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這天是個周日。軍訓結束,大多數學生拖着一身臭汗奔向浴室食堂,打算在床上吹着空調癱一下午,再去迎接第二天的開學第一課。

也有旬安本地生源的孩子,走到校門找到父母的車,敲敲窗坐進去,回家吃香喝辣。

四舍五入,伏城屬于後一種。

他習慣性地接過希遙的包,拎在右手,再用左手把她牽住。

從訓練場往校門走,跟去食堂的路線有一段重合。一路上人擠人,陶正聲音就在後邊不遠,從開鍋似的人聲裏脫穎而出:“趙欽偉,開學半個月了,你怎麽還沒女朋友?”

趙欽偉錯過了前因後果,連前邊伏城的背影都沒認出來,搔了搔腦袋,莫名奇妙:“你有病吧,半個月不都在軍訓,男生連裏有女的嗎?我倒想找,你給我找一個啊?”

陶正輕蔑嗤笑:“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要不說人家比咱優秀呢,直接贏在起跑線了。你再看看你,呵,垃圾……”

那做作的聲音,擺明是說給某個人聽,伏城走在前邊,捏一捏希遙的手,抿着嘴憋笑。

希遙覺出他怪異,擡起頭納悶:“你笑什麽?”

伏城破了功,看上去心情不錯:“沒什麽。”

路過食堂,陶正對着他的背影最後重重“哼”一聲,拉着趙欽偉沖了進去。世界安靜了。

周圍人的密度随之驟減,希遙舒展一下身體,捏捏脖子,打個哈欠。伏城也幫她去捏,問:“累了?”

希遙半合着眼:“時差沒倒過來,最近兩天也沒怎麽睡。”說着已經快到校門,她拍拍額頭讓自己清醒,朝伏城伸出手。

本該是默契,伏城卻不為所動:“幹什麽?”

她驚奇地看他一眼。一個月不見,記性惡化到這種程度了?

“車鑰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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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在我這兒。”他提一提手裏的包,搖晃一下。

“我知道在你那兒,”她失笑,手掌又向前伸一伸,“我讓你給我。”

結果,還是沒得到應答。

一連串的反常,希遙不由得困惑皺眉,半晌,伏城終于笑一聲,從包裏把鑰匙找出來。不過沒交給她,他幾步走到黑色轎車旁,把車門鎖解了,替她拉開副駕駛,偏頭示意她上車。

等了半天還見她傻着,不由分說拉住胳膊拽過來,把她推進去。等她坐好,又拉過安全帶系上。

希遙反應不過來,一臉驚訝:“你什麽意思……”看他就要關上車門,急聲說,“哎!你沒證不能上路。”

半降的車窗忽然丢進一本薄薄的黑皮冊,“啪嗒”一聲,落在她膝蓋上。好像料到她的反應,伏城雙手撐在車門,含笑俯身:“如假包換。”

希遙張大眼睛,看着他起身離開,繞過車頭,來到駕駛室。這幾秒鐘時間,她将手裏的黑皮本翻開,是淡綠色的駕駛證,他在照片裏淺笑,一雙眼好像在望着她。

指腹摩挲他的照片,希遙在心裏算了一算,他從醞州來到旬安,也還不到三個月。

三個月時間去練車,夠倒是夠的——然而是他瞞得太好,還是她不夠細心?駕照考到手了,她居然都還不知道。

大概是太累,她望着他的照片愣起神。過一會,被他輕輕抽走:“我有這麽帥?都挪不開眼了。”

她扭過頭去,見他已經坐好,将車子啓動。幸虧是停在了樹蔭底下,車裏不算很熱,伏城要去調節冷氣,被她按住手背制止:“這麽近,不用開了。”

