何事情背叛自己的信仰。”
謝殷松了口氣:“那就好。”
“不過,有一件事,你得注意。”
“什麽?”
官澶異常認真地說:“你得叫我官老師。不是嗎,認真且努力的謝練習生?”
“……”謝殷咬着牙齒,“知道了。官、老、師。”
官澶轉身,如瀑的黑長發從側面遮住了他勾起的嘴角,優雅地坐上車揚長而去。
車內,他一手靠着扶手,輕輕撐住下巴,從單面玻璃向外看去。
少年仍站在原地,肩膀卻放心地松弛了下來,發絲被風吹得飄揚,半遮精致的側臉,像風的精靈。
忽然,風變大了,練習服的帽子被吹了起來,蓋頭蓋臉地把少年吓了一跳。
嘴角情不自禁上揚。
開車的是跟了他很長時間的助理。他思考很久,還是決定出聲:“官總,謝殷的黑料并非空穴來風。總之,還是謹慎些為好,娛樂圈……能演的人太多了。”
“但願是我們多心吧。”
忽然,官澶的手機鈴聲響了兩下停了。他拿起手機,發現這是一個陌生號碼,與此同時,一封未讀郵件出現在手機端郵件服務裏。
“雲星娛樂?”
助理立刻接話:“雲星娛樂就是謝殷的所屬公司。雖然是中大型規模的公司,但新董事接手後任人唯親,最近的業績越來越慘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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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總,我司練習生參與《星程7》,承蒙您的照料。他們的未來也與您、與節目息息相關,萬分期待與您細商個人包裝事宜。節目開播在即,預祝本季節目再創輝煌。】
眉頭越鎖越緊,指尖在屏幕上抵住,像被心裏迅速冰冷的溫度凍僵。良久,青白的指尖才往上劃。
【祝您在演藝圈的聲譽常青。】
威脅似的祝賀下是一張配圖。這明顯是一張從視頻中截出來的畫面,畫面的內容正是那間宿醉的酒店,右下的時間也是那天晚上。
床上,長發男人昏睡着。清醒的謝殷出現在畫面中央。
他在調整針孔攝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