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喜歡為何物

平非卿從元靖手中接過防雨的鬥笠,又同他一般也将蓑衣披在身外,冒雨向營外走去。兩人默契十足,并不交流一二,無須談論是要去往何處也能将方向行得一致。

未帶領士兵同行,出營後約莫行了一裏地便到了湖畔。

平崴的防守軍船整整齊齊地泊在近岸處,稍遠一點的地方,則停列着自京中順水路而來的二十艘戰船,已是戾氣全盛的模樣,時刻可迎戰敵岸船只。

此役的船軍總管便是林震,不同于其他将士,林震只在商讨要事時前往營中,平日裏的吃住行都在船上,戰船之中豎着最大軍旗的那一艘,便是他所在之處。

平非卿往那被雨水與秋風席卷着的旗幟上望一眼,向元靖問道:“可需上船去觀察?視野會更為開闊些。”

“暫且不必,”元靖搖頭作答,“本已天暗,加之落雨,即便上船去看所視之物也都迷蒙不清,還是待明日天晴吧。你我此時出來是為了觀察蘆葦狀況,蘆葦臨水而居,這岸邊所生長的與那‘頸口’之處的別無二致。”

平非卿颔首,與他往岸邊再行近數步。

即便天色暗沉,也掩不住秋時蘆葦的金黃色澤,柔軟卻不失韌性的葦杆被雨水潤濕,随着涼風輕輕飄搖。

元靖伸手撫了一把,手心濕漉漉盡是雨水,轉首道:“王爺看見了,太澤湖域的蘆葦大部分都生長在岸邊,湖中部分皆在極淺處,那樣淺的水域,勉強可泊舟,卻難以行舟。”

“也就是說……”平非卿若有所思,推斷道,“舟船隐匿在蘆葦中時,一旦遇到任何突變狀況,都處于被動之位。”

“正是,這與我們在京時的設想稍有些出入,但不影響計劃,甚至更為有利。”

“如何說?”

元靖道:“頸口處的蘆葦叢,我方沒必要再占據,倒不如就由敵軍先一步利用。蠻子不知我們也備下了小型舟船,再者,他們如我們先前一樣,也懷着‘先得頸口者先得優勢’的念頭,定然會想辦法将自己的小舟與戰士埋伏在裏面,适當時機我們便松懈防範,‘成人之美’吧。”

平非卿理解了他的用意,道:“誘敵入深,然後一網打盡?”

“對,”元靖眼中透着愉快的光彩,“先前提及過的——火攻。”

這人淺淺笑着颔首:“火攻自是妙計,唯獨有一點應當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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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候。”元靖自然明白,接了他的話補充道,“王爺放心,定然會早觀星象,确保萬事無虞。”

“好,”平非卿落下決定,“既然看罷實地,你依舊認為火攻乃最好的計謀,那便将其采用,但除此之外,依舊還要有後備策略,以防萬一。”

“明白。”

元靖颔首,知道這人行事謹慎,針對任何情況,都定要在腹中備下應對手段,否則絕不會安心。

火攻為主,但前提是敵方會如他們所願般埋伏進蘆葦叢中,且天公作美,氣候得宜;而倘若敵方不耍心思,單刀直入地闖過頸口攻來,那麽他們便需要有第二種對付的方式。

——盡管後者的可能性極低,但也不得不列入考慮。

所謂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只要萬事都準備得穩妥,便什麽情況與變數都不足為懼了。

雨落得愈大,湖面波紋蕩漾,不得平息。

蓑笠将要避不住裏頭的衣衫,這對于一身軟铠的平非卿倒還無甚影響,但對于布衣覆體的元靖便要麻煩不少。平非卿可不願軍中的智囊還未開戰就染了風寒,笑着玩笑幾句,勸他隔日再商議細節,一同回到營中。

