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初情
害人的東西,丢掉就好了。
孟雲池重新擡起右手,似乎不為所動,長劍發出輕吟,依林成所言,霎那間劃破空氣朝着他當空斬下,不留半分情。
林成驀地轉身一把推開身後的邵玉清,他尚且來不及開口,只覺那劍貼着頸側徑直劈開了他的左肩,順着鎖骨往下,停在心口上方,還差那麽一點點。
恍惚中仿佛聽到一聲輕嘆,林成眼前一黑,整個世界就這樣驀地暗了下來。
邵玉清還愣在原地滿臉空白。
孟雲池加重身上的威壓,金丹修士的威壓對于毫無修為的普通人來說難以承受,殿內有人受不住,抖着腿屈膝下來。只聽殿上的人道:“叛黨拿歸,魔物伏誅,帝王仁慈,不欲再造殺生。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謀逆者罪無可恕,将舉家流放西姜,終身不可再回京。”
殿下一片哀哀戚戚,那姍姍來遲的皇城守衛将高冠束發的朝中臣士捉拿下來,場面嘈雜混亂,但是來來去去的人裏竟沒一人去管呆坐在地上的邵玉清。
一是沒人識得他的真容,二是……
待邵玉清回過神來,地上早沒有了林成的身影,孟雲池也不見蹤影,只留下鄭颉皖一人站在原地,神色複雜。
“他呢?去哪了?”
邵玉清狼狽的捂着前胸的傷口站起來,額頭青筋微突,喘息道:“林成呢?”
鄭颉皖自然不會回答他。
林成的身體被孟雲池收走了。
“他說過會一直伴我左右,直到我達到目的前,他都要寸步不離的保護我,不能讓我受半分傷害……”邵玉清喃喃自語,“但是他怎麽能食言”
“他怎麽能食言!!!”
邵玉清目光發紅的诘問,卻沒有诘問的對象。他茫茫然半響,腦中忽然回想起林成被一劍從肩頭劈到心口的景象,終于覺得心裏仿佛缺了一塊似的,渾身冰冷。
他拿走了林成一半的生命力,自愈能力和魔氣都被攔腰斬半,林成不再如之前那般強悍,而且只會越來越虛弱。
雖然林成一直瞞着,但他知道。他當然知道,他只是從未在意過而已。
畢竟被偏愛的總是有恃無恐。
但也正因為知道,他才會知道那一劍對林成到底有多大的影響。
邵玉清四處環顧,在鄭颉皖的目光下調動輕功躍出了皇宮,有侍衛上前去攔,被鄭颉皖擡手揮下了。
他閉眼半響,想起了孟雲池走之前在他耳邊的傳音。
那聲音總是淡淡的,但話裏的內容卻是不容置啄:“你要當之無愧,才能對得起這個萬人景仰的位置。”
當之無愧,國君合該清明廉政,一心為民,而不是這樣沉迷于他物忽略了朝政之事,還被人循着空子趁機掀風起浪,偷觑這個位置的大有人在,坐不好就會被摔得粉身碎骨。
鄭颉皖張嘴喃喃,“是……我會的……”
“師尊,”闵行遠的手繞到孟雲池背後把玩他飛舞的頭發,臉上卻是一副哼哼唧唧的委屈神情,“我難受。”
孟雲池控制着飛劍,分出一只手來輕撫他的背,“你年紀尚小,修為不夠,确實不該帶着你施神行術。哪裏還難受”
闵行遠用稚嫩的聲音細細道:“想吐,頭也好疼。”
孟雲池輕嘆一聲,“我知道了,那便先休息一兩日再上路吧。”
他控制飛劍低行,尋了處小城鎮落腳,找間客棧住下,當晚将林成放出來。
孟雲池看了看床上半死不活氣息漸弱的人,從袖子拿出一瓶丹藥,倒出一粒喂給對方吃下,林成那衰敗青灰的臉色漸有好轉。
他伸出兩指點在林成額頭,不知做了什麽,林成饒是在昏迷中也微微掙紮起來。
“別不舍得,”孟雲池神色淡漠,“執念最是害人,為其所困的人有哪一個有好的下場”
這種東西,哪怕是深深紮根在身體裏,也必須要剜去,否則稍有不慎就會被其拖入萬丈深淵。
林成的掙紮在孟雲池的指尖微光下漸趨平息,他無聲無息陷入了更深的昏迷裏,垂在床榻的手似乎要抓住什麽,卻只握了個空,無力的垂下。
孟雲池抹掉了他所有關于邵玉清的記憶,收回手圍在房內踱步,半響在窗邊立定。
“你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看着自己的右手手心,露出一個略帶嘲意的笑,“我出手在瞎摻和什麽”
他到底為什麽要出手幫林成,只是單純的因為看不慣嗎?
還是因為在他身上看到了誰的影子壓抑了一整天的東西忽然爆發。
頭疼。
疼得要裂開了。
孟雲池險些從窗戶上跌出去,五指成爪狀抓在自己的頭上,用力得青筋暴起。
燭影搖紅,無聲熄滅,房內的瓷器乍裂,破碎之聲響起。
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身上正在逸出一絲絲的黑氣,缭繞在四周,房內的一盆蘭花在黑氣的侵蝕下慢慢枯萎。
倒地的一瞬間身周黑氣驟然一消,闵行遠聽到動靜推門而進,恰巧看見孟雲池在地上嘔血。
黑紅色的血。
“師尊!”
