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7)
她和顧擇衍的開始,或許早就是一場被糖漿和果酒傾注混合以後釀成的沖動、一場在物理化學作用下精煉、去酸、鑄型而成的産物。
從前她說顧擇衍像罂粟,一旦接觸便無法自拔。
其實不是。
他更像高濃度的巧克力,能喚起人內心的興奮因子,讓人心跳加快,将她從一個近乎傀儡的存在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雖然沒有瘾,而一旦離開,神經失去了依靠,人沒有了支柱,她還是那具散骨堆砌成的空軀。
“煙兒,你媽媽這一生本該自由快活的,不怪她看上那個人,怪就怪在她不适合那裏,如果做不到全身而退,那就不要開始。“
意識逐漸模糊,外婆的聲音離她越來越遠,她無法分辨是夢是現實,她無能為力地看着面前漸行漸遠的背影,伸手碰不到,喉嚨始終發不出那個人的名字,那三個字連同那一道光影一同被絞殺在黑暗裏,絲毫未留。
顧擇衍……
夏煙睜開眼,天花板的蒼白慘得讓人心驚。身邊,時慕一直喊着她的名字。
‘小煙,小煙。’
夏煙眼神聚焦,看着她,知道又是老樣子了。
“你怎麽會在這裏?”夏煙拖着虛弱的聲音問她。
“一個多小時前你給我打了電話,神志不清的,我擔心你就定位你手機,發現你的時候你就已經暈倒了。”
夏煙看了眼病房裏,原來是打錯了嗎。如果打給他,他會過來嗎?
時慕握着她的手,坐在床邊,問她怎麽回事,是不是又想起了易離。
這一次,夏煙搖了搖頭,苦笑。不是因為易離,是因為顧擇衍。
她算不算一個瘋子?她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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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擇衍這家夥也不懂怎麽回事,去外地出差也不接人電話。”
不接電話麽?那方才那一通又該如何解釋呢。夏煙又問自己。
“沐沐。”
“嗯?怎麽了?”
“顧擇衍喜歡吃什麽口味的蛋糕?”
“啊?你問這做什麽,他不是最不愛吃蛋糕了?”
理應如此的,卻偏偏唯獨有了一個例外,那謊話又該怎麽圓呢?夏煙再一次問自己。
時慕一邊罵着一邊依然在給顧擇衍打電話。
你看,他不想讓人知道的,就不會有人能知道。夏煙在一旁看着時慕,心中已然明白一切于事無補。
她不覺得顧擇衍會喜歡陳妍,但并不意味着顧擇衍不會利用陳妍的喜歡。
她不覺得顧擇衍對自己是虛情假意,但并不意味着在顧擇衍那裏,她便是不可或缺。
比起愛情,顧擇衍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番外之這一天
“亦朝,這周回來吃飯嗎?”
“回的,奶奶。”
“你爺爺最近整了臺二手電腦回來,搗鼓半天也搗鼓不出來,你到時候給回來看看。”
“奶奶,你們要跟我說就行了,我給你們買個新的。”
“那玩意兒怪貴的,再說也就是你爺爺鬧新鮮。”
“好,你們開心就好。我周末正好帶人回來修。”
“這麽麻煩?還要請人來修,貴嗎?”
“不要錢。”
“這麽好,那你一定要好好招待人家,別虧待了她。”
“嗯,會的。”簡亦朝笑着看着懷裏睡着的姑娘,重獲至寶一般。
“小煙,你怎麽了,感覺怪怪的,和我哥吵架了?”
“就發生了點矛盾。”
“沒事沒事,我哥那人就是一死腦筋,你別跟他見識。”
“小雪,你哥以前是什麽樣的?”
“叔叔阿姨還在的時候,我哥特別愛笑,特別愛生活。後來小學的時候,我去了國外,初中回來的時候,他就不怎麽愛笑了,話也變得少了,但成績還是特別優秀,天文地理,他幾乎通通玩了個遍。”
“動手倒快。”
“他怎麽樣了?”
