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侍從經過明察暗訪,得到消息:“半年前,小皇帝在深夜見過一個人。他頭頂鬥笠,拄着拐杖,彎腰駝背,步履笨重,不像是習武之人。”

景湛掂量着時間,那時他還沉迷戰事,對景之珩的監視的确是薄弱了,但他不以為然,甚至還冷言譏笑道:“他都要把老朽當賢才用了?”

他是真不信,行動不便、眼神渾濁的老人真能幫景之珩拖垮自己?

靈雨歪着腦袋,适時插嘴道:“您不怕是易容嗎?小皇帝找個年輕力壯的喬裝成老人……”

景湛又笑了,這次是笑靈雨的多慮:“他處處受制于我,哪還能找到年輕力壯的幫手?”

他調戲般的,順手就在靈雨腰間的軟肉捏了一把。靈雨怕癢,惹得他蹬腿伸腰,瑟縮着笑個不停。

自福仙居酒樓那趟光明正大的刺殺,靈雨替景湛擋了一刀,景湛就替他在西風閣贖了身,他一個人孤苦伶仃、無家可歸,景湛索性就讓他搬進了王府。

要說那一刀,不足以致命,不過直直插進胸膛,讓他卧床躺了兩個月。期間都是景湛來照顧他,給他喂藥,替他換藥。靈雨就埋怨過一次湯藥苦,麻得舌頭都嘗不出味了,景湛當即就給他買了蜜餞,足足一大包,還都是他愛吃的種類。

靈雨很意外,沒想到景湛這個武将粗中有細,把他常吃的零嘴都記下來了。

“你要是不喜歡,下次我帶皇宮的果脯給你吃。”說着,景湛就拈了顆金絲蜜棗往他唇邊送。

靈雨乖乖張嘴咬住,一側腮幫子鼓鼓的,邊嚼邊說:“只要是王爺喂的,我都喜歡。”

他笑得簡直是比蜜棗還要甜,景湛瞧着,心都要化了。

也正是酒樓那次,靈雨沒有再見過司徒憐一,她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了一封信。景湛對她遺留的物件不感興趣,因此,信是由靈雨拆的,上面只有短短八個字:妾有意,惜是君心似磐石。

鐵畫銀鈎,一手寫得極好的字,更隐喻了落筆者的絕心。

後來,有船家在江邊撈到一具泡得腫脹、面容難認的屍體,服飾雖浸了水,還是清晰可辨,綢緞珠釵富貴逼人,一看就知道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船家趕緊報官去了,事關重大,驚動了丞相司徒仲,他更是一眼認出,那便是他的愛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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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一出,城中人心惶惶,唯有景湛是漠不關心,只派了親信去相府靈堂祭拜算是表了份心意。

靈雨聽說了,心裏是百感交集,為達目的往往是要犧牲,可是沒想到那麽一個蕙質蘭心的女子會想不開尋死……仔細一想,自己的确是偏激了,司徒憐一是個剛烈的女子,一心只愛慕一人,眼下那人居然為了個青樓小倌抛棄她,她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還有什麽臉面茍活?

靈雨不會殺人,司徒憐一卻是因他而死,自己身上就徒添了份深重的罪孽。

“玄甲虎贲破西城,王師鐵騎踏九州。”他思索着,低吟念叨出,這首詩在南國廣為流傳,這樣慷慨激昂的陳詞,沒想到竟是出自一個女子的筆下——哪怕是為了歌頌她曾經的情郎,都是不着痕跡了。

不久,司徒仲辭官,告老還鄉,丞相位置的空缺引得他的門生争了個你死我活,結果小皇帝景之珩卻是對他們正眼不瞧,破格提拔了個地方的九品芝麻官,還趁機把一班與景湛交好的權臣降職,有的還調離國都。

這無疑是砍了景湛的右手,他氣得不輕,跟手底下的臣子商量了好幾天都沒出來個所以然,倒是下臣們都怕死,生怕小皇帝把他們一同貶出國都。

“小皇帝已滿十八,是時候把江山全盤交付給他了。”老臣子小心翼翼地給景湛建議。

要他認慫?