闵行遠跑過去将他扶起來,孟雲池胸前衣襟早已被血濡濕,他眼睛半睜,臉色慘白,左手狠狠抓着心口處,似乎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師尊,師尊!”
闵行遠的手貼着他有些冰涼的面頰,四處環顧,看見床邊放着的那瓶還魂丹。
他用靈力将丹瓶抓過,倒出丹藥來喂進孟雲池口中。
許久之後孟雲池唇角不再溢出血絲,他長吸一口氣,撐着桌角慢慢站起來,闵行遠在旁邊扶着他,甚至不敢用太大的力,連忙問道:“師尊怎麽了可是哪裏受傷了”
孟雲池低聲道:“無——”
他話未說完,眼前驟然一黑,終于人事不知。
闵行遠愕然,兩指貼在孟雲池頸側探了半響,随後把他弄到床上去,打了一盆水來為孟雲池擦臉。
他把帕子擰幹,一點一點的将孟雲池臉上唇邊的血跡擦掉。
窗外的樹枝上站着一個沉默的人。
闵行遠不語,不作反應,只繼續為孟雲池擦着臉。
他知道那是誰。
若是以他曾經的修為,或許還能與這人齊平,但現在卻是不行。
闵行遠擦掉孟雲池唇邊的血跡,将他半扶起來,伸手去解對方沾滿血的衣襟。
眼看着就要觸碰到,闵行遠忽然察覺到什麽,就要做出反應,頸側被人伸手一擊,他昏過去之前暗罵了一聲。
奉溪将那小孩兒拎起來扔到一邊,轉頭去看床上的人。
孟雲池閉着眼不知外事。
奉溪的手從袖中伸出,緩緩撫上他的臉,從狹長的眼角,到精致的耳廓,再到柔軟的唇……
他手上力道加重,重重揉着那淡白無色的下唇,直将之揉得通紅豔麗,這才俯下身,用蠱惑般的聲音附耳道:“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了,不要再想了,好嗎?”
那聲音極輕極柔,孟雲池卻在夢魇裏蹙起雙眉,下意識的偏頭避開奉溪俯身湊近前來的說話聲。
奉溪看見他無意識的躲避動作,面色一僵。
他驀地将人拉進懷裏,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揉進骨血裏,狠狠道:“你怎麽能避開我怎麽能!為什麽不能像以前一樣”他伸手去摸對方冰冷的臉,低聲道:“像以前一樣,你只需要滿眼看着我,心裏只想着我就行。”
“雲池……不要再走了,好嗎……”
隔日闵行遠是在房間角落的地上醒來的,他按了按酸疼不已的頸側,眼中陰霾一閃而過,再轉頭,床上的孟雲池還未醒。
他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過了,換上了一襲黑衣。
那奉溪……
闵行遠指尖微動,臉上神色幾經變幻。
他從未見過孟雲池穿黑衣。
曾經的孟雲池總是穿素色衣衫,因為奉溪不喜歡太過重的顏色。
所以這時他才發現,這人穿黑衣,似乎變了個人似的,明明是同樣的臉同樣的氣質,卻像是開在深山暗夜裏的荼蘼花,增添了一種詭魅的豔麗。
孟雲池眼皮微顫,睜開眼來,“行遠”
“師尊,”闵行遠兩步來到床邊,“是我。”
孟雲池兩手撐着床坐起來,目光将四周掃了一遍,最後停留在自己身上,“你替我換了衣服”
“……是,”闵行遠看上去似乎有些局促,“徒兒在樓下成衣店鋪買上來的,還請師尊原諒徒弟以下犯上,擅自替您更衣。”
孟雲池掀開錦被下床,“無事,林成呢?”
“他在另一間客房,師尊可要去看他”
沉吟片刻,孟雲池道:“不必管他,”他的視線聚在闵行遠後肩上,“後頸怎麽了?”
闵行遠:“我沒事的,師尊,就是被人砍了一下。”
但那張臉上分明寫着委屈。
“過來,”孟雲池朝他招招手,用靈力在他的後頸上按揉,微微皺眉:“誰弄的”
下那麽重的手。
那一片肩頸相連的地方都變得青黑了。
“我也不知道。”闵行遠老老實實揣着手。
他補充道:“但是這個人可能有瘋病,胡亂攻擊人。”
孟雲池端詳他的淤青,“以後上路仔細着些,莫讓人傷了去。”
闵行遠覺得被他撫過的地方有點癢,抖了抖,道:“是,師尊。”
他遲疑片刻,說:“師尊,昨晚……你怎麽會突然……”
“舊疾複發而已,”孟雲池随口截了他的話頭,伸手将他轉過來的頭轉回去,“莫亂動。”
舊疾複發怎麽會嘔出黑紅色的血
但對方不願意說,他也沒辦法繼續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