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圓月伴生辰

莫名其妙的,來到軍營中的第三日,便到了中秋團圓之日。

這麽些天的折騰,蘇如異早沒把日子放在心上,過得迷迷糊糊的,若不是在營中閑逛時聽到幾位喂馬士兵的聊天,他還不會意識到中秋的來臨。

“中秋了啊。”蘇如異摸着自己的馬兒,轉頭跟疏隐說話,疏隐無聲向他點頭,算是答複了,他已經習慣這位內斂影衛的性情,因而沒覺得尴尬,繼續說道,“我以前也都過中秋呢,小時候跟奶奶過,後來跟師兄過,這一回是跟平非卿過,只可惜今年沒有月餅吃。”

他覺得挺好的,每年的團圓日都沒有錯過,身邊永遠是親近之人。有親人在的地方便是家,環境優劣也就不重要了。

除此之外,其實他還有一個關于中秋的秘密,那便是每年的中秋,正是他的生辰之日。以前只是奶奶知道這件事情,奶奶走後,他沒再跟誰說過,哪怕是跟師兄也沒有提及過,因為對他而言,不論是中秋還是生辰,只要這一日有親人陪伴,能一起吃好吃的東西便足夠了。

可這一次不一樣,陪在他身邊的那個人是平非卿,是他喜歡,并且以後都不願意分開之人。

蘇如異想把這件事情悄悄告訴他知道,就只告訴他。

想着便傻乎乎地笑了,自個兒偷偷開心着,便也沒注意着顧忌什麽,随口問道:“疏隐大哥,你喜歡吃什麽餡兒的月餅?”

疏隐沉默了半晌,似是在思考,随即簡單回道:“都好。”

“是啊!”蘇如異眼睛一亮,一副看知音的神态去看他,“我也覺得都好,全都好吃,我年年都會把每種味道都吃上一遍。”

這人沒回答。

蘇如異開心地喂馬兒吃草,也不忘摸摸旁邊的追影,追影脾氣大,有時候不給摸,光是旁人靠近都會顯得怒氣沖沖的,因而當他平和的時候,蘇如異總會逮着機會多摸幾下。

——平非卿的戰馬呢,可高可帥了。

“跑得飛快,還有追影,你們兩個也算一家馬,中秋節有個伴,挺好的。”

疏隐:“……”

“好好相處,以前在王府那麽多馬是很熱鬧,但現在出來了就要相互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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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隐:“……”

蘇如異突然覺得不對,有點兒反應過來了,想到自己似乎不該在這個人面前講這些話,回頭內疚道:“疏隐大哥,對不起,我忘了你今年不在家中。”

眼前人依舊面色無波無瀾,話卻難得多說了幾個字:“本就一直不在家中。”

“啊?”蘇如異更自責了,好像提到了這個人的傷心事,更認真些向他道歉,“對不起。”

疏隐又是沉吟了好半晌才開口說話,似乎對他而言,開口講話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

“只需要保護王爺。”

蘇如異不解,很想問問為什麽,卻不知道繼續問下去是否不太禮貌。

徘徊的時候,疏隐竟自己說下去了:“王爺護着家人,而我護着王爺。”

“你是說,王爺替你照顧家人了?”

疏隐點點頭。

蘇如異想通了,以為影衛對王爺忠心,是為了替家人報答恩情。

但其實事實稍微還有點偏差。王爺身邊的六名影衛,大多都是孤兒,疏隐雖有家,但卻因貧窮而被爹娘抱到京中賣作小奴仆,從不太記事起便被養在了睿和王府,因此對于自己的血親沒有任何感情,甚至可說已沒了印象。

他是死士,為了平非卿可以随時舍去性命,這是他的忠,是為了報自己被收留之恩,而非平非卿善待他家人之恩。

蘇如異并不明白這一點,按自己所猜想的去安慰他道:“沒關系,今年的中秋有我和王爺,有元大哥,還有無峥大哥和魍魉大哥,我們可以一起看月亮,邊關雖然不如京城好,但月亮總是一樣的。”

疏隐素來木讷的神色似有一絲松動,一瞬間滋味有些離奇。畢竟平非卿是他的主子,如今的蘇如異也是,分明主仆有別,而這少年卻對他說出共度中秋的話。

不知是否是錯覺,漸漸地,那沉寂的臉上似乎竟浮現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蘇如異了無察覺,對他笑一笑,轉頭往另一邊望去的時候,遙遙地看見了魏宣義的身影。

