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強人所難
陳雲景又夢到了那匹白鹿,只是這一次,那天道化身的白鹿對他可沒有往日的和顏悅色了。
兩人隔着一片星空對視,周邊是淡薄的雲氣。陳雲景低頭一看,又看到了那片倒影的清澈無比的湖泊,倒影裏的他一身黑衣,額間黯淡的紅痕更是提醒着他不同往日。
白鹿問他,“晚山尊,你可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
陳雲景聽到這一句滿含興師問罪意味的話語,便知曉它要說什麽了,但那又怎樣呢?除了死,它還能拿他怎樣?于是陳雲景笑了一下,聳肩,“記得一點。”
“魔佛肆虐人間,你為何不管?”
陳雲景想起了占星樓那滿山的血流與橫屍,想起了暴斃在他面前的弟子。一人生命已然如此沉重,又何況千百萬人。但他心裏覺得甚是好笑,面上亦是如此大笑出聲,他笑夠了,方才捧腹,指了指自己,“這樣,我問你,我是誰?”
白鹿不說話了,如果它有情緒,那此刻必然是無比惱怒的。天道掌管世界萬物秩序,為的就是世界正常的運轉,倘若出現一個極端,那是無論如何都要想方設法‘撥亂反正’的。
陳雲景也不管它答不答,徑自說道,“我可是陳雲景啊,一個被你從別的世界拽過來的無辜靈魂,甭管我先前是什麽身份,哪怕我曾經是一只豬,難不成你還真叫我現在就去做一只豬?同理,也甭管我前世多麽厲害,我現在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嗯,可能還有點小法力的凡人罷了。救世?我憑的什麽?既沒有滿腔熱血,也沒有通天本領,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你是要我死,倒也不必這麽曲折,反正我不完成任務,你不也是要我命嗎?”
陳雲景撣了撣袖子,淡然道,“不過嘛,我這人很會算,死在你手裏,好歹比還得去搏鬥一番,然後眼睜睜看着自己被人喝血啖肉來的人道一些。”
白鹿四蹄輕動,在四周緩緩走動,看他的每一個眼神,都帶着嚴肅的審視。
陳雲景大大方方讓它看,他坦蕩的很,身上唯一一個算是武器的,還得算天道送,哦,不,應該算是‘還’給他的洗鉛靈瓶,而事實上他甚至還沒來及學會怎麽正确使用洗鉛靈瓶。
在這段長的接近對峙的沉默裏,陳雲景捏起脖頸間的小吊墜,不介意問上一問,“對了,我聽郁青說這瓶子上還有封印,封了很多法力進去。你知道這個封印,是怎麽回事嗎?”
白鹿沉默幾瞬,開口回答他,“那是為了洗鉛靈瓶中曾被封印的萬千妖魔,若沒有足夠的法力鎮壓,單憑一個瓶子,如何能鎮住它們。”
“哦,原來我曾經還是這麽一個大善人。”陳雲景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唇,“竟還會幹出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有這些法力,幹什麽不好,要去斬妖除魔。”他心裏是這麽想的,便想當然這麽說出口。他甚至覺得人世間的輪回是新生卻未必是輪回,看,他和花晚山就那麽不一樣了。
但是他還有一事不明,為什麽不幹脆把妖怪都殺了呢,若當初都殺了,現在也沒這些事情了。費時費勁鎮壓,還要消耗法力,多不劃算。但這事他沒說,估摸着當年的花晚山也許是修為不夠或者什麽別的原因,反正,過去并不會因為現實而改變。
白鹿再問,“你當真不肯去除了魔佛?你可知人間如今怎樣?”它話音落下,面前徐徐展開一抹畫卷,卷軸向兩邊慢慢展開,雪白的紙張描摹出人間百景。
本該山清水秀,天藍海清的優美風景,一抹濃厚的黑色忽然席轉人間。黑霧盡散,落到人間四面八方,卻還不回太平清明。
一別不過幾日,已然是妻離子散,屍骨累累,生靈塗炭。黑色的霧團在每一個瘋魔的人心裏誕生,在惡念中成長,最後抛離造就的慘劇,彙聚回魔佛身上。
因而如今的魔佛,與昔日相比實在強大太多了。他盤在天際,坐在最高峰上,俯視人間,凡人仰頭,無論何時都能看到天幕下那黑霧的一尊佛像。
佛啊,那本該是解救世人脫離苦海的神仙,他們祭拜,他們吶喊,他們求救,用性命展示虔誠,卻不過換來以殺至殺,人間徹底成了養蠱的溫床。
無數尚且遺留末法時代秘籍的門派清醒了,他們圍攻,他們堵殺,他們以死明志,也不過在黑霧中沉淪,在惡念中現出人性。
高坐的佛看着他們,天邊朦胧在血霧間的面容如此慈祥,嘴角卻直往上勾,裂開一抹惡魔的微笑。
就像郁青說的,世間早就沒有修真界了。萬事有黑有白有正有邪,方有了平衡,可平衡既破,凡人又如何與魔鬥?