景湛氣得把手側的冰裂紋茶杯都摔了個粉碎,勃然大怒:“難不成本王真要當孬種?”

自己在戰場打拼了十餘年,功勞件件樁樁都是靠命搏來的,要他屈身在一個黃毛小子麾下?他絕不肯認命。

“我同他一樣,也姓景。”景湛說得咬牙切齒,握緊的拳頭青筋暴起。

話裏有話,他的意思很明顯。

在門外偷聽了許久的人聽完他們完整的談話,才蹑手蹑腳地離開了,只留下了拐角一抹湖藍的身影。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景湛一定會有大動作,那自己必然要先他一步了。

入夜,群臣散盡,只有景湛一人在書房。

靈雨知道他一天下來是顆粒未進,給他備了吃食,端着托盤到了書房門口,叫了好幾聲門都沒人應,他才壯着膽子推門進去了。

書房內,景湛趴在桌上一動不動,一張還未寫完的草案被他壓在身下。

靈雨的腳步不由得放輕了,放下托盤,斜眼打量着伏案而眠的景湛——濃眉深鎖,就是入睡了都是抹不平的惆悵。

無論何時,他都是這般英氣逼人,是個名副其實的武官模樣。

景湛毫無防備的樣子不多見,靈雨的寬闊的袖袍飄飄蕩蕩,袖子裏有一點明晃晃的亮點,似乎是藏了某樣利器。

“還不能殺他,要讓他身敗名裂。”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把令他窒息的聲音。

靈雨警惕地到窗臺處往外張望——月色清冷,四周都靜得像潭死水。

哪裏有人……

因為仇恨,他的幻聽是日漸嚴重了。

夜晚刮風寒涼,靈雨在窗邊吹了會涼風,冷靜了才去管景湛。

景湛身上單薄,他便取過衣架上的玄色披風給他蓋上。手剛摸到衣服,他就躊躇了——他解過不少達官貴人的衣裳,竟沒有一件的面料與他這件相同,再一細看,寬大的袍子正反面均用各色金線繡了四趾蟒水,燭光一照就瑩瑩發亮,手工精細,完全是宮廷手藝。

他靈光乍現,計上心頭。

想着,他手上已有動作,衣服安然披到了景湛的身上,還刻意把力度加大了,目的就是想把景湛驚醒。

“王爺?”靈雨小聲叫他。

景湛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卻是反握住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靈雨不依不饒道:“您該再眯一會。”

瞧着他對自己上心了,景湛索性拿他打趣道:“沒你在就睡不安穩,想你身上兩張小嘴,想得慌。”

靈雨聽到他的調笑話并不開心,反而扭扭捏捏地推了他一大把:“人家是誠心誠意為你着想,你倒好,天天淨占我便宜……”

逗得他鼓着腮幫子、生悶氣成了景湛一個大樂趣。景湛一看他氣得像只圓鼓鼓的河豚,煩心事一下就消了大半,什麽權謀詭計,什麽明争暗鬥,都随他的一颦一蹙,泯沒得一幹二淨了。

“有你在,真好。”景湛舒心道,只覺得經過他軟軟的手随便一碰,臂膀都輕松了不少。

兩人雖有過無數次肌膚之親,但靈雨還是第一次聽見他的告白,此番與床榻上纏綿的瘋言瘋語不同,聽得他難得也面帶紅暈,心中似乎被什麽東西填滿了。

“都老夫老妻了,還臉紅?”

見他又拿自己開玩笑,靈雨打心裏那股子柔情勁一下就煙消雲散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自己就不該對他溫柔。

連着幾天,靈雨都在書房陪着景湛,與他形影不離,将他的起居飲食安排得有條不紊。

“王爺,您的好衣裳都要被蟲蛀了,該拿去洗洗了。”

景湛貴為皇族,穿戴都極盡奢華,單一件錦衣都夠平民百姓家吃一年了。靈雨一件一件堆疊着那些衣服,險些就動了歪心思,想随手順兩件去當鋪換錢,拿去幫那些吃不飽、穿不暖的老人稚童了。

“你在西風閣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現在倒成我的賢內助。”景湛漫不經心地瞅了眼靈雨,見他專心致志地幫自己打點衣物,難免又想分心去逗他。

景湛這次不是開玩笑,他早就想過,若靈雨不是妓,他真會不顧一切地娶他為妻。

靈雨抱起那堆成小山似的衣服,只是陪笑,沒有接話。

又風平浪靜地過了半月。

是日,景湛正同下臣商議正事,剛談及邊防布兵的關鍵時刻,管家就跌跌撞撞地來報:“王爺!禦林軍包圍了王府!”