“上面已經派人下來查了,估計今晚就能封了。”
“新聞那邊,你多看着點。”
“這你放心,估計明天一早就能鬧的滿城風雨了。”
“沈繼新那邊怎麽樣了?”
“我們的人打聽到說已經逃到國外了,要動手嗎?。”
“先等等,沈家那孩子現在在哪兒。”
“被保姆帶着,怎麽,要動他嗎?”
“等過了今晚,這已經不重要了。”
“阿衍,其實他——”
“那年,我也八歲。”
☆、兩雁
46
“沈叔叔。”顧擇衍隔着玻璃看着眼前的男人,喊他。
這一喊,恍若隔世。
裏面的那個男人,一夜白頭,胡子拉碴,手上銀色的手铐和身上橙色的囚衣讓人想到昔日商刊上的那個人,不禁觸目凄涼。
顧擇衍卻安然自若,睥睨前方,滿是嘲諷地喊了他一聲叔叔。
沈信昌抖了抖手,銀鏈相碰的聲音襯得周圍回音一陣。
他笑,笑得心不安理不得:“你六歲那年,跟我下棋,還是輸的。”
“那時候,我來你家,一進門你就抱着我的腿拉着我跟你下棋,那個時候——”
“我親愛的叔叔。”顧擇衍聽着他回憶,已然是厭惡,笑意卻愈盛,打斷他:“回憶可不是這麽回憶的。”
探監室裏,顧擇衍的聲音穿透過牆壁,穿透過冰冷,刺人入骨的是他沒有血肉靈魂的身軀發出的無聲的控訴。
“八歲那年,你的兒子沈繼新因為□□被告上法庭,你來求我的母親為你的兒子做無罪辯護,我的母親拒絕了你并做了對方的代理律師,開庭前,你便請人去找了我的母親,她只活到了三十二歲。”
那具空殼有如骸骨,審視着每一個接近死亡的人,冤靈橫生,他的身上看不見怨煞,卻足以讓人膽顫心驚。
“不知道這些,叔叔可曾忘記。”
“什麽時候知道的。”
“一直。”
“惠心和呈安他們……”
“夠了。”他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這盤棋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布的。”
“十五歲?十歲?又或者——更早。”
他七歲家破人亡,花了三年徹底厘清沈氏集團的脈絡核心,十三歲,他讓顧呈平帶自己去公司,他那時候還小,只能跟在顧呈平身邊熟悉一些事務,真正開始着手公司的事宜是在他十七歲那年,那時候大家都覺得他人微言輕,幹不出什麽名堂,可誰能料想這十幾歲的年輕人有着超乎同齡人的理智和清醒,處事犀利決絕,殺伐果斷,商場上不見痕跡的刀光血雨在他手上都能化險為夷。
“原來這麽早……”沈信昌自嘲。
“叔叔,怪就怪在您太小看了時間。”
這個世界最缺的也是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時間可以長到讓一個人徹底地絕處逢生。
“這盤棋,在你布下以後,打算下多久?”
顧擇衍扶了扶眼邊的金絲眼鏡,一味地笑。
他說這取決于你自己。
“如若沒有陳家宴會上的那次,或許我還能多跟叔叔下一會兒棋。”
沈信昌回憶片刻,才想起了什麽,語氣輕蔑:“想不到父子兩個都是情種。”
他這話裏,處處都是嘲諷,顧擇衍手心已然掐出了血痕,面上卻一如既往,他刻意壓低嗓子:“我倒忘了叔叔家,是最瞧不起我們這些人了。”
”叔叔不想問問我那好表哥,您那作奸犯科的好兒子,現在怎麽樣了?”