與之相比,煉獄也不過如此。陳雲景難免有些動容,但他說的又何嘗不是真心話,于是他只能扯了扯唇,故作毫不在乎的輕松模樣,攤手笑道,“強人所難啊,你看看那些圍攻魔佛的人,死得一個比一個慘,你這是勸我去找死嗎?”
“花晚山,吾要你在此立下誓言,履行約定,絞殺魔佛。”白鹿沉聲道,“天道會賜予你力量,也定然會保你性命。而你,必須牢記自己的使命。”
說是這樣說,但誰又知道呢?到時候它臨時反悔,他也拿它沒辦法。對始終沉默不發一言的陳雲景而言,從來就只是馬上死和晚點死的區別。
“若你違背誓言,五雷加身,魂消魄散。此世堕入地獄,亦不能返。”
陳雲景聞言,默然不語。良久,方才從胸腔深深地裏嘆出一口氣,“若我不去呢?”
“若你不去,那便即刻身死道消。”
“你既然如此厲害,為何不自己解決了魔佛?你有這個能耐劈我,難道就不能對魔佛五雷加身,魂消魄散?”陳雲景擡手整理了一番袖子,慢悠悠嘲諷道,“莫不是欺軟怕硬了,才盯上了我這麽個風吹即倒的柔弱書生。”
白鹿嚴肅道,“世間有因有果,魔佛危害人間,吾卻不能出手擅加幹擾,擾亂秩序。而吾與你的交易,從一開始便存在了。”
因果循環,秩序輪轉,天道也不過一個監督者,不得擅自幹擾世間。
而它說的交易,自然就是陳雲景剛來到這個世界時天道與他說的話。天道既能保他一命,便自然也能以此作為要挾,說來說去,生殺大權都在對方手中,而他也不過對方維持世間秩序的一枚棋子罷了。
陳雲景心裏五味雜陳,說不清自己滿腔酸甜苦辣都是從何而來,複雜至極,可恨至極,又玩笑弄人。他只是輕輕嘆了句,“為何是我。”天道聽清了,甚至來不及回答。陳雲景已然立起三指,對天發誓,“我陳雲景以性命做擔保……”
“花晚山!”
陳雲景笑了下,斂住笑容,“天地為證,日月為昭。我花晚山,今以命起誓,必然絞殺魔佛,還人間清明。若不能為證,聽憑天道主罰。只是若成功了,只望卿不負我,從此天高海闊,互不幹系。
陳雲景睡得并不平穩,他醒時尚且要被各種妖魔鬼怪追着跑,夢裏也要被天道各種威逼利誘。可他睜眼,卻能看到天光乍洩,照進山洞裏,旁側挨着的一人正靠坐在牆壁上。
一坐一躺,兩人溫暖着彼此,反倒無端生出一種眷戀來。
陳雲景試圖把手拿開,黑暗裏一聲制止,“別動,我在給你把脈。”郁青道。光影之間,他的側臉線條利落順暢,照的皮膚清晰無比,雪白的光斑,漆黑的深邃,側過臉時,全然的黯淡中卻能看到極亮的眼,若有星光萬千,“怎麽了?”他問。
陳雲景笑了笑,擡起手坐起身。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可有可無地問了一句,“把出什麽了嗎?”卻不知郁青聞言後,臉上神色一度變得十分奇怪,他欲言又止,一臉的躊躇和糾結。
“你這是什麽表情,莫不是還能比那病秧子身軀更糟一些?”陳雲景擡手卻捏他臉,卻被避開。
郁青猶豫道,“有一事,我尚且不能确定,在想要不要和你說。”說完忍不住用餘光去瞟陳雲景腹腔部,顯然也是滿頭霧水無法理解。
“急嗎?”