确實是近,也就兩三公裏的事兒。空調免了,她轉手把頻道打開,在屏幕上按幾下,打算挑一個音樂電臺。

她開車緊張,話少。以往怕伏城覺得無聊,路上總要播個電臺,聽點音樂。雖然每次反倒都成了他的催眠曲。

現在她坐在副駕駛,也還是習慣使然,垂眸認真劃着界面,卻不知被伏城看進眼裏,記起高考結束的那天。

終于選好,她擡起頭來,看見伏城皺眉,打量着儀表盤。好像有什麽事讓他費解,又過好久,才聽他遲疑地說:“這輛車,跟你在醞州那輛……”

“哦,是同一個車型。”希遙恍然,解釋,“開習慣了,不想再換,就買了輛一樣的。”又說,“我還以為你早就發現了。”

伏城赧然搖頭,為自己的遲鈍發笑。笑完,他思索一會,認真評價:“你挺念舊的。”

希遙倚着靠背,困意襲來,回應得漫不經心:“是嗎?”

“是。”伏城卻認真,面前路口警示燈轉紅,他将車緩緩停下,“跟你在一起這段時間,幾乎沒見你扔過東西。”

她仍沒留心這個話題,只當是閑聊。“嗯”了一聲,算作回答,又見他操作熟練,随口誇一句:“車停得不錯。”

不料伏城很久沒說話。她覺得奇怪,正想側過頭看看他,他突然叫她:“希遙。”

“嗯?”

伏城目視着前方的車流:“你連東西都舍不得扔,那如果有一天我走了……”難以啓齒,也可能是沒斟酌好措辭,他說得很慢,“你是不是也會想我?”

希遙揉着太陽穴,胳膊支在窗邊。聽見這話,愣了一愣,随之而笑:“你可不是什麽東西。”

伏城“哎”一聲,忍不住也笑了:“不許罵人。”

說完,那個笑容很快淡去。他看向她,一字一句,重新問一遍:“會想嗎?”

她以為是随口談笑,不必當真。或者,就當是哄哄孩子——希遙歪一歪頭,答道:“會。”

只一個字,卻沒再去問那些正常反應下,本應當緊随其後的問題,比如他為什麽要走,什麽時候走,甚至以及,可不可以不走。

不過單這一個答案就已經讓伏城滿意,他笑起來。看見前方道旁長長的柳枝被風吹得飄搖,擔心經過時刮到她的臉,他将她那側車窗搖上。

又走一段,離家還剩不到一分鐘,希遙抱臂垂頭,睡着了。伏城偏頭去看,她眼睛閉合,睫毛輕輕顫着。

剛才的問題是臨時起意,卻也有些來頭,他記起從前幾次分別,無一例外都是他送她走,自己卻留下。好不公平,他想,什麽時候讓她也送送他,嘗嘗看人走遠的滋味。

可她真會想他嗎?他不知道。

不知道在她過往的承諾裏,兌現的是否占多數,只知道她待物向來念舊,待人卻薄情。

車子穩穩停在樓下,伏城松了安全帶,繞到希遙那側開門。看起來真的很累了,開門關門都沒把她吵醒。

伏城看她一會,一手扶着肩,另一手穿過膝彎,将她打橫抱起。這麽一弄,希遙就張開眼:“這麽快就到了。”

“到了,”他說,“我抱你上去。”

她忙擺手:“不用,我自己能走……”見他沒有放開她的意思,皺眉補充,“這樣好丢人。”

“沒人看見。”伏城把她往上颠一下,“讓我抱抱你。”

她沒話拒絕,只好勾住他的脖子,側頭貼在他胸膛,看他一階階向上。樓道裏很靜,她聽着他平穩呼吸,說一句:“力氣還不小。”

“剛練的,”伏城答,“抱你足夠。”

希遙笑一下,不再作聲,伏城開了門,把她小心翼翼放在沙發上,接着蹲下身為她換鞋。

她的确累得不想動,索性任由他擺布,可盯了一會他頭頂,又不自在:“你讓我覺得我的生活已經不能自理。”說完,不去看他臉上的笑,起身推開他,走到浴室沖澡洗漱。

出來時,伏城已經幫她鋪好床,一回生二回熟,她理所當然地過去躺下。

剛一挨枕頭,她的意識就已經開始模糊,伏城坐在床邊,幫她理好頭發,又去脫手镯。

銀镯放在床頭,他将她幹淨的手腕握住輕輕摸着,碰到紋理不太一樣的皮膚,動作随即放緩。

她的左腕內側,一直都有這麽一道細長的橫疤,戴镯子時還能遮住,摘下來就明顯。他其實很早就發現了,也知道那是什麽,只是從不敢問。

正默然凝視,希遙忽然說:“不是我自己割的。”

伏城問:“怎麽還醒着?”

