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謀反
鄭颉皖執筆落卷,細細描繪,一個身影經他不斷仔細的斟酌下筆,躍然于紙上,頭戴幕籬,背影孤絕,只被風吹起的空隙間露出輕紗遮擋之下的一小截下巴。
他蹙眉看了片刻,覺得畫不出那人半點風姿,于是将宣紙團起來扔到了桌下,而地上早已躺了好幾個團成一團的宣紙,蘸着些許筆墨,駁雜不堪。
“陛下,”宮人踏着小碎步上前報道:“吏部尚書求見。”
鄭颉皖眉頭一皺,“不見。”
他低頭片刻,察覺到身邊的人還不離去,蹙眉道:“怎的還不退下”
“因為他在等我。”有蒼老的聲音傳來,拐杖篤地的間響回蕩在大殿上。
“陛下,”邵玉清走上前來站定,距離已經超過了君臣之間該有的的仰視長度,目光齊平,開口道:“江南的水患尚未解決,陛下怎麽能沉迷于這些不相幹的事情,忽略了正在受苦受難的天下百姓。”
鄭颉皖察覺不對勁。
這一番诘問簡直莫名其妙,關于江南水患,折子他早已批下去了,邵玉清怎麽突然拎出來借題發揮
“邵愛卿,你到底在說什麽?”
“陛下,”邵玉清再進一步,“您沉迷于那幅畫裏不理朝政,長此以往,置朝中大臣與天下黎民于何地”
鄭颉皖雖說極是愛惜畫卷,對之小心翼翼,但也絕對沒有癡迷于它到不理朝政的地步,邵玉清這番步步緊逼的說辭,窺其異心可見一番。
“邵玉清!”
鄭颉皖加重語氣,“身率世家望族,名門之表,還望你注意自己的言行,莫讓人誤會了去。”
邵玉清并不答話,只高聲道:“這樣一個沉迷于風花雪月的昏庸君主,只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虛影便抛卻國家之事,廢政多年,你們還要繼續為他賣命嗎?”
他身後帶來的人無一人開口,但腰間的佩刀卻已經證明了他們的決心。
進宮佩劍,群擁而至。
這是要謀反啊。
鄭颉皖額頭青筋跳起,“邵玉清!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麽!”
邵玉清将手中拐杖往殿上一擲,一把撕掉臉上的□□,狠狠道:“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你——”
鄭颉皖滿臉震驚。
二十年前邵玉清便是這番模樣,二十年後卻還是沒有絲毫變化。
這裏面的古怪不言而喻。
鄭颉皖抽出長桌下的劍,沉聲道:“邵玉清,謀逆的重罪,你可想好承受了”
“成王敗寇,成者皆為正義,不算謀逆。”
邵玉清執劍,迎身而上。
刀劍相交,鄭颉皖這時才乍然發現,邵玉清的身手不在他之下。不多時他失了手,被邵玉清循着空隙刺向面門。
他狼狽躲過,面頰被劃出一道細碎的血痕,只覺渾身酸軟無力。
方才喝的那茶水裏面下了藥。
邵玉清挽了個漂亮的劍花收勢,圍着鄭颉皖搖搖欲墜的身形踱步。
“曾經令人聞風喪膽的戰神大将軍,鋼鐵鑄就的戰無不勝之名,若能将你斬殺在劍下……”
“想想都覺得心口熱了起來……”邵玉清喃喃自語,仿佛要将自己隐忍多年的東西都一股腦的倒出來,叫鄭颉皖看看他這禦下重臣多年來包藏着的是怎樣的禍心。
“最适合你的死法應當是一劍穿胸,”他慢慢道:“下毒藥不死你,暗殺殺不了你,既然如此受天命眷顧,那我就讓老天看看,看看你是怎麽被我一劍殺死的。”
他凝氣提劍,劍尖對着鄭颉皖的心口,緩緩勾起唇角。
殺了他。
殺了他,殺了他。
全力一擊被鄭颉皖身上被殺氣觸發的禁制彈開,遠在千裏之外的孟雲池同時感覺到異常,俯身抱起闵行遠,低聲道:“可能會有點難受,忍着點。”
說罷右手捏訣,兩人身影瞬間消失。
随即便出現在了千裏之外的齊國皇宮內。