“你——你——”他那張妥協沒有波瀾的臉這才有了緊張。
顧擇衍卻不急不慢,雲淡風輕。
“表哥在國外逍遙了這麽多年,也該回來陪陪叔叔您了。興許,父子也能做個牢友。至于您的乖孫子——”他刻意話留了半分。
“顧擇衍——你——”
“我?您想說讓我不要傷及無辜是嗎。”
“叔叔啊叔叔,我的好叔叔,我的父母又有何罪呢?”
顧擇衍笑着,瘆人的笑着,透明的玻璃上映出男子的笑容,未見靈魂,空有一身硬撐着的殘軀敗體。
“你知道我這麽多年都是怎麽過下來的嗎?我沒有一刻不想把你碎屍萬段,世态炎涼,我又談什麽正義善良。所謂的正義善良,就是我的父母躺在冰冷陰暗的土地裏,你們卻衣冠楚楚,作為基金慈善大使被媒體采訪。”
無辜之人永不見天日,奸佞小人卻滿身金光。
“叔叔,不要求我,當年的我求誰都沒有用。”
顧擇衍說完,起身,留下兩刊報紙,一刊新一刊舊,舊的那張已是泛上黴黃的斑色。
沈信昌隔着玻璃看着那兩張報紙。
一刊寫着:安心集團顧氏夫婦兩天相繼遇難。
一刊寫着:沈氏被收購,集團接班人、董事長锒铛入獄,沈家敗落,小少爺不知所去。
他愣怔,恍神。
那一剎那的罪孽,透過玻璃,一一被喚起。
善惡隐藏在日子裏,沒有人願意深究,只想着接受。文字記下過往,卻記不清真相。唯獨時間,只有長短,不分利弊,等得起瓜熟蒂落,等得起雲開月明。
後來的一整天,顧擇衍都獨自呆在了他父母的墓園。
“爸媽,十五年了。”顧擇衍坐在墓碑前,手指撫了撫碑前的青草尖兒,平靜說道。
“這些年,我過得不太好,盡管任人都說風光無限。原本想在這一切結束之後,就去找你們的。遇到她,在我的計劃以外。
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我卻不太配得上她。在這之前,她有一個很喜歡的人,他們和我,不是一種人。說來也可笑,那些支撐我活着的手段,在她面前,肮髒不堪,難以挂齒。就像陰溝裏的蟲蟻,見不得光。”
偌大的墓園,稀疏人往,他獨自一人坐着,自言自語式的訴說,與其說是在說給他的父母聽,不如說是在說給他自己聽。
每一句,無不提醒着他,黑與白有多麽截然不同。
将近傍晚,他終于起身出了墓園,手機落在車裏的駕駛座上,顧擇衍掃過,都是時慕打來的,心中不由地生出一絲不太好的感覺。
他撥過去,未等他問及,時慕便冷嘲熱諷罵了好一陣子。
他眉頭不免緊簇,臉色不太好看。挂完電話便直接開汽車朝醫院趕去。
他趕到病房的時候,夏煙已經睡着了。
她側身蜷在被子裏,兩只手抵在胸前掩飾着內心的恐懼,頭發蓬亂地遮着臉頰的半邊,夕陽餘晖,洋洋灑灑,斷斷續續,落在她的發絲上,生出一餘殘缺的美來。
初見她的那一天,也如這般,陽光湊巧。
顧擇衍輕聲走近,替她蓋緊被子,只敢縷着她的發絲,手指顫着靠近她的臉頰,自責不已。
夏煙睡得并不安穩,很快就醒了。她睜開眼,對上顧擇衍的目光,眼神複雜。
他不像尋常一樣,很快收回了手,只說了一句對不起。
落日的餘晖正盛,一道金色的陽光筆直地穿插在兩人之間,細塵顆粒在空氣中清晰可見,錯落其間的光影,交互離合,形成一條明顯的分割線。
顧擇衍背着窗戶坐着,陰影照了一大半,夕陽映襯着女孩憔悴的面容,明晃中的一暗一亮,很難不讓人注意到。
“要喝水嗎?”顧擇衍問她。
“不用。”她輕聲,“你去哪裏了?”