希遙笑笑:“你老是摸我,我睡不着。”

伏城尴尬地清嗓,希遙側過身,把左手抽回來,端詳那道疤,看完又放回他手掌上:“你是不是以為我自殺過?”

伏城不說話,希遙便當他默認。卻也不說有過沒有,忽然沒頭沒腦地,講起從前的事:“我小時候在孤兒院,大家都知道我是個沒人要的私生女。那些小孩子都讨厭我,恨不得我死。”

她很少給他說這些,伏城重新包住她的手背,耐心地聽。熱度從他掌心源源不斷傳來,希遙合着眼講話,眼珠微動:“有天,他們聽說割腕能讓人死。所以他們去偷了刀片,把我推到角落去。那個男孩把我按在地上……”

她說得很平靜,伏城猛地愣住,心一沉,握着她驟然用力。希遙蹙一下眉,不知道是在說他,還是別的:“……好疼。”

“後來常姨背着我跑去診所,我命大,活下來了。”

伏城眉頭和嘴唇都在發顫,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再講話,過一會又忽然說:“我不應該怪他。他也還小,不懂事,只是覺得好玩,才不小心傷了我……”她說着看見伏城眉頭鎖緊,似乎惡作劇得逞,她笑一下,繼續說完後面,“當時,院長和阿姨們都是這麽說的。”

伏城點頭,垂眼慢慢問:“那你後來……原諒他了?”

“怎麽可能。”希遙輕道,“要我原諒也行,不過永遠都別讓我再看見刀。”

他聽不明白,詢問的目光投過來。希遙閉上眼,仿佛看見那天坐在桌邊的常青荷。她手裏拿着一枚金黃的蘋果,甘甜汁水零星濺落,那條漂亮的蘋果皮彎彎曲曲,從頭到尾,接連不斷。

“那天開始,我一直都在找刀,但孤兒院小孩子多,刀子都放在很高的地方。”她淡淡說,“我看見的第一把,是常姨削水果的刀。”

“我拿着它找到那個男孩,很輕地劃了一下,他的手腕就開始冒血。”

“我站在牆角,看阿姨背他去診所,他吓得哭背過氣,我心裏覺得好痛快。他的命也不錯……”希遙頓一頓,語氣和表情都沒有變化,“差一點,他就能死了。”

講完了,不知道他會不會怕,可是真的很解脫。希遙睜開眼笑,片刻的靜默,伏城俯下身來吻住她。

她仰起頭承受,等他撤去,輕輕說:“我很壞,是不是?”

她是認真地在問,卻連自己都不知道,她問的究竟是現在,還是從前。更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問,心裏想得到的答案又是什麽。

可不管怎樣,伏城撫着她鬓角,只是搖頭:“沒有。”

希遙又笑一下。終于困得堅持不住,她閉上眼,喃喃說:“我不喜歡害人,我從來都不想欠別人的。可是別人,也不要欠我的。”臉頰蹭在伏城的手背,他動一動,撫摸她。

她以為伏城會走,可等了很久,直到她沉沉睡去,他都一直坐在床邊。

看不見他的表情,也猜不透他的心情,只記得臨睡着時,她在心裏難過。

年紀小時不懂事,躲在圖書角看武俠小說,看裏邊英雄好漢有德報德,有冤報冤。以此,她總以為互不相欠便是公平。

可是冤冤相報何時了,這句話,她到後來才算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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