他從主帳中出來時,魏宣義等人正在裏頭和平非卿議事,此時出現在這裏,大概是該說的話都說完了,現在的平非卿一定已經空閑下來。

蘇如異高高興興地回去找他。

進到帳中,眼前忽然出現了一件走時未曾見到的東西,端端正正地擺在營帳中央,看上去像是縮小了的山河地貌,砌得相當細致,其旁還站着垂眸思索的元靖。

“這是什麽?”蘇如異走到平非卿身邊,不欲打擾着那人,問得很小聲。

平非卿道:“沙盤,無殊微作調整修繕,方才送了過來。”

蘇如異覺得這東西真是神奇,探着腦袋仔細多看幾眼,又問道:“是你們說的沼澤嗎?”

“嗯,是那邊的沼澤。”這人彎唇,沒想到他還看出來了。

“好厲害啊,和那裏一模一樣嗎?”

“倒無法精确到完全一致,只是個粗略的雛形。”

蘇如異點點頭。

兩人對話間,元靖似乎有了頭緒,往那上頭插上一只細小的紅色旗标。

平非卿擡眼:“理清楚了?”

元靖颔首,雖未給确切答複,卻不失底氣道:“應當是可行的。”話落探出手指,在旗标那一處虛劃而過,補充道:“你看這裏,這一條算作是分界線,界線以北,是十年前征戰時的集中區域,這一塊,想必對方與我們一樣,已經完全熟悉,對安全與危險之域應該是了如指掌;而往南再行一裏地,戰地便相對陌生。”

“你是想将戰地南移一裏?”

“嗯,南移,利于我方将戰地僞裝。”

平非卿蹙眉,微微有些拿捏不定,思慮後道:“不容易。這一片本就屬于平崴地境,蠻子對點肯定不如我們熟悉,在如此前提之下,十年前他們尚且敢于攻入,這就足以說明他們對于辨識危險沼澤之域有着自己的巧妙方法。我軍十年前能夠取勝,靠的是五行八卦陣法,擾亂了他們的方位,十年後僅依靠戰地僞裝,怎能輕易引他們中計?”

這人向來疑心重,思考這些事情自然也習慣作得滴水不漏,因而一時難以理解他的想法,不明白為何戰術反而簡易化了。

元靖微微一笑,早便猜着他會出此一問,淡然解釋道:“王爺信不信,對方在沼澤以北處駐紮的那一支防守軍,絕對用了十年時間來習練五行八卦陣的破陣之法?”

平非卿對此倒深信不疑,當即給予肯定答複:“信,所以這是你決定棄用五行八卦陣的理由?”

“并非,我反倒覺得,這一次是依舊要用此陣的,”元靖指一指沙盤講道,“在一模一樣的位置用一模一樣的陣法,但卻又故意将此陣法布得簡易一點,留下漏洞給敵軍。王爺想想,對方費了十年功夫來習練此陣,如今在偏戰場卻只防不攻,其中的緣由是什麽?”

這人回道:“恐怕是雖已習得此陣,卻還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應對我軍吧。”

“正是如此,”元靖點頭,“所以我方陣法不變,敵軍入陣之後,一旦發現此陣可破,便會信心大增,以為我軍已是江郎才盡,再沒了別的戰術,如此,對方定然會趁勝追擊,向南攻入。”

平非卿揚眉,起了些興味:“說下去。”

元靖接道:“而此時偏南的地域沒有陣法,僅有僞裝,對方難免會有所警惕。為了消除他們的警惕之心,我們就必須在偏北的地域也同樣布上僞裝,使得偏北這一塊戰場之上陣法與僞裝同存。”

“蠻子熟悉偏北地域的沼澤分布,自然不會中那僞裝,随後到了偏南之處,難道不會憑照偏北處的經驗來躲避陷阱嗎?”

“他們當然會,所以兩處雖都有僞裝,卻是從分界線開始便反其道而行之,出其不意。”

平非卿聽得一愣。

沙盤前的這人勾着唇角,拈起桌旁一朵小野花,扯下一片花瓣輕輕擱置在沙盤上代表安全的地域上。

“王爺,偏北處,僞裝故意覆蓋在危險的沼澤之上,那叫作‘欲蓋彌彰’;而偏南,僞裝卻覆蓋在安全的位置,大大方方裸/露出來的沼澤,你認為他們是踩還是不踩?”

“哈哈哈……”平非卿朗笑不已,贊他道,“無殊太狡猾,十年前耗盡心力設計一出陣法來對付他們,十年後卻竟然只用這麽一點小計謀,實在是欺人太甚。”

“王爺當真覺得是欺人太甚?”