神行術過後闵行遠五髒歸位,整個人都猶如從高空墜落,還未從那動人心魄的心悸感回過神來。他修為不夠,只能靠孟雲池的手掌附在背上輸送靈力保護五髒,這才沒有導致破裂損傷。
繞是鄭颉皖也沒想到孟雲池會去而複返,何況一旁執劍的邵玉清。
全力一擊被彈開,他整個人都險些破開宮牆被彈出殿外,林成上前接住他的身影,低聲問他有沒有受傷。
邵玉清掙紮着站起來,目光猙獰:“仙長,修真界的人可是不管人界之事的,權力更疊,王朝興衰,不關修真界半分,還請仙長莫要插手壞了規矩。”
孟雲池替闵行遠撫了撫背,将他放下來。
“你心術不正。”
“那又如何!”與你何幹
“不,”柳絮從孟雲池袖中飛出,圍着兩人繞了兩圈後回到他手中,“與我有關。”
“齊國十年統一,尚不穩定,你身為名門第一望族謀叛,天下動蕩,免不了要有一番拉扯。”
他慢慢擡劍,“事關大局,可算可不算。”
邵玉清抹掉臉上的血,“仙長的意思是,這件事,你非管不可了”
孟雲池執劍在殿上而立,身形擋在鄭颉皖和闵行遠前,直面殿下數不清的刀劍與異樣視線,神色無波,仿佛一層幕籬輕紗隔開了兩個世界。
“相國呢?”
鄭颉皖愣了下,這才反應過來孟雲池是在對自己說話,“相國不在皇城內。”
“我知道了,”邵玉清緩緩吐出一口氣,他棄劍,雙肩微微垮下來,有些疲憊,“既然仙長所意與我相悖,”他微微仰頭,“大勢已去,我沒有任何勝算,只希望仙長能放過林成,他的所作所為皆出自我授意,非他本願,還請仙長能讓他走。”
“仙長……”他低聲說了句什麽,仿若自語。
孟雲池蹙眉看他伏下身去,走近前來,“你——”
邵玉清驟然發難,從袖中飛出一道銀光,直襲孟雲池面門。
電光火石間铿锵一聲響。
暗器被彈開,邵玉清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再睜眼胸口刺痛,低頭一看,前胸處插着一柄劍尖,血順着刃鋒往下淌。
劍鋒沒入前胸并不深,邵玉清眼中戾光乍現,一擡頭,卻是整個人都怔住了。
林成擋在他的面前,以身體作盾替他擋下攻擊,長劍徑直穿過了他的胸口,透出來的一點劍尖無法抵擋了,這才讓他受了傷。
邵玉清的手微顫起來,他看着身前慢慢掩蓋不了身形變回原樣的林成,對方背對着他,兩只手卻死死的抓住劍身不讓其前進一步,血流在地上慢慢彙聚成一攤。
林成張嘴一咳,咳出一大口血,“都是……我做的,求……仙長放過……他……”
他甫一被刺中要害,魔氣外溢,殿下的衆人卻都紛紛嘈雜起來,一縷縷黑氣從他們的額中逸出,眼中恢複清明,皆惶惶然不知所措。魔可以将人心中的欲念無限放大,借此控制人心。他們會被蠱惑,其實也不過是在心中存過這種動機,哪怕只是電光一閃間火花般的念頭。
孟雲池抽出長劍,帶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利器劃破骨肉摩擦之聲。血珠飛濺出來,一連串濺在他身上,将那月白色的長衫染上污色,猶如高高在上的神祗走下神壇,沾染人間色彩後不再遙不可及,反而帶着幾分靡麗,偏偏臉上的神色毫無波動,倒更讓人想将他拉下來,将他弄髒。
鄭颉皖看得滿眼癡迷,恍惚的向前兩步,又驚覺不合時宜,匆匆收回正欲踏出去的腳,立在原地。
闵行遠不着痕跡的看他幾眼,變動位置離得孟雲池近了些,跟随他的目光俯視地上的兩人。
柳絮的劍尖尚在淌着血,卻不曾抖動半分,劍主人的心緒根本沒有半點波動。
“何必”
為了這樣一個人,何必做到這種地步,他提出讓我放過你,不過是想借你引開我的注意力好偷襲,你讓我放過他,卻是将自己逃生的機會都抛卻了。
“不為什麽。”林成喘息道。
執劍的人緩緩皺起眉來。
執念果然是個只會害人的東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