顧擇衍下意識地偏頭,沉默。
“連這個我也不能知道嗎。”她低頭像是在跟自己說話,像是無奈之後的妥協。
“顧擇衍。”她喊他。
下一秒,似乎即将宣布死刑。
顧擇衍不看她,就連他自己也無法确定,繼續和夏煙待在一起對她來說是好是壞。
“我們——先自己好好想想吧。”
那一刻,塵粒仿佛凝固在了空氣中,窗外,風停了,鳥也歸巢了,落日下山,不見紅光。
顧擇衍答應了。
走之前,顧擇衍替她削好了一個蘋果,放在紙巾上:“新年快樂。”
“你——”
在醫院待的這幾天,夏煙是沒有想到簡瑤會過來的。
“很驚訝?”簡瑤拎着水果放在桌上,說:“我也沒想到我會過來看你。”
“坐吧。”夏煙淡聲說道。
“夏煙,我放棄了。”
夏煙知道她說的是什麽。
簡瑤不是個拐彎抹角的人:“我入學天就看到了他,他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他很少說話,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可你應該知道,偏偏這幅模樣總能吸引到許多人。”
“你想知道為什麽嗎?”
簡瑤看着她這副一無所知的樣子,就忽地笑了。
“真該讓你看看他最近的樣子。”
簡瑤走了,走之前發了一段視頻給她,那是她偷拍的,畫面有些模糊,顧擇衍坐在酒吧外面的路邊上,手裏拿着酒瓶搖搖晃晃,旁人要拉他走,都被他推開,他在罵人,在罵自己,又在自言自語。
“我真tm不想放手。”
“我每一次看到沈家,都會覺得我配不上她。”
“她喜歡的人死了,可還是會有千百個那樣的人出現,比我好。”
顧擇衍将酒瓶狠狠砸在地上,碎玻璃握在手心,酒液和血化在一起,麻木而絕望:“吳凜,我的手洗不幹淨了。”
☆、兩雁
47
夏煙在醫院待了一個星期,那天說的好好想想他好像真的聽進去了,從出院一直到期末考試結束,中途顧擇衍也沒有再來過。考試結束夏煙收拾完行李,時慕和簡亦朝一起過來接她。
“去哪兒,要不你住我那兒?”時慕問她。
“沒事不用,我爸都給我安排好了。”夏煙謝謝他們的好意。
“那好吧,那你寒假都有些什麽打算。”
“社團有一個假期攝影比賽,我打算試試。”
“也好,正好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
說到這兒,時慕又不免多問了一句,她拿出張:“明天蘇宓雪回小學演講,讓我們去捧場。”
“她?演講?小學?”
“多半又是跟校長前吹噓了,她那水平也只能在小學生面前擺弄了。”簡亦朝站在一旁說破。
“我們都等着明天看她怎麽吹牛呢,要不要一起去。”簡亦朝提議。
夏煙最後拗不過簡亦朝和時慕,只好答應了。
那天下午,夏煙收拾好和時慕他們彙合以後,便一起去了學校。
校門口早已貼了橫幅:歡迎優秀畢業生們回母校。
“好氣派。”夏煙指了指門口的裝飾。
“都是烘托出來的氣氛。”簡亦朝說。
三人來到了學校禮堂,已經開始了好一會兒,裏面早已坐滿了人,他們只好坐在一邊的角落。
“她什麽時候上場?”時慕問簡亦朝。
“不懂,估計得最後幾個吧。”簡亦朝發了個短信。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禮堂的氣氛開始有了微妙的轉變。
蘇宓雪果然上場了,夏煙看着她還是和臺下一樣,大大咧咧的,再看看旁邊,時慕早已經困得在簡亦朝肩上睡着了,簡亦朝也是一直看着手機,再看看臺上那人眉飛色舞的樣子,突然想到了“損友”這個詞,不由一笑。
“這麽好笑?”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時間夏煙以為是自己的幻聽。
她轉過頭,發現原本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人,已經快兩周了,她已經有兩周沒有見過顧擇衍了。
他好像變了許多,卻說不上是哪裏,只覺得眼裏有光了。