然而雖為軍師卻也身懷武藝的元靖體質并不虛弱,微微濕了的衣裳沒有讓他有任何不适,反倒是另一人在這軍營裏頭受了涼。

蘇如異一早醒來的時候頭昏腦脹,周身虛軟無力,難受得直想哭鼻子。

探手摸一摸自己的胳膊肚子,又撫一撫額頭,稍微放心點,似乎沒有自己想得那樣嚴重。身邊那人早已不在帳中,幸虧他除了額頭其他地方都沒有發燙,才未讓那人給察覺出來。

這要是放到京中,蘇如異給自己開藥之前,一定會想要平非卿先安慰安慰自己,但此時身在軍隊,又時刻面臨着戰事,他只希望自己的風寒不會被那個人給瞧出來。

有些委屈,但也感到自己挺偉大的。

蘇如異爬下鋪席,自己給自己穿好衣裳。

一旁有一盆清水,還有不少馍馍和佐食的醬料,大概都是那人為他準備的。他洗了洗臉,實在難受得沒什麽胃口,便坐到馍馍跟前,安安靜靜地給自己把個脈。

脈相浮緊,果然是染上風寒了。

蘇如異有點後悔,昨日在涼涼的河裏洗了澡,回來後的确應該聽話,等頭發幹透了再睡,更何況後來還下起了雨,天氣更顯濕冷。

真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蘇如異撅着嘴,輕飄飄地挪到包裹旁去,翻出自己帶來的藥瓶,吃下兩顆對症的藥丸子。罷了扭頭看着桌上的食物,雖有些吃不下,但猶豫之後,還是勉強咽下兩個,以免太過反常,惹平非卿擔心。

他知道平非卿現在可忙了,休息的時間都不夠,他也是會心疼的。

蘇如異無形中給自己鼓足了氣,不再覺得身體那樣難受,順帶着便也開始思考他腦中驟然騰起的那個念頭——心疼。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心疼會怎樣?心疼代不代表喜歡?喜歡到底是怎樣的?算是他自己以為的這樣嗎?

蘇如異咬着馍馍懵了:他自己以為的是什麽樣啊……

低頭看看那罐子醬料,不知道是什麽做的,真好吃,漸漸把胃口給吃出來點,開心。

頭腦發昏,想什麽問題也想不明白,蘇如異決定不想了,吃下兩個馍馍後打算去外頭吹吹風。

行出營帳,就看到幾步開外站着一個人,周身裝束與諸位将士都不一樣,并非铠甲,而是一襲暗沉輕便的衣衫。

蘇如異認出來了,是那天說要保護他的人,但并不是與他同騎的無峥,而是三人中的另外一個,想了又想,不太記得起名字。

蘇如異走上前去,偏着頭看他,試着再次努力一下,可惜發燙的腦子依舊無所獲,只好抱歉地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對不起我一下想不起來了……”

那人面上沒什麽表情,但眸光算得上柔和,回道:“疏隐。”

三名影衛身在軍隊中時不再藏匿蹤跡,直截了當地出現在人前。無峥與魍魉自今晨起不離平非卿左右,而疏隐便留在蘇如異身邊,依舊負責他的安危。

“疏隐,”蘇如異咧嘴沖他笑,“謝謝你們送我過來。”

疏隐張了張唇未再說話,搖頭回應。

蘇如異轉頭看了看四周,視野之內沒有平非卿的身影,反正閑着無聊,便也在這個人旁邊站着,和他随意聊聊,問道:“你們之前說,是王爺讓你們保護我,嗯……什麽時候?我都沒發現。”

“伏月時。”

“這樣久了啊?”蘇如異挺意外的,愈發覺得他們厲害,跟在自己身邊兩月了都沒讓他察覺過。

轉而又心中一驚,忽然想到原來自己做什麽都是有人看着的,難怪什麽小心思都避不開平非卿的眼睛。

平非卿這個人真是……壞得很。

蘇如異心裏默默地抱怨一下,玩笑般的,并沒有當真介懷,畢竟平非卿關心他,如此重視,他怎麽可能不高興。

正想着的時候,那人便自營外行回,一邊還與身旁的元靖說着話。

“平非卿!”蘇如異高高興興地跑過去。

“剛起來?”平非卿彎唇望着他,待近了一些,忽然斂下笑容,微蹙眉道,“受涼了?”

蘇如異心裏“咯噔”一下,頂着兩團稍顯病态的紅暈,沒想到還是被這人給看出來了。

“沒事,我沒有不舒服。”

“服藥了嗎?”這人依舊擔憂問道。

“嗯,吃了藥丸子。”蘇如異點點頭,“你不用擔心,我真的沒有不舒服。”

平非卿撫一撫他的臉頰,看他一到軍中便莫名懂事,說不出的又疼又憐,也沒辦法再說什麽,只好應道:“這地方沒什麽玩的,你便多睡一睡,休息好。”

“嗯。”蘇如異表面上應了,心裏卻不願意睡覺,他沒有忘記自己此來的目的,雖是為了跟在平非卿身邊,但也是安了心要做軍醫的,他得讓自己做個有用的人,而非一無是處,只知道吃軍裏的馍馍。

這人總算又露出些笑容。

他今日醒來之後,趁着雨後天晴,與元靖登上戰船,完整地觀察了一番頸口地形,又将作戰計劃仔細商議了許久。

萬事俱備,只待适當時機。

此時元靖見他兩人說話也不願再打擾,在此與他分別,各自回營。

平非卿便帶着蘇如異回到主帳,打算拟一封戰報,将初來的形勢簡略告知皇上。

這人在桌前坐下,看見一旁的馍馍剩了不少,眉頭蹙得比方才更深,把這娃娃拉到身邊來問道:“東西不好吃?”

