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衫薄(二)
前來廟宇祭典香火的人不勝枚舉,基本每隔半炷香的時間就會來上一批,不僅限于村裏的,千裏迢迢趕來的占了多半。
莫寒生站在廟宇內,透過隔扇門上的格心往外看,閑來無事數起了人頭。兩人自從結束剛才三兩言的聊天後,就各自保持緘默。
期間莫寒生有偷瞄過魏離塵幾眼,對方姿勢沒有絲毫改變,一直目視前側,不知在看什麽,跟座石像似的。
不得不讓人佩服其毅力。
到了飯點便會有人提着食盒來送飯,其中還包含了莫寒生的,只是莫寒生的是些夾着豌豆的糙米飯配上青草綠葉,魏離塵的則是山珍海味,菜品擺滿一圈。
好在莫寒生窮苦慣了,否則人比人,氣死人。
“叫什麽來着,莫...莫寒生。”魏離塵一面擦嘴一面吩咐道,“我吃完了,收拾。”
莫寒生不情不願地去收拾餐盤,發現每個菜魏離塵基本只吃了兩筷子,真是浪費到不行。
“哐當——”
還未等莫寒生蓋上食盒,廟宇的大門猛地被打開,發出巨大的聲響驚動了兩人。那是一個面相稍顯猥瑣的男人,直沖進來兩手抓住木樁哭哭鬧鬧,他應是太急忙一時沒發現一旁的小門開着,不然估計抓的就不是木樁而是魏離塵了。
莫寒生動作迅速地出去帶好小門,挾住男人的肩将他拉開到合适的距離。由于莫寒生力道很大,男人上身幾乎不得動彈,聳着腰掙紮一番無果,他幹脆不顧莫寒生,自顧自地跪下開始一個勁地磕頭。
“魏神仙啊...我給您磕頭了。”男人精神狀态不佳,下巴上紮煞起胡茬子,龜裂的唇瓣說話翕動時露出滿口的黃牙,他聲音止不住地顫抖,氣息也不太平穩,怕不是一不小心就激動得岔氣了。
莫寒生見男人沒有惡意,便放開了他,緊緊站在他的身邊等待後文。
“請保佑我兒進士科考,放榜提名!”男人再度擡頭時,前額已經磕得破皮,往外汩汩流淌着鮮血。
說完男人就從衣襟裏掏出一件整齊折疊的真絲绉綢衣裳,莫寒生瞥見衣裳的顏色相當特別,紅裏透着白,揣摩着這衣裳本就是白色,因為絲綢難染色,或許是沒染好紅色。
“這是用家中小女血肉浸泡所染!我将這血绉綢獻上,祈求您大顯神通!”男人嘹亮的聲音像是要掀翻屋檐,鮮血順着他的鼻側流到淚阜,滲入眼裏暈染開來,眼球變成了紅色。
Advertisement
話音落下,莫寒生不自覺地僵住,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耳朵也出了什麽毛病。他緩緩低頭朝男人看去,那張猥瑣的臉此時愈發令人不适,但為何,男人嘴角分明是笑着的,眼睛卻又在哭。
魏離塵方才使喚莫寒生時臉上的表情還有些鮮活,這時又恢複一如既往的淡漠,沒有半點起伏,甚至眼皮都沒擡一下,應是早已習慣。
他不說話,男人就不停磕頭喊叫,模樣跟紅眼的瘋子沒差。
莫寒生覺得男人在裏面逗留過久,再加上心中莫名的憤懑,于是擅作主張地拎着男人的後衣領,連同那件血染的衣裳一起趕了出去。
“你氣個什麽勁兒?”待莫寒生折回來,魏離塵頗覺好笑地問道。
以往看門的都比魏離塵要大兩紀開外,難得遇到年齡相仿的,他的話自然變多了些。
莫寒生氣鼓鼓地心說:“他對他的女兒竟然這樣殘忍!”
魏離塵淡淡回複:“現在不到處是瘋子嗎?”
“可是.....”
“啧,別嚷嚷,一個兩個吵死了。”
莫寒生話說一半被打斷,魏離塵擡手揉了揉耳朵,臉上流露一絲難受,轉瞬即逝,很快他就重新整理好表情。
“......”
莫寒生人傻了,他沒見過魏離塵這般不講理的,嘴都沒張開哪裏來的嚷嚷?心想也不讓,是想要憋死啞巴嗎?
