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這一遭人贓并獲,景湛的謀反之心朝野上下人盡皆知,小皇帝景之珩成了最大的贏家。
從堂堂正正的将軍王爺,淪落到階下囚的亂臣賊子,這滋味并不好受。謀反罪名坐實,他果真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景湛被捕,王府被封,家丁家仆都逃得幹幹淨淨。與他交好的臣子,都忙不疊地與他撇清關系,生怕惹禍上身,哪還有人敢為他勸谏……
景之珩知道臣子們的顧慮,大大方方下令道:只要與景湛劃清界限,便不再追究。
他處事圓滑,既籠絡了人心,又安撫了群臣,又有誰還不服他這一着?
只是,景湛謀反一案,遲遲沒有處理。
大理寺門前,一身材苗條的美人,穿了一身水藍,手臂上挎着只不大的漆木食盒,在門口反複地轉轉悠悠,似乎是遇上了麻煩事在猶豫不決。
敢在牢獄之地閑逛的,大抵是腦子不太靈光,白虧他一張絕美的臉蛋了。過往的行人免不了朝他投以疑惑的目光。
“末了。”
他來回走了幾十遍,思前想後過了,才長籲出一口氣,大步流星地進了大理寺。
“帶我見景湛。”他對坐堂的廷尉說,語氣不愠不火。
廷尉領過小皇帝的口谕,對他很是恭敬,還親自将他帶到牢房。
景湛是重犯,關押在地牢最深處的單間,陰暗潮濕,終年不見天日。獄卒顧忌他的身份,不敢貿貿然對他用刑,也不敢給他臉色看。只不過,他的琵琶骨硬生生被刺穿,跟四肢一樣都被鎖上了鐵鏈,先前英俊的模樣也早被折磨得變了個樣。
“靈雨?”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景湛疲憊地擡眼望向那人,眼睛一時間又有了晶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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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不能離開。”靈雨搶先打斷他,“我要救王爺。”
他的音量不小,全然不怕廷尉聽見。
“救我?”景湛頓了頓,私制龍袍是死罪,景之珩成心要自己死,靈雨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倌,怎麽可能會救自己?自己落難,他還肯屈身探望,就已經是情分了。
靈雨不動聲色地打開了食盒,一樣一樣将裏頭的東西陳列出來——一壺清酒,一只酒杯,一碗手擀的牛肉面,一雙筷子。
說不上豐盛,勝在他一片情深義重。
“放他下來。”靈雨朗聲朝站在牢房外的廷尉道。
廷尉為難着沒有動手,靈雨又道:“他半死不活的,逃不了。”
廷尉遲疑地看了眼奄奄一息的景湛,才抽出腰間成串鑰匙為他開鎖。
靈雨扶着滿身血污的景湛坐下,像平時一樣服侍他,給他斟酒,倒了滿滿一杯,與他若無其事地閑話家常:“王爺可知,我還沒入西風閣前叫什麽?”
景湛無力地搖了搖頭,摸着酒盞一杯見底。他并沒有暗中查過靈雨,只當他是尋常小倌,逢場作戲之餘,對他又多了幾分真心——畢竟,他為自己擋過一刀,在他水藍色的薄紗衣下、胸口的皮膚上,正有一處烙印,見證着他對自己的奮不顧身。
“餘齡。”靈雨念出這兩字時,調子不輕不重,平常至極。
“餘齡?”景湛輕聲重複他的話,生怕會驚動了什麽。
這個名字景湛并不陌生,餘家的小公子,餘齡。
餘家,曾是南國的名門,可惜禍不單行,得罪權貴慘遭暗算,家中女眷沒入奴籍、男子流放千裏,一大家子三十口人,死的死,散的散。
而勒令的頒布者和執行者,正是景湛。
忽然,他懸着的筷子遲遲下不去,掌心更是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餘齡,是我。”靈雨一字一句地向他解釋,他說得很費勁,似乎是在努力回想着些很不愉快的記憶。
“我讨好了管營,求他放了我……您是知道的,沒有我治不了的男人……”
“我是特地回來,找您算餘家這筆舊賬的。”
靈雨的話好似當頭一棒,把景湛敲得頭暈眼花,手上的筷子沒拿穩,跌落到布滿灰塵的桌面上,驚醒了一陣塵埃。他連帶身上滲血的傷口都麻痹了、不覺得痛了。
他們的相遇,就是設好的圈套:以小倌的身份出現在景湛身邊,害死了司徒憐一,再順理成章住入王府,成為了他離不開的枕邊人……
這樣一來,所有就說得過去了——那件五爪龍袍,他是王府中唯一一個有機會做手腳的人。
真是好算計。
冥冥之中,景湛感覺到有無數雙眼睛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處偷窺着自己,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深深記入腦子,就是為了變着法子來報複,把受過得的、洗不清的冤屈都報複在自己身上——萬萬沒想到,把自己害得如斯田地的,居然會是他!
