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衫薄（三）
莫寒生一路忖度這怪事，稀裏糊塗地還給繞到了李碩的家。屋子是很普通的平房，和大多數村民的一樣，不過比起莫寒生的還是好上很多。
李碩衣着淩亂，手腳攤開呈‘大’字趴在屋前的柿子樹下。莫寒生走近一看，發現李碩竟然這樣睡着了，便推着他的肩試圖弄醒他。
李碩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拍開莫寒生的手盤腿坐起身，他眼睛半睜着，緩了半天才突然眼中一個精光，徹底清醒過來。
“我怎麽睡在外面啊？”李碩納悶地小聲嘀咕一句，旋即側頭看向莫寒生，眉心低下，呵斥道，“你怎麽現在才來？我不是告訴你要亥時前回來嗎？”
莫寒生不長記性，作勢打算打手語，被李碩搶先一步攔下，帶進屋裏給出了紙筆。
周遭明亮後李碩才注意到莫寒生脖子的傷口，顯然吓了個哆嗦，忙問道：“你脖子是怎麽回事？”
莫寒生利落地在紙上寫下那只人面猴的事，惹得李碩發笑，以為莫寒生是腦子撞着出現幻覺了。
“難不成脖子也是撞成這樣的？”莫寒生不滿寫道。
李碩語塞，斂了斂笑意，轉身不知道去幹什麽。莫寒生趁機粗略打量了一番李碩的屋，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屋裏堆了許多書，什麽種類的都有，連蔔筮相關的都齊全，他不禁懷疑李碩會不會犯傻信些邪門偏方，去煉什麽成神仙的丹藥。
莫寒生的脖子後知後覺地開始感到疼，恰巧李碩拿着紗布和藥再度出現，他哼了一聲，把手中的東西盡數扔給莫寒生。
“看着吓死人，自己遮起來。”李碩語氣尖刻。
莫寒聲略微意外，怔了一小會後沖李碩道謝，心中陡然就對他稍稍改觀了點。
李碩坐在了莫寒生的身邊，像是想起什麽，拍了下腦門：“你沒把鑰匙弄掉吧？”
莫寒生手法拙劣地綁好紗布，掏出鑰匙在李碩眼前晃了晃，示意“在這呢”。
李碩是個窮講究的人，見不得眼前有瑕疵，一面罵着莫寒生一面給他重新綁紗布。
“有沒有做什麽不敬的事？”李碩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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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寒生搖了搖頭，他可是把人照顧的好好的。
李碩意味深長地眨了兩下眼睛，表情不太尋常。
莫寒生隐隐覺得，李碩雖然口裏總說些什麽“不可亵渎”諸如此類尊敬的話，但他打心底是有些嫉妒魏離塵的。試想一下，一個就在你身邊的人，過着你想要的日子，說不嫉妒是不可能的。
像這麽看來李碩似乎落得幾分可憐。
不過這個想法經過一晚上的相處，到了第二天早晨，就在莫寒生心裏消失殆盡。
李碩這成堆的書可以說是擺設，莫寒生随意拿一本書找他問問題，他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句有用的話。随後李碩應是看莫寒生是個啞巴，實誠地坦白自己确實只是淺薄地讀了幾頁，逢人讨論時便只讨論看了的那幾頁。
合着他明明內心貧瘠，硬是裝出塊美玉的模樣。
再者是關于他早上起的比雞還早的傳聞，這句是真的沒錯，但是後半句就假了。李碩起得早是因為想撒尿，撒完尿站在屋外豎起稻草人就又折回去睡覺了。
莫寒生對此十分鄙夷，李碩這樣能成神仙就有鬼了！騙村民騙自己的，真指望能騙過神仙？
而真神仙這邊也好不到哪裏去——
“受傷了？”魏離塵輕輕皺了下鼻子，涼飕飕地問道。
莫寒生從出門開始腦子就昏沉沉的，額頭上冷汗涔涔，氣色着實不好。他正巧在想昨晚的事，魏離塵迅速窺探清楚。
“你不是打架挺厲害麽，竟然被只猴子傷着了。”魏離塵得知人面猴沒有吃驚或者提疑，率先嘲笑了莫寒生，繼而瞥他一眼，“過來。”
莫寒生晃了晃腦袋，拖着沉重的身軀打開小門，老實巴結地站在魏離塵身側。
“你知不.....”莫寒生才聽魏離塵說幾個字，耳朵裏就一陣耳鳴，視線逐漸不清晰，緊接着失去意識，世界陷入黑暗。
昏迷中莫寒生做了個夢，夢到很小很小尚在襁褓裏的時候。他們都說長大後不會有幾個月時的記憶，但莫寒生卻時候會想起。
爹娘粗糙帶有厚繭的大手握着他豆大的小手，嘴裏唱着不知名的童謠。
他們唱完歌後說——
“寶貝心肝。”
兩張面孔莫寒生全然不記得，童謠的調他要是能開口沒準可以哼出來。
真奇怪。
為什麽會做這種夢呢？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爹娘了。
莫寒生也不知昏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好像有飛蚊什麽的在他臉上掃來掃去。莫寒生這人怕癢，被擾得蘇醒一半，他眼球微微滾動，下意思地就伸手去抓那不安分的玩意。
“枕的可還舒服？”魏離塵垂着眼簾，俯視把自己大腿當枕頭的人，他正手握絹巾替莫寒生擦去額前的細汗。
莫寒生緩緩睜眼，入目便是魏離塵線條流暢的下颚，不僅如此，他手中抓住的根本不是什麽飛蚊，而是.....魏離塵的頭發。
氣氛凝固幾秒，莫寒生一個激靈坐了起來，還不忘松開用力攥住頭發的手。
“你知不知道你中毒了？”魏離塵對比滿臉驚愕的莫寒生，冷靜不止一星半點。
莫寒生退到牆壁邊靠着，和魏離塵的距離拉開得有萬座城池長。他慌張地撓了撓鼻子，不太敢看對方：“中毒？”
“昨晚那猴子的爪子上有毒。”魏離塵從容解釋，“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還不快感謝我？否則你說不定就七竅流血踏進鬼門關了。”
莫寒生乖巧道謝：“謝...謝謝。”
魏離塵轉而想起別的事，不悅道：“你做啞巴真沒冤着你，心裏也喜歡叫人爹，還不止，還叫娘。誰是你娘？”
莫寒生：“......”