“當真,”平非卿愉快颔首,卻又道,“欺負得很好。”

“那是可行不可行?”

“自然可行,你這智囊,向來是令人心服口服的。”

元靖松手,任野花飄落沙盤之上,彎眸道:“後續便是如此,至于如何誘敵,便按王爺的計劃走了。”

“好。”平非卿心中暢快,把身邊少年的手指頭捏在掌心把玩不休。

蘇如異聽了半晌天書,拿看神仙的眼神去看他們兩個,還在等着下文。

等了半晌卻不見話題繼續說下去,這才試着插嘴道:“你們商量好了?”

“好了。”平非卿把視線轉回到他身上來,點頭回道。

蘇如異笑得燦爛:“那你們夜裏還忙嗎?”

“不好說,不出意外暫且是不忙。”這人撓撓他柔軟手心,問,“怎麽,有事?”

蘇如異一聽他說不忙,愈發歡喜道:“今日是中秋!”

兩人皆露出意外之色。

“倒差點忘了……”元靖輕笑出聲,一時想到了京中的平非靈,新婚燕爾,第一個中秋便分隔兩地,實在是無奈。

單憑此,都真是應該狠狠地欺負一下主動來犯的蠻子。

“中秋本來是該吃月餅的!”蘇如異沒看出他隐隐透出的思念,依舊興致高昂道,“可這裏沒有。”

平非卿低笑:“軍中自然沒有,今年是吃不着了。”

“我們可以吃烤野兔啊!”

“嗯?”

蘇如異看他兩個不明白這之間的關聯,耐心解釋道:“月亮嘛,月亮上面有嫦娥,有玉兔,所以月餅和野兔是一樣的。”

平非卿:“……”

元靖:“……”

帳內沉寂,少頃,平非卿先笑出來,揉揉他這天馬行空的腦袋,戲道:“我看你就是饞了,嗯?野鴨想不想吃?”

蘇如異老老實實點頭承認:“也想吃。”

這人捏一捏他臉頰,答應下來:“也好,捉幾只吧。”随後又向元靖道:“雖不在京中,但我們三人也能共賞圓月。”

蘇如異糾正他:“是六人。”

“嗯?”

“還有疏隐大哥他們三個。”

平非卿失笑,看來這麽兩天,眼前少年跟他的影衛也熟了,點頭遂他心意道:“好,六人。”

蘇如異歡天喜地。

只是說好的野鴨野兔并不随時都在手邊,此刻興起了這個念頭,還得臨時去捕獵。所幸并不麻煩,這樣的地方別的東西不好找,野味倒是容易抓着。

湖中游魚肥美,這人也親手捉起來幾條,架在岸邊的柴火堆上烤得滋滋作響。

蘇如異繞着幾個火堆轉來轉去地看,心思得到了大大的滿足。

待到香噴噴的野鴨熟透,圓如玉盤的明月已升至高空。

本是緊張的征戰時期,這一番捕獵燒烤倒十分放松心思,平非卿心中怡然,側首望望身邊正将鴨肉啃得歡騰的少年,低聲問道:“以前怎麽過中秋的?”

蘇如異抽着嚼肉的空閑回他:“小時候聽奶奶講嫦娥奔月的故事,一起吃月餅;後來聽師兄講嫦娥奔月的故事,一起吃月餅;現在跟你一起吃烤野味。”

平非卿沉沉笑道:“那還要不要聽嫦娥奔月的故事?”

“好啊。”蘇如異咧嘴笑,傳奇神話總是聽不膩的。

這人卻擡頭對元靖道:“無殊來講吧,你講什麽都能頭頭是道。”

“好,”元靖此時也心情正好,毫不猶豫便答應,随即娓娓道來,“相傳在遠古時期,天上同時有十個太陽出現,曬得大地幹涸,民不聊生,有一位名叫後羿的英雄為了解救百姓,登上了昆侖之頂……”

此人平日裏說話的聲音總是清潤平淡,講起故事來卻抑揚頓挫,引人入勝,蘇如異聽得津津有味,分明是聽過無數次的故事,卻依舊被吸引得忘記了咀嚼。

元靖認認真真地把這故事說下去:“……後來,他的妻子嫦娥偷偷吞下仙丹,獨自羽化成仙,飛到月亮上面,住進了裏面的廣寒宮裏。”

