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離開

孟雲池不着痕跡的後退兩步,“陛下,您認錯人了。”

“不……”

他沒有認錯。

他甚至可以确定,孟雲池就是畫上的那個人。

鄭颉皖再進一步,滿眼專注,神色切切,卻在接觸到孟雲池的眼神時下意識挪開了目光,避開那雙琉璃似的眼睛投過來的視線。

他手心盜汗,終于見到了夢寐以求的人,想接近又不敢接近,唯恐這是一場鏡中花,水中月,一碰即碎。

“陛下,”孟雲池攏了攏袖子,淡淡道:“您真的認錯人了。”

不。

他沒有認錯。

鄭颉皖張了張嘴,待看清他臉上的神色後,又把幾乎出口的聲音吞回去了。

“是。”

鄭颉皖終于意識到自己靠的距離過近,退開兩步後說,“是寡人認錯了,還請仙長莫怪。”

孟雲池微微颔首,“畫卷之事已告罄,叨擾許久,我們也是時候該離開了,若陛下已無其他事吩咐的話,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他五指一收,地上的幕籬重回他的手裏,将之戴回頭上,轉身出了門,背影從容,不見絲毫停頓。

鄭颉皖下意識的踏出半步想追出去,卻又臨時生生停住了腳步。

繞是一國之君,也有諸多得不到的東西。縱坐擁這天下江山手掌生死權勢又如何,他最想要的依然無法屬于他。

他到底該如何将他留下來

鄭颉皖低頭苦笑,他回身望見那桌上的古舊畫卷,上前将之慢慢卷起來,放進了錦盒裏。

正主既在,那這畫卷還有什麽意義。

孟雲池回到寝宮,見那小徒弟一如之前一般,坐在榻上書案旁等他。

“師尊回來了。”

“是,回來了。”孟雲池伸手揉揉他的頭,指尖不小心碰到一個鼓包。

一觸即分,闵行遠偏頭,避過了他的觸摸。

“撞到頭了怎的有個腫塊”

“……是。”闵行遠微微抿唇。

長大了啊,腦袋上的角有些藏不住了。

“無事,”孟雲池再次摸上去,“會消的。”

他清楚的感覺到摸到鼓包的那一瞬,闵行遠微微抖了一下。

因為幼年期比一般黑龍都要長,主角攻的生長十分緩慢,同時伴随着生長期而來的痛苦也會比別人多得多。

龍角後生,硬生生頂開血肉破皮而出,過程的痛苦程度可想而知。主角攻在原世界發展裏這會兒還身處下界,三千小世界靈力貧瘠到了可憐的地步,修士鳳毛麟角,難以修煉,單是築基便已算得上大能。靈獸也幾乎沒有,多是不懂靈力為何物的普通凡人。

他在幼年生長期在下界裏受了不少苦,因為收斂不了原形而常常被下界人族當成妖物驅趕打罵,甚至多次險些喪命。

孟雲池指尖蓄積靈力,替他撫平些許痛苦,“會消的,忍着些。”

闵行遠低聲:“嗯。”

撫了片刻,孟雲池收回手,“齊主的事情已經解決,翌日我們便回去罷。”

“我聽師尊的。”

當夜兩人宿在寝宮,闵行遠給孟雲池的茶水裏下了些東西,他望着身邊人熟睡的臉,慢慢張嘴,露出兩顆小尖牙。

孟雲池的手生得極好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能看得見皮膚底下微突的黛青色血管,像一件藝術品。

闵行遠執起他的手看了片刻,慢慢覆上尖牙,牙齒尖端抵上那白玉般的手,忽的沒入皮肉,汩汩血流從裏面淌出來。他将唇覆在上面吸吮,腥甜的血流甫一入喉,滋潤着身體各處因為生長期帶來的骨肉拉扯般的疼痛,難捱之感漸消。

他察覺到差不多了,收回尖牙,用舌頭舔舐着孟雲池手腕動脈上的傷口,那裏在慢慢愈合,再看不出一絲創口與血跡。

闵行遠将他的手放回去,轉頭注視片刻,看見對方的眉頭緩緩蹙起來,似乎陷進了什麽夢魇裏,原本就沒什麽血色的臉更白了一些。

孟雲池其實并未做什麽噩夢。

他看見自己從寬大的雕花古床上醒來,四周圍着黑色帳幔,他着一身黑色長衫,慢慢下了床。

觸目所及的東西都是黑色的。

環境有些壓抑。

妖嬈豔麗的宮婢上前伺候,被他揮手退下去了。

室外模模糊糊的,透進幾絲光亮。

他眯眼看了片刻,長發未束,腳踏一雙木屐,步出殿門。

滿目血紅色的火百合,在風中搖曳,互相摩挲,發出沙沙的細響。

怔仲片刻,他踏進百合花叢裏漫步,虛無目的的走着,滿目紅色映襯着暗紫的天空,這裏像是鬼界裏的彼岸,漫天之下只他一個無處可去的游移孤魂,在這火百合的血池子裏茕茕獨行。

