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晚上七點鐘的酒吧正廳,已是熙熙攘攘的景象。
勁爆音樂加上閃瞎人眼的燈光,長褲與裙擺勾纏交織,青黃藍橙的雞尾酒,配以薄荷葉或檸檬皮,被俊男靓女握在手中,用以調和心情,柔軟神經。
伏城無心卷入這光怪陸離的情場,着一身夜色般的黑裝,從休息室匆匆出來,徑直橫穿整個大廳,朝門口的方向走去。
知道在酒吧邂逅愛情的概率,幾乎為零。沒功夫觀賞他人絕美的浪漫,滿腦子只想着,快些回家。
經過吧臺時,跟Augus打了個招呼。
那位有着高聳眉骨和鼻梁的混血男人,冷白色調的皮膚,淡栗卷發在腦後紮一個丸子。專注時格外英俊,光是站在那兒就夠引人駐足,更何況那雙修長漂亮的手底,還能出品攝人心魄的酒。
自從遠遠目睹伏城仰脖幹了那杯龍舌蘭,他便對這個少年有些刮目相看。此刻站在閃耀的金色吧臺裏,朝伏城露出個微笑。
那個微笑越過衆人頭頂,被幾米外的伏城接收,他也笑着點頭示意,将手臂舉起,朝這邊揮舞一下。
Augus目送他瘦高的身影拐進折廊,收回視線,低下頭繼續調酒。
手中是一位男士為女友點的Sidecar,橙紅火烈的顏色,酸甜芬芳的味道。他搖着壺想到什麽,幽默地勾起唇——覺得這杯酒,活像熱戀中的男孩。
酒吧旋轉門的玻璃透出他的人影,隔着一條忙碌的街道,希遙看見他走到門邊,握住金色的門把。
黑襯衫的長袖,被他随意挽了幾折,只到小臂一半。看起來,那杯烈酒開始生效,他的顴骨發紅,熱得煩躁,一邊走,一邊松領結,還把被褲腰紮住的衣擺扯出來,往胸前鼓兩下風。
她搖上車窗,不由得笑。
漆黑的街面,被路燈照出一層白亮。空中浮着細細的水霧,車輪滾過的喧嘩,配以略低的氣溫,讓從旋轉門出來的伏城頓一下腳步。
下雨了。
知道她在車裏看着他,于是越發想要耍酷,拒接了迎賓女孩好心遞來的傘,快速說聲謝謝,然後故作雲淡風輕地走進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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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路朝她跑去,可惜這個計劃還沒實施,就被一輛突然出現的貨車無情破壞。
他不得已剎住,看着貨車在面前轟隆經過,将他與她隔開。看不見她的車,其實也不過幾秒,卻覺得太過漫長。
後來不知為何又想到,怎麽與她在一起時,總是這樣的天氣。
此時如果換作多愁善感的高彥禮,大概會去聯系,這是否在預示這段故事的結局。
不過伏城沒他那麽唯心主義,主要也沒他那麽閑。随着那輛黑色轎車重新出現,他迅速将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抛開,跑向馬路的對面。
副駕駛的門被他一下子拉開,他跨坐進來,娴熟地帶上門,甩一甩腦袋,然後去扯安全帶。
發梢濺出的水,有幾滴飛到希遙的手背,她目光在手上落了落,又朝右邊瞥去。見他肩上背上都是晶亮的雨珠,由于跑得太快,鞋子褲腳也都濕了,洇出一段冰涼水跡。
不知怎麽,看上去有些落魄,也有些可憐。
她想不明白,為什麽不打傘。可即使覺得有些好笑,也不打算問他,那麽姑且以一個「懶」字解釋。
她将音樂調小,啓動雨刷器。周折反複的機械聲裏,雨水模糊的前窗被擦亮,憶安酒吧輝煌的燈牌在視野裏逐漸清晰。
正在出神,忽然聽他漫不經心地開口:“填志願的事,我想好了。”
希遙有些遲鈍地轉頭。眼睛是看着他的,可是心思并不在,讓他的聲音有些遙遠:“……旬安大學怎麽樣?”
她聽聞清醒過來,略略思考。覺得這事與她關系不大,因此習慣性地随他便:“好啊。”
得到她允許的态度,伏城點了點頭。見她手打方向盤,正要拐上主幹道,便趁着分神的時機,飛速塞一句害臊情話:“這樣以後也可以每天見你。”
希遙雙手一頓,揚唇勾起個笑。
對于他最近嘴上抹蜜的現象早已見怪不怪,原本并不想理會,卻因為旬安大學的名字,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于是思量一會,慢慢說:“伏子熠回國了。”
如她預料,餘光瞥見伏城怔了一下。
他立刻收起表情,很深地看向她:“你怎麽知道,你們見過了?”
