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旬安城的雨季綿延了一整個7月。直到月末那幾天才終于撥雲見日,淫雨薄霧徐徐退散,透出點久違的晴天。
崔晉在憶安門口例行巡查,說是巡查,其實是出去抽根煙透氣,順便跟保安小夥開幾句葷腔,再轉過身來,跟兼職的迎賓女孩玩兩局碰手指。
難得好天氣,門前紅毯換了嶄新的,很蓬松,踩上去一腳一個窩。
崔晉一心多用,腳尖碾着紅毯邊緣解壓,餘光瞥向門前夜色裏來往的車流。幾回合下來,兩手擺成一個三和一個五,嘴裏也不閑着,居委會大媽查戶口似的瞎問:“你這小姑娘自己來我這兒打工,你家裏人同意?”
話音還沒落,女孩“嗤”地一聲笑了。崔晉不明所以,困惑地擡頭:“好笑?”
女孩笑說:“店長,您就不會換個問法?”
崔晉搔搔後腦,才意識到自己詞乏,一模一樣的問題似乎也拿來問過別人。不過當時問的那位沒回答他,今天這位笑過之後,倒是大發慈悲,滿足了他那丁點兒求知欲:“又沒有暑假作業,在家太閑,煩。”
這麽一說提醒了崔晉。眨眼算算日子,問:“你們錄取通知差不多都該下來了吧。考了哪啊?以後還能不能來上工了?”
女孩沒料到話題還能這麽個拐法,嬌聲“哎呀”一句:“您放心,我學校就在這附近,不耽誤幫您賺錢。”說完頓一頓,右手跟崔晉左手一碰,背到身後,笑眯眯炫耀:“哎,我贏了!”
崔晉沒搭理她,一個勁擰着脖子盯馬路對面。等到那輛可疑的黑色轎車确定有了左轉的趨勢,他看清車牌,整個人一激靈:“我靠!”
女孩茫然跟着看去,保安小哥司空見慣,好心給她提示:“徐小姐的車。”
她恍然地“哦”一聲,崔晉已經開始整理衣襟,挺直身板,嘟囔着“怎麽也不打個招呼”。走出幾步想起什麽,趕緊又喊回一句:“那誰,陳婷婷,問問裏邊還有沒有包廂了?”
這什麽記性?難不成讓不務正業整天學調酒的那位給傳染了。
女孩皺眉頓腳,趕在轎車停穩開門前反駁:“我叫胡婷婷!”
希遙打着電話下車,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沒給崔晉哈腰問好的機會。他只好殷勤幫她拎着包引路,等這一通電話結束,才小心翼翼賠個笑臉:“怎麽姐,今天沒帶客戶?”
走廊裏燈光一如既往的缭亂暧昧,希遙把手機收好,朝前邊揚揚下巴,微微一笑:“有人要請我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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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意思大概就是人已經在裏邊等了,崔晉頓時松一口氣。
不必再頭疼沒好位子來招待這尊神,轉而又不得不開始揣摩,這位冷美人何時也有了能約着喝酒談天的朋友,在他印象裏可是從沒見過。
上級随口吩咐的「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哪能當真,崔晉跟在希遙身邊一溜小跑,尾随她穿過折廊,來到正廳。
傍晚客流量開始增大,視野裏來來回回的除了服務生還是服務生。崔晉一眼揪出正中央那位站着偷懶的,揮手吆喝:“伏城!幹嗎呢?快去幹活,別在這擋……”
後邊的一個“路”字被他硬生生吞進肚,因為見這膽大包天的員工居然直接無視了他,走近幾步,微低下頭,柔聲問:“怎麽這麽慢,堵車了?”
顯然,這話不是問他的。崔晉呆愣半晌,手一松,手裏希遙的包被伏城拿走了。
聰明如他,向來一點就通,且分得清輕重緩急。就像此刻,哪怕極度震撼,也要輕描淡寫,決不能表露在外。
本能地擺出再正常不過的神色,去拍伏城的肩膀,同時一臉壞笑,把聲調拉長:“你小子行啊,工作時間私自約會,被我逮住了不是?”
這一番做作表演,是自作聰明的讨好,自認為一箭雙雕,可說完又立刻後悔。
畢竟還沒弄清這兩人的關系,全憑直覺,「約會」二字用得實在沖動。要是他的直覺欺騙了他呢?那完了,玷污了徐小姐名聲,明天,不,今晚,他就能被徐逸州大卸八塊。
心裏正給自己狂扇巴掌,伏城抿嘴笑了笑,猶豫不到半秒,伸手攬住了希遙的肩。
把她圈在懷裏,如膠似漆地低頭親了一下,然後才開始跟崔晉斤斤計較:“我剛才就下班了。現在來照顧你生意,不行嗎?”