蘇如異以為故事到此就該結束了,沒想到元靖繼續講道:“月宮清寒不似人間,一個人居住在那樣的地方,即便做了神仙也是很孤獨的,嫦娥此時已經知道後悔了,可為時已晚,廣寒宮裏什麽也沒有,除了一只玉兔。後來……”

“後來怎麽了?”蘇如異迫不及待追問。

元靖嘆一口氣,把烤好的野兔遞給他道:“後來嫦娥好餓,就把那玉兔烤了吃了。”

“……”

“哈哈哈……”平非卿扶額大笑。

三名影衛依舊不言不語,面色平淡,卻幾乎同時動作一頓。

蘇如異默默地接過烤兔,突然有點難以下咽,垂眼想了很久……一口咬了下去。

嗯……兔兔真可愛……兔兔真好吃……

元靖還在繼續逗他:“講得好不好?”

蘇如異實在不知道怎麽回答,睜大眼無辜地望着他,少頃點頭道:“挺好的……”

元靖便也随着平非卿暢笑不止,整一晚上都無比熱鬧開懷。

玩到挺晚,幾人吃飽喝足才打道回營。

此時已是圓月中天,蘇如異稍作梳洗後未及時爬上鋪席睡覺,而是又跑到外頭去看了會美麗的月亮,直到那人跟出來,将他給抱回去,才安安分分地把自己裹進毯子裏。

平非卿随他躺下,把他微涼的腳丫子暖在自己腿間,責備道:“風寒還未好透,就又穿着單衣跑出去。”

“已經好啦,我做的藥呢,可厲害了。”蘇如異縮在他懷裏笑,仰臉親親他下巴,片刻後小聲喚,“平非卿。”

“嗯?”這人笑應一聲。

“告訴你一件事情。”

平非卿聽他語氣愉快,便往下睡些,好仔細看着他的臉。

“說吧。”

蘇如異眸中仿佛嵌着璀璨星子。

“我十七歲了。”

這人意外。

“今日是你生辰?”

“嗯!”蘇如異點頭。

“為何不早些告訴我?”平非卿無奈輕嘆,捧着他的臉親一親額頭,“我能早些有所準備。”

“你那樣忙,這裏又不方便,還要準備什麽?我今天已經很高興了!”蘇如異開心道,“況且,其實我也是今日才想起來的。”

平非卿低聲笑:“也罷,來年我會記着,以後都會記着。”

蘇如異聽得心癢癢,胸膛裏頭很溫暖,甚至忽然有些眼眶濕潤的感覺,問道:“我們以後每年都會在一起對不對?”

“對,”平非卿順着他柔軟的頭發,語氣很是肯定,“我會每年陪你過中秋,還有生辰。”

蘇如異抱住他蹭一蹭,又問道:“你的生辰是什麽時候呢?”

這人彎唇搖頭:“還早得很。”

“還早也要告訴我。”

他追問不休,平非卿只好作了回答:“巳月初九。”

“我也記住了。”蘇如異雙眼閃閃的,仿佛比外頭的月兒還要明亮,“平非卿,我也會陪你度過每一次的生辰,陪你……”

話未落盡,雙唇已被這人吻住。

平非卿輾轉着将他唇舌吮吸,動作輕柔和緩,但心中卻燃着一把驟起的烈火,只想把懷中人一點一點揉碎吃盡,又或者從此都拿鎖鏈綁在身旁,一步甚至半步都不讓他離開。

“嗯……”蘇如異喉間發出輕嚅聲,抱在這人身上的雙手竟學得主動,在他赤/裸的上身撫摸着。

情意一旦撩撥出來便不可阻絕,平非卿彎着眉目将他壓在身下,低啞嗓音裹着熱氣拂在耳畔,激得他輕輕顫抖,道:“寶貝,今夜可不要哭出聲來,薄薄營帳,外頭能聽得見。”

蘇如異雙頰滾燙,偏頭在他面上輕蹭,不知該回答什麽,慢慢地閉上雙眼,把一切都交給他來掌控……

後來便不記得是否忍住了哭吟之聲,腦中只剩下這人在他體內的熾熱溫度,霸道卻溫柔地闖進來,緊緊地抱他在懷。

幼時的破碎記憶星星點點,想起奶奶走前滿目慈和地告訴他,這世上會有人愛護他,對他好,終有一天他會找到。

耳邊是粗重鼻息,蘇如異眼角滾下一粒淚珠,未落入鬓發便被平非卿憐惜吻去,不禁低聲笑着,偏頭迎上那雙唇。

——他知道,奶奶說的這個人,他已經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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