夏煙看向他的手,被紗布包裹着,臉上還有些傷。
“想我了?”顧擇衍叫她目不轉睛盯着自己看的樣子打趣說。
“你怎麽在這裏。”
“我也是這畢業的。”
夏煙這才反應過來,蘇宓雪和顧擇衍小學是同一所。
她轉過頭,假裝自己在聽演講。
顧擇衍也跟着聽蘇宓雪在臺上侃侃而談。沒多久,顧擇衍就湊過身,問她:“這有這麽好聽。”他的聲音摻着薄荷的清涼,冷冷清清卻又讓人心生溫暖。
“平時聽她吹牛沒聽夠?”顧擇衍開玩笑,“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說完拉着夏煙起身從角落口離開,走之前看了眼簡亦朝,遞了句謝謝。
兩人走到外面,夏煙停下,問他究竟是怎麽回事:“不是說我們都冷靜冷靜嗎?”
“嗯。”顧擇衍點頭,說:“我冷靜好了。”
夏煙疑惑,一頭霧水。
“我說我想好了,結果就是顧擇衍不能沒有夏煙。”
他靜靜說着,聲音化在風裏,波瀾起伏。
“可我還沒有想好。”夏煙說。
“沒事,你慢慢想,無論怎樣,我的這個結果都不會改變。”
他牽着她走到一棟教學樓的頂樓,他熟練地從一盆盆栽底下取出鑰匙,打開了生鏽的鐵門,帶她去了天臺上。
“這是?”
“自己配的。”顧擇衍晃着鑰匙,有些少年的得意。
“帶我來這裏做什麽?”
“等着。”顧擇衍故弄玄虛,看向遠處,倒數着。
傍晚五點,對面大樓的鐘聲準時敲響,每一聲,正中人心。
鐘聲向來都給人一種莊嚴而肅穆的感覺,洪亮悠揚,在這個城市的上空徹響綿長。任人再疲憊再艱難,都忍不住駐足停留,聽完這一聲聲深遠低回的問候。
日入酉時,應為福澤滿至。
那一刻,紅天明光,照亮整個天臺落日黃昏,他站在光的盡頭,周身赤赤。
天光紅豔,如烈火不絕,紅白相間,他置身于其間,眼神灼熱真摯。
日出日落,伊始末了。
而此刻,他于熾熱紅焰中,說:“Burn of fire。”浴火重生,那一刻,是他的重生。
“小煙。”
夏煙恍神,看着眼前的男子。
“你只需要站在原地,我便會來找你。”他朝她走去,一步一步,如同在将自己的一生交付于她。
那天分開,他确實有好好想過他和她之間的關系,他其實想不明白,也不打算将它想明白。因為只一點,他可以确定,那些恩怨,和她相比,不過爾爾。
白雲蒼狗,世事無常。顧擇衍能承諾的,唯有不負韶華,不棄風霜,榮辱沉浮,他定當與共。
兩人下了天臺,夏煙表現就有些緊張,很明顯是沒有完全接受顧擇衍那盛大的宣言。
顧擇衍倒也不急,跟在她身後走着,一會兒問她渴不渴,一會兒問她累不累,像是方才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
他給她買水回來沒多久,老遠處就見到有小學生們圍着她轉。
他們稱她是漂亮的天使,拉着她跟他們一起做游戲。
顧擇衍走上前,将水遞給她,随後蹲下身,在孩子中央處,輕輕掐了掐其中鬧得最厲害的小不點,問他要玩什麽。
他說要玩捉迷藏,顧擇衍答應了說他和夏煙來找,他們負責躲起來,一些小女孩非要拉着這個長得好看的大哥哥一起躲起來,顧擇衍把她們拉到一邊,對她們擺了一個噓的手勢,然後偷偷在他們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麽,這些小孩子看了眼夏煙,便都乖乖聽話了。
他們走後,夏煙好奇,問他說了些什麽,顧擇衍坐在雙杠上,心情愉悅:“我跟他們說你是個膽小鬼,不能離開我。”
夏煙朝他翻了一個白眼,說他說瞎話不打草稿,心裏卻不覺得是。
顧擇衍笑,笑這姑娘傻,說什麽都信。
他跟那些孩子說他不能和那個姐姐分開。
“為什麽呀,為什麽不能分開呢。”
“因為哥哥膽子小。哥哥如果沒有那個姐姐,會很害怕。”
……顧擇衍回憶着方才的話,三分的開玩笑,七分卻是實實在在的。
他确實不能沒有夏煙。
“想什麽呢你?”夏煙見他走神,問他。
“沒什麽。”顧擇衍勾了勾唇角,随意編扯着,“就是想到他們剛剛說你是天使。”
夏煙難得臉上有笑意:“天使可不是我這樣的。”
“那是什麽樣的?”