猶如籠中困獸。以天為籠罩,以地為牢房,單單将他鎖住了,走不出這個怪圈。

腳邊有束火百合開得尤為豔麗,在風中擺動着花盤,瓣邊輕輕蹭着他的手,恍若一個正在撒嬌的孩童。

他托起那花盤看了半響,耳邊傳來一聲輕笑。

“這花開得正好,有了點靈性,很是親近主上。”

他聞聲轉頭,對上一雙極漂亮的火紅色眼睛,眼睛的主人笑道:“此番情景一絕,我得将它畫下來,不知主上可否介意”

他搖了搖頭,道:“都可。”

火頌笑起來,淩厲的面部線條柔和些許,眼裏盛着萬千星火,炙熱而明亮。

“主上,我——”

他話音一頓,驀地被一劍穿胸,孟雲池親眼看着那一雙漂亮至極的眼睛被一雙手剜去,另一道聲音悠悠傳進耳中,帶着無限惡意。

“這雙眼睛不錯,剜下來練成一雙玉,佩在你身上一定漂亮極了。”

不。

不要。

住手!!!

孟雲池驀地睜眼,驚坐起來大口大口喘着氣,待那令人幾近窒息的心悸感過去之後,他拿出納戒裏那一對奉溪送的紅玉看了片刻,卻再也想不起絲毫夢中的內容。

額頭上的冷汗順着下巴滴到玉上,又順着紅玉滴落在錦被上,恍若一雙正在流淚的眼睛,他的指節攥得發白,臉上神色滿是茫然。

他剛剛夢到什麽了嗎?

“師尊,”闵行遠在一旁望着他道:“師尊做噩夢了”

孟雲池掀起錦被下床,“無事。”

他長發未束,赤着腳下地,走到窗邊,闵行遠的視線便一直跟着他的腳。

足背線條優美,盤着明眼可見的青筋,每一寸都精致不已。

他渾身上下都沒有一處瑕疵,幾近完美,宛若天工造物。

闵行遠喉頭微動。

只見那人走到窗邊低頭看着手中的物什許久,留下一句“我出去一趟,你自休息,明天我來接你”後,身影消失在原地。

闵行遠沒有睡意,爬起來展開右手,從袖中飛出一滴水珠,顫顫巍巍的漂浮在他的掌心之上。那是他趁着孟雲池沒注意接住的,從他下巴尖滴落下來的一滴水珠。

他偏頭看了片刻,手指微動,那滴水被靈力包裹着送進他的口裏,融化在唇色之間。

微鹹。

是汗亦或是淚呢?

天亮前孟雲池回來了,他神情淺淡,腳底有被火燎出來的水泡和細碎傷口。

闵行遠并未發問,只是給他換了件新的外袍,說道:“師尊,天亮了。”

“嗯。”

走吧。

待鄭颉皖過來尋人,殿中早已空空如也。

他甫一進入宮門,觸動孟雲池留下的傳話紙鶴,那白色的紙鶴飛到鄭颉皖面前,口吐人言,是孟雲池的聲音。

“陛下,畫卷一事已了,我二人先行離開,還請陛下莫怪我師徒二人不告而別,致此,預祝陛下能早日尋得畫中人,再見。”

傳言達到,紙鶴自行焚燒,剩下點點細碎的飛灰,在風中湮滅。鄭颉皖反應過來,惶然的伸手去抓,只抓到一手虛空。一如他再如何尋找,都難以觸碰到那人一角衣袂。

鄭颉皖在殿中逗留許久,找不到裏面留下的一絲痕跡,他吩咐宮人将那寝宮封存起來,不準任何人進去,包括打掃的侍從。

孟雲池抱着小徒弟禦飛劍,闵行遠摟着他的脖子,在耳邊道:“師尊,腳底可痛,我替你搽搽藥”

“無事。”

孟雲池的聲音在風中有些失真。

沒一會兒他又聽見對方說:“你既入了成華宗這麽些時日,也該學學怎麽禦劍了。”

老這麽抱着也不行。

“師尊,”闵行遠小聲道:“我還小。”

“你鳳師兄七歲時便已學會禦劍飛行。”

闵行遠:“……”

“鳳師兄是劍修,幼時已會禦劍并不稀奇。”

孟雲池淡淡瞥他一眼:“所以呢?”

闵行遠:“……回去我便學。”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師尊教我。”

孟雲池不再說話。

他在天亮前去了趟西松島,在離合淵底兜兜轉轉,尋尋覓覓,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麽,輾轉許久才獨自一人離去。

他什麽都沒有找到,包括那個自稱火頌的前輩。或許他離開了這裏,或許他早已隕落在淵底哪個不知名的角落,被熔漿沖蝕掉血肉之軀,只留一堆白骨,深埋于那底端流動的熔岩之下,永不再見天日。

心悸。

孟雲池皺眉尋了個地方落腳,撫着忽然被針紮般疼痛的心口位置,緩緩吐了口濁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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