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群龍無首

不知敵岸蠻子安着什麽詭計心思,作為入侵的一方,安營紮寨之後竟遲遲不見動靜,最為嚣張的舉止也不過就是掌着幾艘戰船,在北面湖域上耀武揚威似的巡游。

平非卿有的是耐性,林震與他商議之後,便也好整以暇地帶着船只在南面閑逛,絲毫不顯急躁,頗有幾分禮尚往來的意思。

其實現在這局勢,按說蠻子已越界,平崴軍自有充分的理由發兵退敵,而對方在等的,大概也是這一點。

雙雙心知肚明,偏偏平崴的軍隊卻一直不愠不怒,湖域主戰場之上風平浪靜,彷如兒戲。

倒是沼澤那邊,一月以來,魏宣義領兵越過戰區,故作聲勢地往敵軍防守線攻過去幾次,然每每打不上一個時辰便又速速撤回,數次之後,只将其防線逼退半裏。

如此行徑,好比只把對方當作了闖進園子裏的野雞野狗,不需要太過操心,随随便便轟出去就好。

輕視鄙夷到此等境界,蠻子很快便被惹得惱羞成怒,除此之外還生出萬分警惕,唯恐對方只是在拿湖泊作幌子,而真正的目的其實是想從沼澤處下手,妄圖攻下此地繼而分兩軍将他們前後包圍。如此一番猜忌之後,蠻子迅速遷了一支精騎兵至沼澤分戰場處,不再僅僅端着防守的架勢。

那支精騎兵也不知是否真有震懾作用,總之魏宣義這邊消停了不少,未再時不時地心血來潮,随便闖過戰區去“撩撥”他們一把。

兩方舉動相較于十年前的戰鼓不息,實在顯得有些小兒科,蘇如異在軍營中旁觀了一個月,雖然依然不太懂這境況,卻也隐約感到奇怪,覺得這些人怎麽打仗打得那麽稀奇。

一月以來沒有一兵一卒的損失,卻因着沼澤域的“打鬧”,令不少士兵身負輕傷,被無眼刀戟劃出傷口。

天氣越發涼爽,但這地方畢竟環境惡劣,蘇如異擔心這些士兵會發炎感染,時常鑽到醫棚裏去,同其他幾位軍醫一道忙碌不歇。

腥紅的傷口見得多了,他便越發情緒沉郁,一日比一日更讨厭征戰之事,也一日比一日更為心慌,生怕等到平非卿親自上戰的那一刻。

他愁眉不展,很快便被那人給瞧出來。

平非卿正在桌前展閱一封京中來信,将他拉到身邊坐下,問道:“怎麽悶悶不樂的,想回京了?”

蘇如異搖頭,眼裏含着擔憂,躊躇許久開口說道:“你不會受傷對不對?”

“嗯,我不會受傷,”這人淺淺一笑向他保證,察覺到他的不安,勾着手臂将他圈進懷裏安撫,又說,“你剛來的時候不是答應過了,會相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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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相信你的。”懷裏少年很真誠地對他點頭。

平非卿挑着他的下颚使他微微轉過頭來,忽然間,眸裏極度認真,道得字字沉穩而緩慢:“牢牢記着,只要相信我。”

蘇如異聽着這話心中狂跳,分不清是緊張還是什麽,一瞬之間閃過一絲奇怪的感覺,卻又無從捕捉,只乖順答道:“我記住了。”

平非卿又現出笑容。

垂首親親他,收回手來,不再多談此事,指着桌上信函道:“你看,靈兒送來的。”

“咦?”蘇如異驚喜,換了話題霎時心情明亮不少,拿過來仔細地讀一遍。

平非靈書了滿滿兩頁箋紙,先是說了自己的近況,講她在将軍府中生活得很愉快,老夫人相當疼她,如親生閨女一般寵着;此外還提到了她原本的癡症,感到病愈之後一切正常,雖偶爾會有頭疼之狀,但已經請禦醫來診過了,說是無甚大礙,慢慢會好起來……平非靈将這些事情一件一件仔細陳述,罷了又事無巨細地叮囑一通,讓平非卿與蘇如異二人好生照顧自己。

姑娘家畢竟心思細膩,這神智一恢複過來,整個人便體貼周到得不得了,知道關心起自己的兄長來了,看得平非卿笑意深深。

如今平非靈變聰明了,蘇如異卻還仍舊傻得可以,把這信看完之後,擡眼驚訝地問道:“為什麽信裏沒有提到元大哥啊?”