“還……還成吧。”
“那等你确認了再說,也不遲。”陳雲景笑了笑,見他吞吞吐吐一副為難樣,索性擡手攬着他肩,拖長了調子道,“郁青啊,我兩相識那麽久,可是每回都是你救的我,你欠了我什麽呢?人情債最是難還。這樣,我以身相許,好不好?”
“說的倒是比唱的好聽。”只是陳雲景說這話時若不是用那種開玩笑的口吻,他都險些信了,郁青拍開他的手,冷哼一聲,他敢這樣說,郁青自然也敢回敬道,“那敢情好吖,下半輩子你給我為奴為婢還債好了。”
“為奴為婢未免太操勞了些。不如這樣,我和你說一個更好的建議。”陳雲景話裏話外全然的誘惑,“你想不想知道?”
“是什麽?”郁青轉過頭。
見他這般好騙,陳雲景笑了一聲,一手按住他後腦勺往前推,傾身閉眼吻了上去。
觸感幹燥灼熱,呼吸相近。咫尺之間,唇齒間傳遞的不僅是溫度,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這情緒來的猛而烈,一心只想把面前人揉進自己身體去,成為身上的第二百零七塊骨頭,時時帶着,時時裹着,永不分離。
也不知道是誰先發的力,推讓間撞上了後牆,陳雲景垂下的睫毛動了兩下,落在眼下的陰影沉沉。伸手攬住郁青腰身想要更進一步發展,卻被推開了。
身體與牆壁的間的悶響就像一門大鐘在耳邊敲響,郁青立即清醒過來,抓着陳雲景小臂,隔開了些許距離,上下打量,滿眼擔心,“你怎麽樣,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陳雲景唇瓣微濕,聞言笑道,“撞個牆,值得你這般大驚小怪?”
“沒事就好。”郁青又是一臉欲言又止,“你現在身體情況特殊,還是小心點為好。”
陳雲景滿臉問號,“你把脈到底把出了什麽,支支吾吾的,這可不像你啊,之前怼天怼地怼我的那個勁呢?”
郁青沖他呲牙,“怎麽着,久不被說,還懷念起來了?”
陳雲景捏起郁青下巴小幅度左右搖了搖,“牙尖嘴利的。”說罷親了親,“還好不傷人。”
“我是瘋了才會傷‘內人’?”
內人?陳雲景被他幾句話逗笑了,樂不開支,“你不也是我的內人嗎?是我的心裏人。”
兩人膩歪了一陣,陳雲景想到夢裏的一切,至今回想依舊如此清晰。天道為何如此急着要他殺了魔佛,當初第一次見面,天道說的明明是‘收服所有逃逸的妖魔鬼怪’。是什麽讓它忽然改了念頭。
或者說,這天地下真正需要除的魔,只剩下那魔佛一尊?回想起誤打誤撞看到花千錦喂養魔佛的場景,陳雲景越想越覺得可能。
他拽了拽郁青衣服,“你說,五魔将我已經知道三個,還有兩個哪去了?莫不是你也是其中之一?我想想,”他上下打量了一陣郁青,再結合郁青說的‘下屬’的說法,還有慈悲和尚其實不過一尊沾魔佛像,越加覺得自己推測可信,“你是不是那個九霄夜游?”
“哦!我知道了,當時說他名字時,你一口就能念得出來,肯定是你自己的名號沒錯了吧?”陳雲景撫掌笑道,“還不承認?被我抓住了!”
郁青翻了個白眼,“錯了,你打從一開始就猜錯了。”
“哪裏錯了?願聞其詳。”陳雲景擺出一張好學的臉。
郁青嘆了口氣,“你當花千錦他們姐弟為什麽會跟着你?圖你年紀大還是圖你病秧子?”
“這,可是,他們不是說,是因為占星樓任務?”
“傻啊~他們兩個就是‘九霄夜游’,雙生靈物,羽翅鯉魚身,叫聲似鸾鳥,速度之快,可進百妖錄前三。尤其是深夜潛行,無知無覺,一躍萬裏。是你當年順手撿回來養的一對小寵物。”
“還有一個呢?”
“紅喜小兒嗎?那是個可憐小孩,不過武力值沒那麽厲害,大概早被花千錦拿去喂魔佛了。”郁青敲他腦袋,“陳雲景,你可長點心吧!也不怕被人賣了。”
陳雲景捂着額頭,但笑不語。
“郁青……”
“嗯?”
“如果我說,我要去殺魔佛……”
“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