“美麗,從容,不食人間煙火。”
“是不是還得要有一個光環。”顧擇衍想起電視裏說的那樣,附和道。
夏煙點頭,她起了興致,又七七八八補充了一大堆的天使的特質。
顧擇衍低頭看着雙杠下繪聲繪色說話的人,她有一雙極好看的杏眼,柳眉青黛,鬓間垂發,發尾随着她的一颦一笑而輕擺,這些種種,都在他視線裏愈演愈烈,刻在了骨子裏。
天使,本該如此。他想。
“你說我們會找到他們嗎?”夏煙突然問他
“小孩子的把戲。”顧擇衍沒把這當作是一件事。
“以前玩捉迷藏的時候,我總是躲在最明顯的地方。”她回憶着,“因為怕到最後,大家會忘記還剩一個我。”
她問顧擇衍會不會有一天,所有人都把她忘記,又或者,她忘記了所有人。
顧擇衍說不會,起碼他不會。
“刻在骨子裏的人,哪能說忘就忘。”
他話語堅定,明明也只有二十出頭的年紀,卻讓人異常安心。
“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那也不要緊,我們有的是時間重新開始。”
他聲音清澈,樹葉作響,六點的鐘聲敲響,深遠而隆重。
那天,顧擇衍在路邊一蹶不振的時候,吳凜實在看不下去了,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朝他臉上狠狠打了一拳。
“你有病?仇得報,戀愛也能談,自己作的孽自己去承受,你要是覺得你真能放得下,我随你怎麽折騰,要是放不下,還不去追,你自己的決定,別在老子酒吧要死要活的。”
他那幾天過得沒個人樣,像是又回到了最初的那般,将自己鎖在家裏,永不見天日。
吳凜那一拳算是把他打醒了,他思前顧後了這麽多,卻唯獨沒有想到,他根本無法忍受沒有夏煙的日子。
古人問僧:何以消除苦痛。
僧人說:鐘聲響,苦痛息。
佛說人的一年,會經歷一百零八種苦痛折磨。
夏煙何嘗不願鐘響一百零八次,佛珠一百零八顆,持咒一百零八遍,以求化解緣故。她的日子不用精彩絕倫,只需要像秒針分針時針一般,循規蹈矩地過完每一秒每一分每一時刻。在這個準點,和顧擇衍一起走到人生終點。
夏煙想若是真只有一百零八種,那就好了。
“走吧,該去找他們了。”顧擇衍從雙杠上跳下說。
他率先開始行動起來,她跟着他,從教室的講臺到操場的角落再到破舊的倉庫……所到之處都是孩子們被找到的驚訝尖叫聲。
顧擇衍在人群中,在笑聲裏,添上了一絲從未有的煙火氣,如若舞象之年。
人千人萬,熙來攘往,他有如神明,将朽木生花。
☆、兩雁
48
送夏煙回家的路上,顧擇衍問她寒假有什麽打算。夏煙說這幾天要出去準備攝影比賽的材料。顧擇衍說那他明天來接她。
晚上夏煙和時慕、蘇宓雪通電話。
蘇宓雪一聲長嘆:“你看看你們,你看看,一個躺在人懷裏做着美夢,一個跟人直接中途離場,真不愧是我的好姐妹們。”
話筒裏傳來時慕吃薯片的聲音,旁邊還有簡亦朝打電話的聲音。
時慕:“這也沒法子啊,誰讓你說得天花亂墜的,你那些花招只能糊弄糊弄小學生了。”