“沒有,”知道這是早晚的話題,因此并不在意他近乎審問的語氣,平靜地目視前方,“只是聽說。”見他盯着她,不知在想什麽,又問:“不去見一面?”
沒人給沉默計表,因而也不知長短。
等到車子一連駛過三個紅綠燈,伏城終于開口:“見他幹什麽。”
希遙想了想,說:“畢竟父子一場……”
說的時候,自己都有些想笑。
果然人都是這般,別人的家事不痛不癢,落不到自己身上,便一個個苦口婆心,語重心長,哪怕沒考執業證書,也能提供專業調解。
從前她最厭棄這種,卻想不到會有今天,為了讓這段由她挑起的尴尬結束得自然些,也迫不得已去效仿。
伏城聽出她的虛情假意,輕笑一下,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他試着去回憶有關伏子熠的東西。可除了童年裏無休止的暴力與争吵,再無其他,他從未過問他的兒子,就連跟希冉離婚那天都沒好好看他一眼,更別提之後的這十年。
何況讓他如鲠在喉的,并不止這些。
這樣想着,他淡聲說:“他算什麽父親。”
希遙眼眸輕動,沒有做聲,似乎這句話沒激起任何波瀾,二人就此恢複靜默。過一會,發覺他沉下頭去,呼吸平穩均勻——大概是睡着了。
怕他着涼,想去關車裏的冷氣。忽又見他嘴唇張了張,發出微弱聲音,分不清是醒着,還是呓語:“希遙。”
她遲疑一下,柔和地“嗯”一聲。
半晌沒得到應答,她笑着嘆氣,重新握上方向盤。然後便聽見他的話,輕到幾不可聞——
“以後少抽點煙吧。”
扶一個半睡半醒的醉漢上三層樓,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希遙從沒如此艱難過,好不容易把他摔進沙發,高跟鞋踢到一邊,包挂在衣架上。一轉眼,卻看見伏城坐在那兒,目不轉睛望着她。
震驚的同時開始懷疑,剛才的四肢無力腰膝酸軟,都是他裝的。
不等她發作,伏城欠了欠身向前,握住她的胳膊。
一個用力回拽,希遙撲倒在他的胸膛,他立刻将她牢牢抱住。
希遙皺眉躲開:“一身酒味。”早感受到他有東西開始膨脹,她迅速抽身,拉他起來,正色說:“去刷牙,該睡覺了。”
然後就充當了他的手杖,伏城扶着她肩,冒冒失失地往衛生間走,一邊說:“你今天好漂亮。”
希遙為他擠好牙膏,塞進嘴裏,問:“是裙子漂亮?”
伏城點點頭。刷了兩下,覺出不對,趕忙含糊改口:“不,人也漂亮。”
怕她生氣似地,從後環住她,左手捋着她的胸脯,幫她順氣。
他的氣聲就在耳邊,希遙縮一縮脖子,無奈笑道:“梁媛給你的那杯酒,是不是下藥了?”
伏城一個激靈,愣了一會,毫不懷疑:“那怎麽辦?”
說什麽都信,她翻個白眼,把他的牙刷抽走。
伏城右手忽然空了,沒反應過來,低頭看了看,茫然動動手指。緊接着又被塞上一杯溫水,聽見她說:“沒得救,截肢吧。”
流氓行為從衛生間延續到床上,伏城被她按住警告:“睡覺。”
他也實在困了,便說:“我就放這兒,不動。”
不等她答,就側身抱住她,調整一個舒服的姿勢,下巴抵在她肩頭,鼻尖聞見她身上的味道。然後閉上眼問:“明□□嗎?”
希遙笑了笑,忽然有些想去碰他的手,不過擡了一下,又落回身側。
于是任由他的掌随她呼吸而起伏,直到他等不及又催問一遍,才輕吐一句:“明天再說。”
伏城笑着,低頭吻了一下她的肩。這是他這天的最後一個動作,那之後不到半分鐘,就沉沉睡着。
過一會,希遙偏頭朝向他,見他眉眼很安谧地舒展,不知道是否在做夢。
終于還是碰了碰他安靜的手指尖,一邊心想,「明天再說」這四字,真是好用。
貪戀的以此挽留,煩惡的以此搪塞,不論好壞,都是最體面的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