而殊不知的是,魏離塵的不講理還在後頭,到了晚上,沐浴都得莫寒生伺候。
莫寒生尋思魏離塵明明有手有腳的,怎麽如此嬌貴?何況他似乎記得,村民最開始說的是要他貼身看護魏離塵,保護他不遭遇危險,沒說給當‘丫鬟’啊。
得虧魏離塵是個男的,這要是是的女的不得臊死,不過真是個女人的話,那也應該輪不到莫寒生了。
“涼。”魏離塵俯身,指尖過了遍水。
莫寒生悶頭往裏面加熱水。
“燙。”魏離塵皺皺眉,仍不滿意。
天知道莫寒生耐心有多好,折騰來折騰去,魏離塵終于肯下水,他解開裏衣丢給莫寒生,□□着身子坐進木桶裏,引起一陣清脆的‘嘩啦’水聲。
氤氲熱氣萦繞,籠罩在整個浴堂。莫寒生朦胧之中看向魏離塵,對方真是全身上下都白,不僅白,還瘦,看來每天吃得大魚大肉都不翼而飛了。
魏離塵皮薄,一會兒白皙細嫩的身子就泛紅一片,水珠凝在肩頭閃着柔光,像是綻在水裏的芙蕖。
莫寒生目光沒地方擱,被魏離塵察覺身後的兩股灼熱,不留情面地拆穿:“別亂瞟。”
本來莫寒生覺得在場都是男的,沒什麽大不了,結果當面點破反倒不好意思起來,眼神飄忽不定:“我沒有。”
可魏離塵與他溝通終究是用的心,不是嘴,心中第一時間冒出的話是掩蓋不住的,所以莫寒生想什麽魏離塵了如指掌。
真是要命。
“我看你左邊眉骨下有一道疤。”魏離塵話鋒一轉,“怎麽弄的?”
莫寒生聞言下意思地擡手摩挲兩下傷疤,第一想法是覺得魏離塵這人自來熟,哪有第一天相處就問對方底細的。
“小時候打架留下的。”莫寒生心答。
“為什麽打架?”魏離塵追問。
莫寒生回憶起往事,他記得不太清晰了,似乎是六、七歲的時候,村裏有幾個年齡相仿的男孩朝他丢着石子,嘲笑他是有人生沒人養的啞巴,那會不懂事,莫寒生聽着氣得牙癢癢,撲上去就是每人幾拳頭。其中有一個小孩,下手重,撿起石塊往莫寒生臉上死命磕,結果磕出這麽道疤來。
也是從那以後,莫寒生性子開始變得古怪,他總覺得身邊的男孩看他的眼神不對勁,仿佛有雙無形的大手在背後推着他,逢人就先揍一頓,心裏抱着“見識了我的厲害後,看你還敢不敢嘲笑我”的極端想法。
“挺兇。”魏離塵揶揄道,“竟然沒動手打我,稀奇了。”
他今天可是使喚了莫寒生一整天。
莫寒生一愣,呆呆地問:“為什麽要打你?”
看來兩人的思維是交合不到一起去了,魏離塵不再多說,倏地站起身繼續使喚莫寒生替自己穿衣擦發。
沐浴過後魏離塵沒有睡覺的意思,坐回象牙席上,莫寒生頗感奇怪便問他,對方只說是“不困”。
廟宇被岑寂籠罩,燈芯吸油的聲響蕩漾在夜裏,時間差不多接近亥時了。莫寒生照李碩所言,準備鎖門離開,掩門的前一刻,他餘光瞥見魏離塵單薄的身影在搖曳的燈光中,拉的寂寥而颀長。
莫寒生并沒有去過李碩家,但知道大致的方向,畢竟只有他屋建在樹林裏,腳趾頭也能猜到,李碩是為了塑造仙人隐士的形象。樹林建屋,難找還有野獸,何苦呢。
夜晚林間吹着陣陣涼風,月光穿過密密層層的樹參差灑落,在地面上映出斑駁光點。莫寒生仰頭看了一眼墨黑的天空,今日正是圓月。
這時,有一絲異樣夾在在風聲裏,莫寒生耳朵一向靈敏,他連忙警惕起來,認真分辨聲音的狀态,“咯噔咯噔”的,大概是什麽生物在迅速奔跑。
黑咕隆咚中捕捉不到來者的蹤影,待莫寒生轉身之際,一大團渾身長毛的怪物猛地撲上來掐住了他的脖子,引得他重重摔在草叢裏,動靜驚起了停歇在枝幹上的鳥兒,撲騰遠去。
怪物來勢兇猛,鋒利地牙齒對準身下的人咬去!莫寒生立刻反應過來,順手拿起身邊的木棍塞在怪物的嘴裏。
怪物牙齒不斷磨着木棍,喉嚨裏發出沉重的低吼,酸臭的唾液從嘴角砸落。莫寒生借着月光看清怪物的模樣,瞳孔驟然收縮——
那怪物是猴子的身軀,卻頂着人的臉!
更詭谲的是,莫寒生完全看不出這張人臉長什麽樣,僅僅是腦海裏浮現“這是人臉”四個大字,跟施了幻術一樣。
他沒時間探究其原因,再被掐下去就該岔氣了。于是莫寒生彎曲的手肘向上使勁伸直,将猴子的上身挑起一點後,用膝蓋朝它肚子奮力一頂。怪物吃疼地嚎了兩聲,從莫寒生身上滾下,未等他起身便悻悻逃竄。
猴子的兩條筷子腿跑起來迅速,一溜煙地就湮滅在無盡的黑夜裏。
莫寒生壓根來不及追,爬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他脖子處留下殷紅的抓痕,屬實有些觸目驚心。
不過他痛覺神經比較遲鈍,現在滿腦子都是剛才那只人面野猴,仍心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