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衫薄(一)

“紅瞳降世!乃為天選之子!”

青山周遭的百戶村落裏,村民此起彼伏地吆喝着,一傳十,十傳百,喜訊很快便傳到都城,進而是宮中,引得衆人普天同慶。紅瞳百年難一遇,為吉瑞!

“天子口谕:此子冠以堯之姓,國師親自賜名為“離塵”。父母獻祭血洗潔身,修建廟宇香火以供。欽此——”

公公雙手持玉軸,微微欠身宣讀聖旨,尖銳的嗓音将尾音拖得悠長。

“草民領旨謝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被判死刑的夫妻兩面露喜意,畢恭畢敬地磕頭領旨,這對他們而言是祖墳冒青煙,積了數不清幾輩子的德換來的福分,心想着沒準以後還能名留青史。

更別談村民,這般破破爛爛的地方引來了聖旨,那必是皇宮馬車碾過的每一寸土地都鍍上黃金般,蓬荜增輝。

“神明降世,定能保天下大治!”

“神明降世,定能保戰火平息!”

“神明降世,定能保莊稼收成!”

“......”

于是,魏離塵便誕在盛世,成為世人追捧的神明。

至明兩載,仲夏。

“待會進去了別做失禮的事...背挺直!”

負責看管廟宇的是個四十多歲的未婚男人,名為李碩,自持甚高。傳聞他早上起的比雞還早,只為了汲取清晨天地的靈氣,結跏趺坐以修身,一心想着能成仙神。

只不過他想了二十年也還是如此庸庸碌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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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村裏有人問起他,他只是撂下四字:“至為無為。”

怕不是走火入魔了。

莫寒生不喜與這樣的人打交道,他從不信什麽鬼神,被告知要去貼身看護廟宇中的活神仙時,簡直想跑出村裏的念頭都有了。

“為何要選我去?”

“別跟我打手語,我看不懂。”李碩吭哧兩下鼻子,沒什麽好氣,“今日起你要和我同住,除去睡覺的時間,你必須時刻守在廟宇。”

他同樣也不喜歡莫寒生,都知這小子從小就沒爹沒娘,還是個啞巴。村裏的好心人起初可憐莫寒生,會輪流照顧他一段日子,等他到了能打醬油的年齡,便靠着跑腿幹粗活賺點錢自己養自己。

李碩倒不是因為這就莫名其妙讨厭莫寒生,他也不是什麽太過清高的人,而是他本以為莫寒生處于困境,會從苦難中修出狷介的秉性,但事實卻大相徑庭。不知什麽時候起,莫寒生開始染上愛打架的毛病,挨家挨戶的小子都被他教訓過,不管是比他大還是比他小,唯一可誇的就是他不打女的,否則真就是個混賬。

莫寒生熟能生巧,打着打着就練就一身好本領。他如今年滿十七,村民盼着他能正身清心,不浪費其他小子鼻青臉腫換來的功夫,一番磋商過後,才決定送他去廟宇守在和他同齡的魏離塵身邊。

畢竟國師有令,魏離塵十七以前,一月只可有一個傍晚在村裏閑轉一炷香的時間,十七以後時間和距離都有所增加,不過仍凡是出行,必須有人跟随,衣食起居也得有人照看。

“到了。”李碩頓住腳步,指了指面前的建築,頗帶幾分羨慕地說道,“不愧是先帝請人修建的,就是不一樣。”