在座諸臣都大驚失色,唯獨景湛是處變不驚。

王府裏裏外外被圍得水洩不通,上百號人,個個手執腰刀,任憑屋裏的人插翅都難飛。

“堂堂王府,豈容爾等放肆?”景湛眉頭一揪,提聲呵斥道,神态更是不怒自威,徑直把在場所有人的氣勢都壓低了一層。

“攝政王景湛意圖謀反,皇上有旨,搜!”禁軍頭領毫不畏懼,亮出一張黃底龍紋的布告,上面的玉玺印章紅得醒目,赫然是小皇帝景之珩的親筆禦書。

見皇帝的手谕如見本人,禁軍統領的命令無疑是不容抗拒,哪怕是景湛這個攝政王的話都不管用了。

景湛倒是氣若神閑,翹着二郎腿、品着熱茶,任由禦林軍在王府宅邸裏東奔西走、翻箱倒櫃——王府家仆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控中,想要安插眼線簡直就是難于上青天!他就盡管放眼去看,看他這個十八歲的小侄兒能搗騰出怎樣的正當理由來陷害自己這個親皇叔!

倘若他此番不能逼得自己永無翻身之地,那自己定是要把受的恥辱十倍償還!景湛皮笑肉不笑的,無聲無息間已經做好了全盤打算。

一炷香時間過去,禦林軍還是一無所獲。倒是禦林軍統領,鬓角全是冷汗,攀着腰間寶刀的手遲遲沒有松開,焦急地在大廳中來來回回地跺來走去。

一切都被緊張地勒在弦上,稍有不慎,陪葬的就是自己這班“小魚小蝦”了。

幾盞茶落肚,景湛的耐性也被耗得差不多,便冷傲地開口問道:“找到了麽?”

統領已無剛才那般盛氣淩人的氣焰,對着景湛的咄咄逼人,更是膽怯得不敢回應。

景湛冷笑一聲,忽的一轉身,只用單手就掐住了禦林軍領頭的脖子。他的動作只在千鈞一發間,叫人猝不及防。

統領的臉因充血而漲得通紅。他不敢掙紮,因為致命之處就被對方拿捏在手,但他更不敢求救,因為,對方是攝政王景湛。他就跟輕易按死一只蝼蟻似的,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送他歸西。

景湛就是景湛,他姓景,身上流的還是皇族的血,又怎容一群走狗招搖放肆!

屋內的氣氛一瞬間冷卻到極點。

侍衛從內室快步趕來,手裏拽着一件玄色的龍紋披風,大聲叫喚着:“統領!統領!找到了……”

景湛瞟了一眼,不着痕跡地解釋道:“此乃先帝贈予我的蟒袍,全天下只有這一底雙龍暗紋,你們大可去查!”

字字句句,落地铿锵。

那人雙手略微顫抖,小心将衣裳攤開,提聲給自己壯膽:“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用五爪金龍作繡!”

景湛愣住了,随他的聲音去看,龍紋還是之前龍紋,只是袍子上繡的四爪蟒,不知何時,竟成了能要他命的五爪!

有人陷害他!

景湛極力保持鎮定,撒手甩開那将死的禁軍頭領,三步并作兩步到那侍衛的面前,一把搶了衣服細細去查看。他的雙眼瞪得其大,連一個線頭都不放過,宮廷繡娘的手工和絲線,哪是平常工匠能比的,他堅信自己一定能找出端倪,來證明自己的清白……然而,縱使他怎麽翻看,都找不到一絲纰漏,多出來的第五爪,與整體的花樣連成一體,毫無瑕疵……

這一步棋,铤而走險,走得極妙啊!

他的小侄兒,終于是長大了……

在衆人荒誕離奇的目光中,景湛莫名就舒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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