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醞州夏天的雨,緩一陣急一陣,有點好比小女孩的心情,起起落落,捉摸不透。
出門時還是瓢潑大雨,走到孤兒院,就已經差不多停了。
希遙在門前站定,用力拉下雨傘骨,那張紅色的圓面,便變作一支尖尖的槍。傘柄上的卡槽壞了,收不住,只好将它捋順,然後時刻拿手攥着。
她從生鏽的鐵欄縫隙伸進胳膊,踮腳彎折手腕,去拉裏面的門栓。那個姿勢有些別扭,也使不上力,鐵門吱嘎響着,試了好幾次,都沒拽開。
後來,還是讓別人替她開了門。那人是院裏清掃積水的老奶奶,許久不見,依舊親切:“遙遙回來啦。今年十歲了,是嗎?”
她笑彎起眼,點一點頭,然後跑去職工宿舍找常青荷。嶄新烏亮的黑皮鞋,踏在透濕的青磚上,清脆歡快的一連串聲音,踩出噴薄的水花。
迎面遇見熟人,也都笑着向她招呼,并不驚訝。知道是這小姑娘的慣例,雖然已被收養,可跟院裏的阿姨感情太好,每年仍會回來一趟,撒一撒嬌,蹭吃蹭喝。
說來也巧,基本都在六月,常趕上雨天。
她拖着一把大傘跑上臺階,拐進走廊,熟門熟路地走到盡頭,推開虛掩的房門。不過常青荷不在。
迎接她的,只有桌上安詳的臺燈,日記本攤開着,鋼筆尖上的墨尚且新鮮,意味着女人剛走不久——或許只是去上個廁所,馬上回來。
希遙在椅子坐下等,卻遲遲不見人,握住雨傘的手又不能松,實在有些累。百無聊賴間,窗口起了一陣風,将那本厚厚的日記,嘩嘩翻動幾頁。
她聞聲偏過頭去,不經意的一眼,卻瞥見些熟悉的名字。
常青荷推門沖進來時,女孩亭直的背影立在桌前,低垂着頭,一頁頁翻看着她的日記。
安靜的模樣,像一座石像。
心髒驟然縮緊,常青荷狂奔到桌邊,将紙頁合上,劈手奪過。
分不清因為奔跑,還是因為驚駭的喘息,久久沒法平複。她回避着希遙的目光,顫聲說:“我不是從小就教過你,不可以随便動別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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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寂靜後,“嘭”地一聲響,女孩手中的長傘跳脫開,在地上綻成一朵紅色的花。
傘面飛濺的水,弄濕她的白襪,希遙斂起眉目,平靜地将腕上的銀镯子褪下來。湊近臺燈,去對照內圈镌刻的名字——沒有錯,如剛才所見。
醞州夏天的雨,沒日沒夜地下,多年後她才知道,旬安較之更甚。
小時候她還很喜歡,自那天起,便漸漸憎恨起這陰郁的天氣。
到了後來,也時常會遷怒般地,厭惡雨天遇見的人。
昨晚睡得早,天還不怎麽亮,希遙就已經醒了。
看見手機的呼吸燈閃爍着,她伸個懶腰,打算去床頭櫃拿。不過身子探到一半,就沒再向前——旁邊人翻了個身,橫空出現一條胳膊,搭在她身上,攔住去路。
希遙怔一下,扭頭去看他。
一個人生活了太久,後遺症就是,直到現在她都沒習慣跟他同床共枕的事實。每天惺忪醒來,總要這樣愣上一會。
這麽想想,早上一睜眼,必然挪過來擁抱索吻的伏城,倒是比她自然多了。
她不想吵醒他,于是扶着他的手,将身子慢慢下滑,面朝他重新躺好。至于手機,猜想也就是雜七雜八的新聞推送,不看也罷。
頭一回,大清早就沒了睡意,卻不得不躺在床上發呆。腰上的那只手太沉,又熱,沒過多久,剛才的寬容就消失殆盡,忍不住想要丢開。
正準備動手,不小心屈一下膝蓋,好像誤傷了什麽部位,見他睡夢中蹙起眉,哼了一聲。
一段時間後,感覺她的頻率慢下來,他适時擡頭蠱惑:“累了嗎,要不要我來?”
她倔強堅持:“不要。”
他笑得胸膛震顫:“好。”
可這個笑,并沒持續多久。無意間,他在她的皮膚留下斑駁的紅痕,是瑰麗明媚的顏色,可是,也令他想起些什麽。
怎麽會突然有這樣的念頭,讓他心髒抽搐,喉嚨脹痛——她是不是跟伏子熠,也曾經這樣做過。
一直以來,伏城都在刻意回避和忽略的問題,在這一剎那,終于如洶湧浪潮,無情占據了他的腦海。
他一時慌張無措,拼命想将它驅趕,卻不見效。又在心裏苦苦思索這個念頭的來源,最終認定全都怪她,為何要在昨天提起伏子熠。
其實,他曾為自己找足了釋懷的理由。
人世間絕佳的兩大借口,一個是「年紀尚小」,一個是「過去已久」,實在完美得無懈可擊。
給自己洗腦,堅信她是被威逼利誘,被人強迫,是受害者;哪怕真如希冉所說的“勾引”,那也是因為情窦初開——那個年紀的女孩,怎能抵擋成熟男人的誘惑?就算一時心動,也是情有可原。
墜入愛欲的少年,哪裏還有理智,在她面前,就連自尊與原則,也可以被果斷抛棄。
因此将一顆心全部偏向于她,一廂情願地,在她的現在與過去之間,築起一堵堵高牆。渴盼她與自己心有靈犀,往事再也不要提,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哪怕□□頹靡,他也不會介意。
卻不曾想,最末的那扇牆,被她輕松推倒,随之一片一片,接連轟坍。他精心堆砌的多米諾骨牌,轉瞬毀滅,露出躲在背後的他,原來并不強大。
伏城抱着她去清洗,從卧室到衛生間,不過幾步,他刻意走得慢。
一切都是死循環,他終于還是又回到原點,仍以為過去就是過去,傻傻地為之牽腸挂肚,消磨心情,實在無益。
那麽不妨,繼續遺忘。
他拿下淋浴的花灑,為她調節水溫。又想起剛才的問題,她沒能回答,那他便自作主張,替她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