蘇如異看看馍馍又回頭沖他眨眨眼,笑道:“好吃啊,那個醬料是什麽?特別好吃!”

平非卿放心了點,猜到他大概是身體發熱,沒什麽胃口,只要不是嫌棄軍中夥食,餘下的日子便都好熬過去,畢竟目前為止,誰也說不清楚他們究竟會在此征戰多久。

他回道:“有一些是肉醬,還有些是豆子做的素醬,這些都是易儲易攜的東西,征戰時,一般就吃這些了。”

“挺好吃的。”蘇如異又點頭肯定一遍。

“喜歡就好,”平非卿把他圈進懷裏,抱好之後開始着手整理筆墨,哄道,“閉眼睡會。”

“剛醒,睡不着,”蘇如異挪挪姿勢,看着他提筆濡墨,“你要寫什麽?”

“寫戰報,這邊的事情,應當時時令皇兄心中有數。”

“那我看你寫。”

蘇如異不再吵他,心裏卻還有話想說。

安靜了沒一會兒,實在是無聊得閑不住,悄悄拿眼睛去看他。這人視線還放在折子上,卻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忍俊不禁地偏頭親他一下,問道:“想說什麽?”

蘇如異抿着雙唇扭捏起來,想要把那會的心思同這人剖白,但真到要開口的時候又不太好意思說了,好半晌才紅着臉道:“雖然你是大元帥,但也要好好休息。”

“嗯?”平非卿心裏一動,徹底擱下手中筆杆,挑眉望向他。

蘇如異眼眸轉了許久,見他一直興味盎然地等着,終于下定決心,低聲說道:“我也會……心……”

“什麽?”

“關心你。”蘇如異換了個詞,還是覺得那兩字太矯情了。

平非卿沉默地看着他,眸底的笑意越發深刻,眼中情愫濃烈卻又溫和,恰如營外湖水,明鏡般得包囊萬物。

“寶貝。”眼前人垂着頭,平非卿看不清他的模樣,指腹摩挲着紅紅耳根喚道。

蘇如異每次聽這稱呼的時候都禁不住心中一跳,此時更比之前都還要緊張,好似自己說了特別羞人的話一般,不敢擡眼看他,嘟囔着“嗯”一聲,隐隐期待着這人接下來的言語。

平非卿越發耐不住心中愉快,垂首将下颔墊在他肩上好好笑了一陣,随即竟正正經經地道:“聽我說,之後的某一天,也許近在明日,也許卻在月餘之後,不論發生了什麽,都不要相信你聽到的和看到的,只要相信我,明白了嗎?”

“啊?”蘇如異怔然,神情有些呆呆的,不明白怎麽一下子就變成這樣的話題。

“記住了嗎?”這人又問。

“記住了……”他茫然地颔首。

“乖,記住就好,”話落,平非卿自他肩上擡起頭來,倏然又問道,“你關心我?”

話題又一下跳回來了。

蘇如異簡直應接不暇,小小聲回道:“嗯,關心。”

平非卿顯然不滿足,也不知安的什麽心,重複着又問:“真關心我?”

“關心啊……”

這人居然還問,一遍一遍地不知停歇。

蘇如異那點兒羞赧沒了,瞪起雙眼,帶着些生氣怒道:“我關心你啊!”

“你喜歡我?”

蘇如異怒:“我喜歡你啊!”罷了忽然愣住。

平非卿笑盈盈地看着他。

蘇如異默默地在心間數一下,這是這個人第幾次套他話了。

“嗯,我也喜歡你,”平非卿笑着攬緊他,輕聲說道,“不願意與人分享我,不願意離開我,還懂得關心我,不管你理不理解,都好好記住,這就是喜歡。”

這就是喜歡。

一直疑惑的事情,平非卿開口解答了。

如他所言,蘇如異希望他只對自己這樣好,希望他一直在自己身邊,希望他平平安安,不會因征戰而受到傷害。

此次追趕而來,更是已經認識到,對自己而言,這個世上再沒有比平非卿更重要的人。

原來這就是喜歡……

是令心間暖融融的情意,而非什麽讓人緊張難堪的東西。

“我喜歡你……”蘇如異放松身體,伸手回抱住他,紅着臉頰閉上雙眼。

太好了,他喜歡着平非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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