他簡直像找個地洞鑽進去。
待莫寒生心跳平靜後，他出去關上小門問道：“那只猴子到底是什麽？”
魏離塵抿了一小口茶水，理直氣壯地回答：“我怎麽知道。”
莫寒生點點下颔，心想也是如此，魏離塵怎麽可能什麽都知道呢？就算他是有些過人的本事，不過依外表來看，還是凡人之軀。
魏離塵眼皮一跳。
人面猴這事算是過去了，莫寒生往後的一周都未曾再見，要不是脖子上留下抓痕，他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出現幻覺了。
而經過一周的相處莫寒生和魏離塵關系也稍微親近了點，起碼對方不會再叫個名字要想上半天。
還有一點就是，莫寒生得知，木樁其實根本關不住魏離塵。
“今晚我得出去。”夜幕鋪開的時候，魏離塵沒有預兆地來了這麽一句。
莫寒生一愣：“他們說黃昏過後你不能出去，況且今天中午你已經出去過了。”
話音落下，莫寒生眨眼的功夫，耳畔邊響起鎖落地的聲音，魏離塵竟然從木樁內闖出。
他神色肅然：“我必須出去。”
莫寒生無奈：“你要去哪？”
魏離塵沒頭沒腦地道：“不知道。”
莫寒生聽得雲裏霧裏，盤算着時間，只要不是太遠，亥時之前可以把魏離塵送回來然後他再趕回李碩家，反正晚上廟宇也沒人進來，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扶着我點，晚上我看不太清。”魏離塵态度凜然地命令道，能看出他是真的很着急，“快點。”
莫寒生鎖好門又左顧右盼确定四周無人，才轉身回應魏離塵。他手掌朝上地擡起右手，準備讓魏離塵扶住自己的前臂。
魏離塵胡亂一抓，竟直接牽住了莫寒生。
“照我說得方向走。”魏離塵腦中好似有什麽莫寒生看不見聽不着的東西，如同地圖，清晰明了地指示着。
盡管魏離塵手涼，耐不過夏日夜晚依舊燠熱，莫寒生的手心還是出了點汗，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來源緊張。莫寒生偏頭偷瞄了魏離塵一眼，他好看的眉心緊緊蹙起，像是解不開的結。昏黑中的紅瞳比鸷鳥的眼睛更甚一籌，就是這樣犀利的眼睛，為什麽晚上會看不清？
莫寒生正這麽想着，魏離塵因步伐太快，一不小心絆到石子踉跄了一下，莫寒生眼疾手快扶住對方的腰，保持住平衡。
魏離塵權當沒注意到腰間的手，擡頭輕聲道：“到了。”
莫寒生順着魏離塵的視線望去，前方只是一條普通的河，清澈見底，泛着微弱綠光的河面倒映明月，格外靜谧。他以前不知道原來這裏還有一條何，頗覺新奇。
魏離塵松開莫寒生的手，沖莫寒生撂下句“別亂動”便慢慢踱步到河邊。
頃刻之間，樹林裏籠罩上薄霧，河水泛出的綠光愈發明朗，原本沒有半條游魚的河底裏撲騰出一條接着一條的‘魚’。
雖說是‘魚’卻又不像是魚。那身形要比魚細長許多，光滑沒有鱗片，呈極淺近乎水晶的綠色，頭部和流螢相仿，閃爍着黃綠色的光，整體像是光帶般，點亮了黑夜。
魏離塵跪坐在河邊，攤開雙手垂首低語，漫天的光帶纏繞在他身邊。偶然間拂過晚風，魏離塵臉側碎發飄動，唇瓣翕張時微露出瓠犀，一笑便點綴了夏意。
莫寒生不知怎麽形容面前的奇景，先前他還只是對魏離塵半信半疑，可如今他心底長期以來堅信的‘無鬼神言論’裂開了一道口子。
真的有神吧？
真的有神。
“這是什麽？”莫寒生沒有走近，站在原地詢問道。
魏離塵沒有立即應答，半晌後一條光帶環繞住他的脖頸，兩者同時回頭望向莫寒生。
“你問的是哪位？”他反诘道。
莫寒生沒明白魏離塵的意思，這不都長一個樣子嗎？就算有細微差別，那也絕對種類相同。
魏離塵旋即擡手懸在光帶的頭上，似乎是想撫摸。
他說：“如果你問的是現在我脖子上這位，他是村裏那位瘸腿的老頭。”
莫寒生心驀地一沉，驚訝地瞪大眼睛。魏離塵口中那位瘸腿老頭，早在兩年前...就去世了。
按理說這是非常值得考究的事情，可是莫寒生只是個俗人，能見眼前此景已甚是意外，他拿不出更多的精力去思考緣由。
或許那是魂魄，或許不是。
反正等他将魏離塵送回廟宇後，不由自主地再返回來時——
這條小河已經沒了蹤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