莫寒生已經呆楞住,面前的廟宇遠離村民居住的平房,面積不算大,可外觀精致到令人嘆為觀止。它以丹漆為底,貼着金花,梁棟皆為沉香木,頂端兩側斜飛的鸱吻格外顯目。

門外的香爐裏插滿香火,許多才燃一小截,大概是不久前才上的香。

“再說一遍,絕不可以做失禮的事,亵渎神明,為大罪!是要遭天譴的!”李碩厲聲拉回莫寒生的思緒,和他一前一後進到廟宇內。

莫寒生前腳剛邁入就沒來由得感到一陣緊張,咽了咽唾沫,心跳得不太尋常,連同腳步放慢些許,默默跟在李碩身後。

內外的裝飾差別不大,但他們的可活動區域不過幾步路,有一排高木樁毅然擋在前方,如同是把監獄修成富麗堂皇的模樣。

而一位少年,一動不動地側坐在象牙席上,腿側擺滿金盤裝得水果和糕點之類的,他聽到動靜稍稍偏頭斜睨過來。

幾乎是一瞬間的事,莫寒生單膝跪了下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

那是一雙讓人不敢哪怕多看一眼的眼睛——

雖細長卻不小,眼梢略微上挑,茂密的睫毛下是猩紅色的瞳孔,仿佛熊熊火焰,連同人的骨髓都可以燒得幹淨。

李碩微愣,以為莫寒生是将他的話聽到心坎去了,旋即跟着雙腿跪下,向魏離塵交代清楚莫寒生的來頭。

莫寒生則是垂首一字未聽入耳畔,反應過來後,‘唰’地一下又給站了起來,屬實覺得自己方才的行為蠢到家。

他迅速從木樁間的間隔打量對方,少年身着冰藍羅衣,滿頭鶴發披散,皮膚光潔白皙如瓷,渾身除去眼睛着實看起來沒什麽色彩,顯得單薄而清冷。

莫寒生确确實實地不信世上有神明,但是他覺得,如果真的有的話,應該是像眼前的少年如此。

他收回視線,但魂還在歸位的路上,以至于李碩湊到他耳邊喊了好幾聲他才聽到。

“怎麽了?”莫寒生打着手語。

“不是說了別跟我打手語,我看不懂。”李碩壓低了聲音嗔怪道,“這是鑰匙,裏面一把外面一把,亥時之前鎖門回來。白天若是要出去也別跑遠了,最好別超過兩個時辰,太長時間沒見着人會出大事的。”

具體是什麽大事李碩沒細說。

莫寒生接過鑰匙點了點頭,示意他知道“這是鑰匙”了,而不是後半句。

末了李碩利落地轉身離開,偌大的廟宇只剩下兩位少年,木樁裏側那位至始至終神色寡淡,不曾言語。

莫寒生個實打實的啞巴自然沒什麽好說,只盡好看門的職分,屈膝靠着木樁随地盤腿坐下。

“誰讓你坐下了?”

少年的嗓音很特別,會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夏季的第一場雨,幹淨、清脆,又帶有些稚嫩。

莫寒生不料對方會突然開口,立刻循聲望去:“那我應該做些什麽?”

兩手的衣袖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魏離塵小幅度地颦眉道:“別打手語,我也看不懂。”

莫寒生有些頭疼。

“進來。”魏離塵緊接發令,語氣不容拒絕。

莫寒生思忖片刻,慢悠悠地去開木樁上修得門,對方似還是不耐煩,催促了幾句。

“真麻煩。”莫寒生暗暗腹诽。

魏離塵依舊兩字往外蹦:“坐下。”

莫寒生便學他跪坐。

魏離塵:“近點。”

莫寒生便向前挪了挪。

“你叫什麽?”魏離塵剛才好像有聽那人提到名字,但是他沒太認真聽,轉頭就給忘了,目前只依稀記得五個字,“伺候您”和“啞巴”。

其實李碩說得是“照看”,到魏離塵耳朵裏自行變了味。

莫寒生聞言就抓過魏離塵的手,準備在他手心寫字,竟然看不懂手語,寫字總該懂了吧?

“誰允許你碰我了?”魏離塵愀然變色,“還有,我不識字。”

莫寒生松開手,頭更疼了。

他一個孤兒都跟着村民每天學點,基本的書寫不會出現問題,面前還是衆人口中的神仙,竟不識字?

下一秒不識字的神仙自得補充道:“你心裏想就可以了,我能聽見。”

莫寒生頓時怔住,雞皮疙瘩倏地立起,此話屬實驚人,他需要時間消化。

那豈不是從進來開始,他心裏所想得都被偷窺得清清楚楚?

還真是神仙??

“這不叫偷窺。”

“......”

魏離塵對莫寒生的名字不太滿意,毫不留情地評論:“莫寒生,一聽就是窮苦命。”

莫寒生無法反駁,畢竟對方說得有理,他現在還住在一間小茅屋裏,和廟宇可以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也不知李碩家會不會好點。

名字由來只是因為他生于冬月,天寒地凍的,父母取名時沒想那麽多。

莫寒生試圖轉移話題,心裏詢問對方的名字,魏離塵好一會才告訴他,不知是不屑還是...不屑。

“你和天子一個姓?”莫寒生随意一問。

魏離塵不答,冷不防地伸出雙手,一手從莫寒生的眉骨往下摸,一手捏住了他的鼻子,細細端詳。

莫寒生認為魏離塵應該是想捏住下巴來固定,幽幽提醒:“那個,你捏的是我的鼻子。”

“.....我知道。”魏離塵略微遲疑,半晌後冷哼道:“長得可真醜。”

魏離塵的指腹冰涼,足以沁進血肉,正值炎日,莫寒生被摸得倒是舒服。

耐不過對方的言語還要刻薄冰冷幾分。

莫寒生嘴角抽搐兩三下,他總是穿一襲黑布衣,頭發不算長,于是束成馬尾懸在身後。俊不俊他不知道,沒這概念,不過盡管他窮的鈴兒響叮當,村裏仍有女孩給他寫情書。

所以莫寒生是覺得自己是不醜的,起碼劍眉星眸,正氣十足。

可說話的是位‘神仙’,那他說醜就醜吧。

這般挨近一看,莫寒生将魏離塵的眼睛看得更真切了,比起開始不明所以的慌亂,他心裏反倒冷靜許多。

也不知道是不是莫寒生的錯覺,他覺得魏離塵的神色多少渙散,再而是——

如此好看的眼睛裏,好似少了點什麽。

...是什麽呢?

莫寒生說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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