平非卿揚眉:“你說呢?靈兒如今要對無殊說的話,可都不想給我知道了。別看她寫滿了這兩頁紙,無殊的那封信,還比我手頭的厚上不少。”話落故作無奈地嘆一口氣。

“哈哈……”蘇如異毫不同情地笑起來,笑夠了才想起要安慰他道,“沒關系,郡主也沒忘了自己的哥哥呀。”

“真給忘了,我可不饒無殊。”這人随他輕笑。

兩人把這封信翻來覆去看了許久,氣氛一時和睦溫馨。

——然而暫且抛諸腦後的戰事并未消停。

約莫又過了半月,蘇如異所擔心的事情終于還是來臨了。

這一日格外天寒,再過數日便是立冬之時,氣候在此日裏驟然一降,萬物幹燥。

天尚未亮起來,平非卿便自帳中起身,铠甲摩挲的窸窣聲響将蘇如異驚醒。

少年翻個身,半睜着惺忪的睡眸望向他,聲音軟乎乎地問:“你要去哪裏?”

平非卿沒回答,整裝之後往他眼睑上輕輕一吻,轉身行出去。

蘇如異依舊有些意識不清,直到片刻之後聽着一聲熟悉的戰馬嘶鳴,這才驟然一驚,猛地翻身下鋪,鞋也來不及穿,裹着絨毯便追出營帳。

可依舊慢了一步,那人早已策馬奔至營門之外,借着那裏的火把光芒,可遙遙看見列隊整齊的精騎部隊,在他的統領之下,踩着最後一抹夜色揚塵出發。

蘇如異愣愣地站在原地,赤/裸雙足被足下土地沁得冰涼。

——平非卿親自帶兵入陣了。

少年就這麽站着,望着早已無人的方向,不知呆立了多久,直到天色都明亮起來。

身後傳來動靜,疏隐不知是何時出現的,原本一直安靜守着他,垂眼看着他雙腳,實在沉默不下去了,便開口道兩個字:“腳涼。”

蘇如異也不知聽沒聽着,依舊沒動,疏隐不再繼續勸,過了片刻入到帳中将他的鞋子取來,蹲下身去為他穿好。

那雙腳已經凍得微微發紅,蘇如異驀然被他人的手掌一暖,仿佛才一下子回過神來,雙眼酸澀,有些想掉眼淚,最後卻是難得得忍住了,想着那人是去打勝仗的,他怎麽能哭呢。

“謝謝你,疏隐大哥……”

疏隐站起身來。

蘇如異又問:“他什麽時候會回來?”

“很快。”這大概是疏隐身為影衛以來,第一次開口說謊話。十年前的戰争他是跟随着那人入戰場的,這樣的場合一戰便是幾個時辰,如何能快得了。

蘇如異卻相信了,點點頭回到帳內,懷着期盼等平非卿回來。

等待的時間最是難熬,萬事都顯得十足無趣。他便一直坐在沙盤跟前,望着上面的紅色旗标走神,腦中不斷想象着,平非卿此刻是走到了哪一塊地方呢?

