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希遙墜進夢裏,夢見夏天的梧桐,樹葉被風吹得一陣響。她坐在樹下仰望,鼻子皺一皺,聞見蘋果的味道。
常青荷把最後一塊蘋果削下,落在盤子裏,喊一聲她的名字。希遙扯平裙子上的皺褶,慢吞吞走近,常青荷便把她攬在懷裏,摸一摸她的左手。
手腕裹着厚厚的白紗布,常青荷看着就紅了眼眶,輕聲問她:“疼嗎?”
她咧開嘴笑,搖頭:“一點兒都不疼。”
蘋果削好了,卻忘了拿牙簽,常青荷笑說自己糊塗,轉身進屋去。
希遙目送她背影沒進昏暗長廊,仰起頭,桌上明晃晃的一把刀,在桌邊懸出半截。刀刃是銀色的,銳利平直,好像她手腕那道裂口。
草坪上男孩子們踢着皮球,她遠遠看了一會兒,走近桌邊,踮起腳。
刺眼猩紅像漫天的雨,淋淋漓漓把她澆了個透,血珠從刀尖流下,希遙右手穩穩握着刀柄,聽聲音鋪天蓋地而來。
哭聲,喊聲,腳步聲,斥罵聲……一個個字眼掠過她而去,有兩字格外清楚,一下攫住她的心思。
禍害。
有點刺耳,但說得也對。她想一想,不在乎地笑笑。
可那棵梧桐轉眼又不見,她茫然四顧,定睛再看時,眼前畫面告訴她,歲月一晃已經跳過十多個年頭。
可巧了,怎麽仍舊是夏天。
破舊吊扇在頭頂歪斜扭轉,雜亂擁擠的卧室,透着汗酸味的髒衣服堆了滿地。她在床邊落腳,視線穿過發黃的蚊帳,凝視躺在床上的希冉。
那個女人被淩亂的頭發遮面,微凸的雙眼合得不緊,翻出一道眼白。神色很疲憊,眼底下一層淡淡的青黑。
像一頭熟睡的母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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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遙淡淡看着她,很容易想象,眼皮掀開之後,如果看見床邊的她,會投射怎樣厭惡又憎恨的目光。那目光她太熟悉了,從見她第一眼就開始,皺眉上下打量着,嘴唇一張,吐痰似地吐兩個字。
賤貨。
右手縮一下,覺到什麽,希遙一驚。
她居然還握着那把刀,又不太像那把,它是幹淨的,嶄新的金屬色,好像從沒沾過血跡。
刀柄被她攥得發燙,她緩緩擡手,舉到面前。光潔刀面映出她的影,她看見自己的眼睛。
周圍太靜了,靜得吓人,可又靜得誘人。
有什麽念頭充斥着她,她撩開帳子,冷冷揚起手。整條胳膊都已用上了力,就在刀尖落下的一刻,她忽然好像聽見大雨傾盆。
驚慌擡頭,卻仍是炎炎烈日。
睡醒時天色已晚,卧室裏一片黑。窗戶之前被伏城錯開一道縫,此刻卻沒有風,白色的紗簾靜垂着。
希遙坐起身來深呼吸,太陽穴一下下地跳,一閉上眼,好像還能看見血色。
她緩了一會,捏着眉心下床。摸到床頭燈的開關,打開,然後把镯子戴上。
頭痛,喉嚨也幹得發痛,她咳嗽一聲,想喊人,才發現已經啞得說不出話。
出去發現客廳的燈沒開,看起來家裏沒人,喊也沒用。于是她又摸着黑去開頂燈,不小心腳趾磕到桌腿,疼得她停在那兒好一會。
桌上一杯水涼到徹底,她渴得急了,端起來就喝。冷意從喉管一根線向下,到了胃裏,即刻激起一陣寒戰。
發覺手在抖,她自我欺騙,将杯子放下。看一看挂鐘,已經十點多了。
撞到的腳趾還在痛,她彎腰在沙發坐下,伸手去揉。
低着頭,胡亂想到些事,比如她常覺得自己習慣這些噩夢,不過是一場睡眠,白天還能再補;又比如她常覺得自己習慣獨居,因此告訴伏城,想去哪兒想做什麽都随他,也不必事事跟她彙報。
可事實上是她太要強,有的習慣她從未習慣,有的習慣,她也早就不習慣了。
過一會,門外響起鑰匙聲。
希遙窩在沙發上擡頭,有些冷,光着的腳縮在抱枕底下。伏城開門進來,手裏提塑料袋,裏邊裝着藥。
看見了她,他一愣,動作随之放輕:“醒了?”