“你這人,我懶得跟你講,還有你小煙,怎麽就這麽容易被我哥拐走了呢,這麽快就和好了。”
“沒和好。”
“這都還沒和好。”時慕嚼着薯片,他和簡亦朝都幫成那樣了。
“對了,你明天不是要去趟郊外嗎,注意點。”
“沒事,顧擇衍說他來接我。”
“你們這吵架吵得還真新奇。”蘇宓雪頭一回見兩個人吵架比不吵架還膩歪的。
第二天,顧擇衍在她公寓樓下等她。
“你這是?”夏煙四周望過去沒看見汽車。
“走吧。”顧擇衍在她手裏塞了一枚硬幣,帶她朝公交站臺的方向走去。
他今天穿着一身連帽衛衣配上休閑褲,像是要郊游的小夥子。
公交車上,後排沒有座位了,兩個人只好一前一後坐着。
“怎麽坐公交車了。”夏煙轉過頭問他。
顧擇衍說換個心情。從城區到郊外将近要一個小時。
顧擇衍怕她無聊便說要給她講故事。
夏煙由他,配合着将身子靠在後背上,頭微擡着讓耳朵湊近後面,顧擇衍身子前傾,懶懶地弓着身子将下巴湊到她肩上,夏煙似乎是沒想到他這一舉動,耳朵忽地變紅了,人一激靈。
顧擇衍輕笑,小聲在她耳邊說:“怎麽還這麽容易害羞。”
本就在公共場合,顧擇衍原本也只是逗逗她,一來二去之間覺得有趣,幹脆又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诨話,見人紅到脖子了,才罷休。
行至中途,車門打開,上來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車已經滿座,夏煙看見正要起身,被後面的人按住了,顧擇衍率先站起來,給老人讓座。
老人感謝他,他說不要緊。老人問他去哪兒,他說陪女朋友出去玩。
老人看了眼站着的小夥子旁邊的夏煙,又笑着說了幾句。
夏煙聽不太懂她口中的方言,下車後問顧擇衍,他也說沒聽懂。夏煙問他那他那兒會笑什麽,顧擇衍騙她說是為了有禮貌。
婦人說:小夥子小姑娘俊俏滴很嘞,将來生娃娃也是個美人胚子塞
兩人到了郊外,倒是難得的人少安靜處。
顧擇衍踢着路邊的石子問這地方能有什麽好風景。
夏煙說他不懂風情,自個兒沿路走了兩遭。
再回來時,卻已經不見顧擇衍人影。
夏煙小聲喊他,四處張望,湖面平靜,顯得異常水深,她心裏開始有點緊張起來。
“聲這麽小,給誰聽呢。”身後傳來一陣安心的聲音。
她回頭,顧擇衍手裏玩着雜草,樂呵。
“你還笑。”夏煙心裏松了口氣。
“你這小姑娘,擔心擔心自己倒是真的,怎麽還真怕我掉水裏了。”顧擇衍調侃。
她不理他,看着相機裝作在看照片。
“都拍了些什麽。”顧擇衍上前要看。
夏煙見狀把它藏到身後:“有什麽好看的。”
“怎麽就沒有了,我怎麽知道你有沒有像上次那樣偷拍我。”顧擇衍翻起舊帳說事。
“顧擇衍,你是小學生嗎,多大了。”
他側身,故意使壞把草根在她鼻尖上蹭了蹭,跟逗貓似的:“他們說人只會在喜歡的人面前才會像小孩一樣幼稚。”
他盯着她,一臉誠懇故作無邪的樣子,“那我現在大概是個嬰兒。”
“巨嬰。”夏煙不吃他這套花言巧語。