桌上的馍馍一口沒吃,就這麽幹坐着,竟也把這幾個時辰熬過去了。

這一支軍隊突襲入沼澤域,用得正是元靖那日所定下的謀略,元靖身為軍師果真料事如神,敵人步步踩入圈套,輕松破了平崴軍的陣法,随即自負不已,一路追着回撤的隊伍南行一裏地。

地上有着不甚明顯的僞裝,敵軍将領看了一眼便哈哈大笑,禁不住嘲諷起平崴的這位軍師來,道他十年來無一絲長進,這一戰定要讓他顏面掃地。這話音落罷,下一刻便自作聰明地避開僞裝,帶着手下的一支精兵隊落入沼澤之中。

蠻子中計,頓時軍心大亂,此時後悔已來不及,原本佯裝回撤的平崴軍已迅速擺出新陣,将他們重重包圍……

這一戰可謂勝得徹底,可等到軍隊返營時,蘇如異卻怎麽也瞧不見平非卿的身影。

心中急不可耐,跑到營門外遠遠地看,卻見遠處寧谧,并沒有馬蹄歸來之聲。

分明打了勝仗,然而在場将士皆面色凝重,其中一人看裝束似是騎兵總管,手臂負有刀傷,卻不及自顧,快步行至魏宣義身前。

蘇如異看着這人自身前行過,慌得說不出話來,瞪大眼死死盯着他,不希望他開口說任何一個字,卻最終還是聽他單膝跪下,報道:“報副帥!元帥戰後下落不明!”

腦袋“轟”得一聲,體內湧入陣陣惡寒,惡心得他渾身戰栗。

魏宣義大驚失色,叱道:“發生了何事!”

“副帥!此戰我軍大敗蠻敵,元帥帶領騎兵一路向北追擊,直攻入敵方在沼澤之域的防守營地,将分戰場一舉拿下……元帥與敵軍一名趕來支援的大将對戰起來,待到我方将分營占領時,他兩人已不見蹤影……”

“身為将士,元帥失蹤為何不及時搜尋,反而領兵回營!”

“回副帥!留在分營的軍隊此刻仍在尋找元帥下落,屬下帶領部分騎兵歸營,是因為……”騎兵總管面色悲痛地擡起頭來,道,“在一處沼澤之上,已發現了元帥的甲胄……”

蘇如異眼淚滾下來了。

“你這個人亂講……”他拿手背抹一抹臉,不再聽這人說話了,轉身往馬棚的方向步步行去,“明明就是你們不認真找他……我去找他就一定能找得到……”

一直靜立一旁的元靖蹙眉攔住他,勸道:“蘇先生,先冷靜下來。”

蘇如異搖頭,繞過他往另一邊走,沒走兩步又被疏隐擋住去路,不禁急了,哭道:“你們讨厭得很……為什麽要攔我……你們不找他為什麽也不讓我去找他……”

元靖只是嘆氣。

疏隐不說話,依舊不肯放他去馬棚,蘇如異繞來繞去躲不過他,急得嚎啕不止,愈發喘不過氣來。

“讓我嗚……你讓開……我不能不……不找……平非卿……在等我去尋他……”

又慌又怒,還餓了大半天未進食,蘇如異忽然雙腿發軟,入眼景致也開始晃蕩起來。

摔下去的前一刻被疏隐伸臂攬住,順手點了睡穴。

“睡着也好,”元靖交代道,“送他回去,不要讓他離開營帳。”

疏隐點頭,抱起他離開。

兩人走後,眼前将士依舊一片沉寂,魏宣義面色晦暗,轉首喚一聲:“元軍師。”

元靖颔首回應:“副帥,此事當與林總管及其他幾位總管共同商議,去船上說話吧。”

“好,”魏宣義應罷,這才令騎兵總管起身,嚴肅道,“分營既已奪下,便不可再失,帶領你手下人馬駐紮分營,并派人繼續搜尋元帥下落;遣物資隊送一日軍糧至分營,将士們方才結束戰鬥,當重蓄體力。”

“是,副帥!”

魏宣義又向身後一人道:“此事且勿多言,守住主營。”

“是!”

萬事交代穩妥,魏宣義才跟着元靖向湖邊行去。

而平崴軍大元帥失蹤的消息,敵方很快便也了如指掌。所謂群龍無首,正是攻破的大好時機,北蠻方失了分戰場,相當于後防線垮了一半,正無比惱怒,怎可能不趁此時機翻身殺回來。

激戰即将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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