他已經洗過澡,一身軍訓服換下,變成清爽的短袖短褲。應該剛洗完沒多久,發梢都還半濕,一進門,帶進陣淡淡的沐浴液味。
這已經不是希遙頭一回想問,“你去哪兒了”。然而停頓片刻,也還是一如往常地改口,笑一下道:“回來了。”
伏城快步走近,沒等她反應過來,幹燥的手掌已經覆上她的額頭。這麽一摸,希遙才意識到自己臉頰發燙,好像渾身的不舒服也都找到原因。
她看着他甩溫度計,又看看桌上花花綠綠的藥盒,忍不住說:“其實家裏好像有……”
伏城打斷她:“我看了,都過期了。”
希遙一想也是,她體質弱但不愛吃藥,平時頭疼腦熱,喝杯水睡一覺就捱過去,一天不行,那就捱兩天——所以家裏藥是全的,但也就那麽一直放着。
她不再說話,伏城把藥盒全部拆開,好幾張說明書,一股腦扔進她懷裏:“看一下吃多少。”
那些白紙在半空稀裏嘩啦散開,希遙忙不疊地撿,納悶道:“誰惹你了,能不能客氣點兒?”
伏城看她一眼,不答話,拿起杯子倒水。倒了一半,發覺不對:“這杯子裏的涼水呢,你給喝了?”
希遙點了點頭:“是啊,剛才有點渴。”
“當”的一聲,玻璃杯放在她面前。杯底磕着桌面,力道不重,但也沒多輕,吓了她一跳。
伏城沉着臉,擰眉說:“喝這個,溫的。”
希遙搞不太懂他,怎麽莫名奇妙就發起脾氣。轉而又想,反正是青春期,暴躁善變也正常,于是不再糾結,默默把藥吃了。
吃完藥打算回卧室,起身沒站穩,也可能是頭暈,晃了一下。接着胳膊被他攙住:“怎麽了?”
希遙打量着他,加重語氣反問:“你怎麽了?”
一下子把他問住了,伏城沉默一會,別過眼去。開口時,語氣已經軟下來:“你生病了,我有點……”不好意思說那兩個字,可想了半天也沒得替換,只好含含糊糊說,“心疼。”
別說希遙搞不懂他了,連他自己都不太懂。
剛才他本來要去卧室關窗,見她神色不好,去試了試額頭,才發現燒得厲害。他當即下樓去買藥,一路上都很低落,一開始是擔心,可後來不知怎麽,就開始生悶氣。
氣她不知道加衣服,氣慕容期沒照顧好她,還氣法國下雨,讓她受涼。來來回回,把能氣的都氣一遍,最後,把自己也氣進去了。
腦子倒是有理智,知道他這火來得荒唐,但臉色怎麽也暖不起來。他見希遙望着他發怔,越發沒好氣地說:“我現在心情很差,你就別笑話我了。”
說完,雙手握住她肩頭,把她往卧室裏推:“好了,睡覺。”
又是差不多的一套流程,脫鞋,理頭發,摘手镯。最後希遙在床上躺好,被子拉得很高,虛遮住半張臉。
伏城不敢看她,低着頭幫她掖被角。其實早都掖好了,還在坐那兒不走,抻床單,摘線頭,做些無用功。
希遙似笑非笑,看着他折騰:“不睡覺?”
怎麽可能?他被那鬼教官折磨了14天,到現在渾身都累散架,恨不得立刻就睡。只是他太久沒見希遙,想多陪她會,生怕自己一躺平就昏過去,才硬撐着。
真男人從不示弱,伏城雲淡風輕地說:“我不困。”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看穿,希遙一下子笑了。不過笑得有些虛弱,上午還鮮亮的一張面龐,現在被燒得發白,嘴唇也淡淡的,沒什麽顏色。
伏城盯着她出神,希遙張口講一句,可惜嗓子是啞的,才說了一個字就消音。
“什麽?”他沒聽清。
于是她重新說,這次聲音輕輕的:“親我。”
伏城雙手支在她兩側,俯下身去。
彎折的胳膊撐住身體,他騰出手去摸她的頭發。
原本平穩的呼吸,不知怎麽就慢慢變成沉重的喘,伏城一滞,起身退開:“你別把我傳染了,我明天還要上課。”
希遙怪他沒常識:“又不是流感。”
說着卻瞥見他耳根發紅,她停頓,視線往下落。伏城立馬捂住:“你看什麽……”
希遙抿嘴笑,拉過他手,伏城逼不得已重新坐下,身子往前弓着。她坐起身來,胳膊搭上他肩,又把自己下巴擱在上邊。
伏城目不斜視,給她裹好滑落的被子,希遙附在他耳邊問:“想要?”
柔柔的氣流繞過耳廓,一溜煙鑽進心裏,他被她撓得癢,但是身殘,志不殘:“不想。”
妖精還是妖精,把他一握,稍稍用力,伏城立刻皺起眉。
接着聽見她笑:“還說不想。”
他咬住牙關,按住希遙的手:“別鬧了。你……”
她知道他想說什麽,于是打斷:“不做。”
伏城身子僵着,腦子也僵。還沒明白她的意思,她已經從後面摟住他腰:“我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