“單憑我一人,自然是掰不動您,可您有個好侄兒。”靈雨補充道。
景之珩?
景湛耳邊莫名就響起司徒憐一淚眼婆娑着重複過的話——他會害死你的……
說得不假,靈雨早就與景之珩密謀,勢必要自己萬劫不複……
難道往日裏,他對自己的柔情蜜意都是僞裝的?
景湛只覺得渾身發冷,眼前的藍衣男子十分陌生,無情無義,令他心如死灰。
他很想厲言去罵,宣洩自己的憤懑,可他的身體虛弱,瘡痍還在源源不斷地流血……又或者說,根本就是他狠不下心去質問。
孽是自己作的……
景湛的頭腦發昏,胸口發悶,血氣上湧,嘔出一口濃稠的污血。他強打精神,擦了擦嘴角,希望還能再堅持一會,可血卻是不受控制地越擦越多了,就連眼角、鼻孔內也全是血,涼絲絲的黑血。
黑血——酒裏有毒。
他苦笑着,身子裏的血脈都在不受控制的翻湧,胡亂地攪成一團,打了一個又一個死結,五髒六腑更是被撕裂般的劇痛,由外到內,蝕骨穿心……
心痛,肝腸寸斷的痛,痛不欲生。
疼痛是一陣一陣的,撕心裂肺的,不亞于削肉削骨。景湛死死環抱着雙臂,指甲都嵌進了手臂的皮肉上,整個身子随着此起彼伏的痛感抽搐着,顫抖着。
漸漸的,他就失去知覺了,身體的絕望随之也結束了。
瀕死之時,他難得徹徹底底清醒了,自己興許還要多謝靈雨的毒藥,不需要在午門前斬首示衆,保留了生而為王最後的顏面。
如今的他,還是景湛,還是南國的攝政王!
“謝謝你,靈雨。”
景湛殘存下來的最後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咽下。他甚至連握住靈雨的手的力氣都沒有,但他的眼裏還有點點晶光沒有消散盡,在昏暗的牢房裏閃閃發亮。
然而,他只能含情地望他一眼,算是同他道謝過了。
【五】
鏟除攝政王景湛,靈雨居首功。景之珩器重他,屢次請他入仕,不料都被他推脫掉了。
有人說他不識擡舉,也有人說他是假正經,人言可畏,縱然是靈雨放寬了心,國都他也不願再留了——此處,是他餘家的發跡之地,亦是噩夢的起源,待久了總容易勾起傷心事,功成身退,自己是時候要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了……
幾千裏外的小城,故事多。
“餘先生?餘先生!您有在聽嗎?”
憑着教書度日的靈雨被跟前少爺打扮的少年用力地晃了晃胳膊,才回過神來,思索着他方才讓自己出主意的話,斟酌了片刻,直白應道:“她大概是喜歡你,所以才對你處處關心,你可不能辜負人家。”
公子哥似懂非懂地點頭,托着腮又問了:“先生長得好看,肯定也有對您好的人罷!他,也是喜歡先生嗎?”
喜歡……麽?
回溯前塵,對自己好的人,除去過世的父母家人,就數一個人了。
那人與他歡愉後,會親昵地把他圈在懷裏,一遍一遍地揉捏着他酸痛的腰;會替受委屈的他出頭;遇險時會主動擋在他的面前;會在他卧榻期間百般呵護;還會記得他愛吃的蜜餞……
這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孽緣。
玄甲虎贲破西城,王師鐵騎踏九州——對外,他還是南國的将軍王爺。
靈雨低頭思忖着過去的林林總總,嘴角的笑意隐約:“他,應該是喜歡的。”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篇在晉江完結的短篇,感謝每一位看完的寶貝們,謝謝大家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