“喂,我看你才不解風情。”顧擇衍被她這話弄得掃興,抱怨。
夏煙不理他,任他在後邊唠唠叨叨發牢騷,她看着沿路風景,談不上壯美山河,卻讓人眼前驚豔,未化的雪在各處蒙上一層淡淡的白色,墨綠的葉子在白雪下若隐若現。
小番:
回城的路上,顧擇衍問夏煙創口貼能不能撕下來,覺得有些丢人。夏煙果斷的拒絕了,說貼着好看。
兩人下橋,顧擇衍說渴了要買瓶水,夏煙讓他原地等着,她去橋對面的店鋪買。
老板娘遞給夏煙一瓶礦泉水,不由多看了眼橋邊的顧擇衍。
“你看那小夥子,臉兒這麽俊,怎麽貼這麽多畫兒。”
“可能是別人惡作劇貼的。”夏煙憨笑。
“小學生哦,給帥哥貼成這樣,你說幼稚不幼稚。”老板娘是個看臉吃飯的主兒,見不得長得好看的人臉上被惡搞成這樣。
此時,殊不知“罪魁禍首”就在自己跟前,附和着說:“幼——幼稚。”
夏煙回橋邊,把水遞給他。
“怎麽了,剛和店裏老板聊什麽呢?”顧擇衍随口一問。
“沒什麽。”夏煙讓他別再問了,自己心裏卻是一團毛線。
“他們說人只會在喜歡的人面前才會像小孩一樣幼稚。”
……
她剛要拿出相機,只聽原本碎碎叨叨的牢騷轉為一聲叫,她轉過頭發現顧擇衍被路上支出來的樹枝絆倒,坐在了泥地上。
夏煙想起他方才河邊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問他知不知道陰溝裏翻船是什麽意思。
顧擇衍悶着頭,只覺得人生從沒有一次像今天這般丢人。他面子上挂不住開始怪起這結冰的地來。
這般小孩子氣的樣子,顧擇衍只在父母還在的時候有過。
夏煙見他這般,又難免想起了他父母都不在的事實,她不知道他過去發生了什麽,卻仍覺得顧擇衍不是個從小有糖吃的人。
夏煙走過去,蹲下問他腿有沒有事,他說應該沒事。
夏煙發現他手上破了道口子,想說他活該,見他這幅落魄的樣子又于心不忍,問他:“讓你碎碎叨叨說個不停。”
“等會兒,我有創口貼。”顧擇衍見她看着自己的傷口,忽然想到從口袋裏拿出來。
夏煙倒是沒有想到他會随身帶這東西。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還不是因為你,非要來這兒,萬一到時候磕着碰着了怎麽辦。”
原來是為她準備的,夏煙看着地下坐着的男人一副狼狽,突然覺得有點好笑。
“別笑了,你看我還特意給你準備的卡通版的。”
夏煙看了眼那盒創口貼,裏面确實有各種顏色圖案,忍俊不禁。
她從裏面特意挑了一個粉色的公主圖案,顧擇衍一看到明令禁止她,他一個病人哪還有什麽話語權。
夏煙無視他,蹲下身撕開就給他貼上去,只當他腦子也摔壞了一樣,不走心地哄着:“貼粉的,好得快。”
她突然想到什麽,說他臉上也壞了一道口子,顧擇衍說沒感覺。夏煙又從盒子裏又拿出幾張,也不管他說什麽,就又在他臉上貼了上去。
顧擇衍一副自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