聽聽這話的語氣,就知道準是跟高彥禮學的。
崔晉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此刻倒是不敢看這段膩歪鏡頭,白眼是更不敢翻,連忙低頭看地:“行,怎麽不行?那正好,姐這桌今天就你負責了,不過我可先說定,這不能算加班……”
以得體舉止和幽默口吻完美結束交談,總算保住一條小命,看着伏城一只手臂橫過希遙的腰,帶她朝散臺走去。
迷茫,惶恐,又難以置信,五味雜陳。同時不知從哪兒飄出來一句話,在他腦海回蕩不絕。
感覺應該是某部電影的臺詞,但他脫離文化生活已久,實在想不起具體——
你看那個人,他好像一條狗。
純黑的桌椅平滑幹淨,希遙看見上邊映出伏城的人影,揚起視線看向他,而他正端着托盤,從吧臺朝這邊過來。
這事要追溯到上午,崔晉給員工發了第一個月工資,以此為理由,伏城給她打來一通電話,說有了點小錢,可以請她喝上一杯。
于是晚上的飯局讓魏收幫忙推了,她開車從公司到這兒。一路上心情還都不錯,直到此刻坐在散臺邊,才忽然良心一痛——
起早貪黑打了整一個月工才賺的那點錢,請她喝這一杯,估計得退回一半。
錐形馬提尼杯裏是淡綠色的酒。很漂亮,并不透明,帶些奶油的質感,溫膩柔滑,能聞見薄荷巧克力的味道。
伏城将酒杯推到她面前,有點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卡座的底銷太貴,就在散臺湊合一下……”
她聞聲而笑,搖了搖頭。視線落在那杯酒上:“這是什麽?”
模樣和味道都可愛,猜想是小姑娘常點的酒類,她沒喝過,不太熟悉。伏城頓一頓,似乎是在回憶:“Grassshopper,我跟Augus學的。”
酒杯剛湊到唇邊,希遙擡起眼:“是你調的?”
伏城揚了下眉,帶幾分得意地不置可否:“嘗嘗怎麽樣。”
于是她低下頭,輕抿一口。
濃郁的奶香入喉,她品味一會兒。都記不清有多久沒喝過這麽甜的東西,她不太适應,覺得有些膩。不過還是點點頭說:“很好喝。”
說實話,是有那麽幾分違心。雖不夠導致心虛的劑量,但還是希望別被他發覺。
伏城的确沒看出來。被她的評價滿足,在昏暗的燈色裏綻露笑意,一雙黑色的眼睛,被閃上星點的亮。緊接着又想到什麽,從左胸口袋摸出張折疊的紙:“你看。”
希遙接過,很薄很輕的紙張,印着淺色花紋。展開的時候,幾行字依次顯現,好像在為眼前這位少年作無聲的證明,他很優秀,無論是哪一方面。
她盯着看了很久,終于笑一下:“恭喜你。”
能在酒吧交接的物品不太多,有時是一支玫瑰,有時是一張沿桌推近的白金卡。或許還有被丘比特突然射中心房的年輕人,昏了頭腦,不念過去與将來,單膝下跪呈上一枚鑽戒。
而至于送錄取通知書的,伏城大概是史上獨一位。
希遙低頭逐字浏覽,看到中間幾行,随口念着:“生物系……你喜歡學這個?”
伏城滿不在乎地聳聳肩,輕笑說:“不知道,學了再看。”
希遙怔一下,蹙起眉。做家長的毛病又要犯,想問他為什麽不認真選專業,臨開口卻又哽住。
一是木已成舟,問也沒用;二是隐約想起些事,似乎他當時之所以決定報這所學校,也只是為了離她近而已。
學校都能選得這麽随意,更別再說什麽專業方向。
她沉默片刻,然後開口說:“伏城。”他立即應聲,等她發話。
斟酌語言的時間不長,希遙坐直身子,目光卻沒看他,偏向一邊:“我沒你想得那麽好。”
不知道為什麽要說這種話,只是覺得總該說的,早些晚些也沒有區別。或許早說些會更好,提前打上預防針,免得将來失望。
可說完又心生慚愧,哪怕明天再說呢,何必現在掃他的興。
周折反複,總歸都是困擾她很久的同一個問題——是要他現在失望,還是将來失望,她始終考慮不好。
不知何時,因為搖了半天壺而冰冷的手伸過來,一下子握住她的。不只是握,還要十指相扣,從她的指縫間慢慢深入,将絲絲涼意浸透她的皮膚。
希遙縮一縮手指,卻沒去掙脫,平靜地看向他。
貝斯手在舞□□奏一段炫技的曲,正廳的光忽然變作深海般的藍色。
希遙以為他會說的話,諸如“你很好”之類的自欺欺人,卻不是。伏城也只是垂眸,拇指細細摩挲她的手背,然後輕描淡寫吐了一句:“我不管。”
如潮水般湧來的情緒,她分不太清,究竟是如釋重負,還是什麽別的。她将手從他掌心抽出:“別總這麽孩子氣。”
這話讓伏城不滿,他随即擡頭皺眉:“別說總我是孩子。”
什麽是「代溝」?大概就是他的所言所行,你從來都猜不到。
聒噪的演奏終于結束,希遙在變幻的燈影裏,忽然抿起嘴唇笑了。
她将視線從他臉上挪開,掃見不遠處角落裏聚成一團,探頭探腦朝這兒看過來的崔晉和胡婷婷。就連吧臺那位英俊的調酒師都在側目關注這邊的情況,可伏城卻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