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咦?”

京城的另一邊,溫湖不知不覺忘了嘴裏還在咀嚼的杏脯,他看着臺上剛剛出場的花旦,不由坐直了身體。

“怎麽,看呆了?就那濃妝抹臉的,你還能看出個子醜寅卯呢?”一只手在他眼前搗亂似的晃了晃,被溫湖扯下來,毫不客氣地白了他一眼,對方不以為意,反倒笑了起來。

坐在溫湖旁邊的年輕人叫張鈞,溫家和張家是世交,也是鄰居,兩個年輕人從小一起長大,以前在大人肚子裏的時候,還被訂過娃娃親。當然,這種玩笑話在兩家發現都生了男孩之後就不算數了。

“你再仔細看看。”溫湖頭歪了歪,湊近他,低聲道,“就臺上這個,剛出場的花旦。”

“怎麽了?”張鈞見他說得鄭重,也仔細打量了起來,可惜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朵花。“沒什麽出奇啊!”

“你就不覺得她像喬綠意嗎?”溫湖一臉你“朽木不可雕”的表情。

喬綠意?那個剛死沒多久的名角?張鈞皺着眉頭又仔仔細細地觀察了半天,“你這麽一說,好像還真有點像。”

喬綠意名動京城那會兒,他們也是看過她幾回戲的,彼時京城名伶輩出,楊小樓,孟小冬且不說,那都是梨園中的後起之秀,而喬綠意,卻是比他們出道還要早的人物,早年連隆裕太後都曾宣她進宮唱過戲的。

後來清朝敗亡,改朝換代,喬綠意因着這一身傲人的功底,硬是在京城站穩了腳跟,任是當權者一任任地換,也不妨礙她響亮的名聲,直到她一夜之間宣布金盆洗手,嫁給蘇恺明當了第十二房姨太太。

那天的告別演出可真是盛況空前,張鈞還記得,饒是他動用了他爹的關系拿到頭排的票,帶着溫湖過來看戲,也讓那幾個護送他們的親兵費了老大的勁才在人群裏擠出一條道來。

喬綠意的人氣可想而知。

今天唱的是《百花亭》,這是根據前清乾隆爺時期《醉楊妃》改的本子,旦角扮演的楊貴妃正甩着水袖在上面咿咿呀呀地唱着,身姿袅袅,調子悠長,濃妝豔抹下,雌雄莫辯。

老實說,張鈞打小就不是很喜歡看這些敲鑼打鼓拖長腔的戲曲,奈何溫湖喜歡,作為穿着一條褲子長大的發小,張鈞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溫湖還在那邊念叨:“你看吧,這唱腔,這身段,連轉身的模樣都跟喬綠意一模一樣,奇了怪了,難道這世上還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喬綠意?就算喬綠意複活,她為什麽不回玉慶班,反倒跑來雙喜班唱戲了?”

張鈞被他念得簡直耳朵要起繭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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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剛說了一個字,就有張氏的親兵匆匆跑過來,彎腰對着他附耳說了一通。

張鈞皺了皺眉頭:“潮生,我爹喊我回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溫湖好笑:“伯父喊你回去,跟我有什麽關系,說不定是給你相好了人家呢,快去吧快去吧!”

張鈞:“那你別冒冒失失跑人家後臺去,要不我給你留幾個親兵吧?”

溫湖揮揮手:“不用不用,當我幾歲小孩呢?你去吧,趕緊的!”

張鈞走後沒多久,臺上戲也唱完了,照規矩,戲子們全部都要出臺來鞠躬答謝,那個扮演楊貴妃的旦角也出來了,但溫湖一看,雖然扮相衣着,甚至連身量都一模一樣,可完全就不是剛剛在臺上的那個人!

他左右看看,大夥兒都跟着鼓掌喝彩,有錢的爺們朝臺上丢點銀角彩頭,可愣是沒人發現這裏面的差別。

溫湖越看,越是覺得古怪詭異,等到戲散場了,人陸續走光,戲子們都退回後臺了,他也跟着站起來,沒有跟着人流出去,而是走向後臺。

這會兒的戲班子後臺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卸妝的卸妝,說笑的說笑,那些剛入梨園的小弟子們,還沒資格登臺唱戲,他們拜師之後要做的事情除了練身段練嗓子,就是伺候好自己的師傅,凡是端茶送水遞毛巾之類的夥計,都是小弟子包了。

溫湖進去時,後臺人來人往,穿長衫的,穿短打的,穿戲服的,眼花缭亂,還高矮胖瘦齊全,誰也沒注意到混進來一個外人。

“老板,今天有沒有好貨色啊?”

“你們今天唱得不錯,回頭請大家吃點心,桂花湯圓,怎麽樣?”

“唱得再好也沒有人來給我們送花啊,瞧瞧人家玉慶班,啧啧,人家花旦在上頭唱一句,外頭就多一個送花的,那才是真名角呢!”

“你要跟玉慶班比啊,玉慶班在喬綠意走了之後就不行了,眼下京城這塊地也就剩梅蘭芳還首屈一指,咱們雙喜班算哪個牌面上的?今天臺下的人算多了,知足吧!”

大家嘻嘻哈哈笑作一團,雙喜班在京城的規模不算大,溫湖今天也是錯打錯着路過才會進來聽戲的,戲班子小,勾心鬥角也就沒那麽嚴重,不管是跑龍套的還是演旦角的,大家和和氣氣,沒有大戲班子那種一套一套的規矩。

溫湖的眼睛一直在人群中梭巡,尋找剛剛扮演旦角的那個戲子。

他很快就找到了,對方的妝還沒有卸下來,不過行頭已經卸了一半,很好認,但讓溫湖失望的是,那個人是謝幕時跟着大夥出來鞠躬答謝的那個人,卻不是演旦角時讓他覺得很像喬綠意的那個人。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诶,你這人哪裏冒出來的?”

溫湖回過頭,一個還沒卸妝的武生驚訝地看着他。

也許是溫湖看上去就像個大少爺,倒是沒有人把他當登徒子看。

“我來找一個人。”溫湖朝對方微微一笑,他不是那種木讷寡言的書呆子。“剛才我在臺下看到演楊貴妃的那位旦角很好,想過來認識一下。”

原來是戲迷,武生釋然,還好心地為他指了方向:“喏,就是那邊,看見沒?劉蘭兒,你也有戲迷了!”

這一聲拖長了調子的大嗓門引來了所有人的注意,雙喜班規模小,可從來沒有戲迷探班的,大家都沸騰起來,個個伸長了脖子想看看這位戲迷是何方神聖。

溫湖也大大方方地在人群間走過,大大方方地跟其他人打招呼,一直來到那位旦角面前。

“您就是楊貴妃吧?”

溫湖的笑容讓小花旦一下子就手足無措,她連忙站起來:“是,是我,你是?”

“我叫溫湖,是您的戲迷,您的戲唱得真好,以後我可以經常來聽您的戲嗎?”

“當然,當然可以!”濃濃的妝容掩蓋了劉蘭兒激動通紅的臉,她上臺唱旦角的時間不長,這還是第一次收到來自戲迷的表白。

三兩句話的工夫,溫湖充分發揮了他在溫家上哄老太太,下哄小妹妹的魅力,立馬就捕獲了對方的好感,兩人也很快就熟稔起來,在溫大少爺發話今晚的桂花湯圓都記在他的賬上之後,整個戲班子的人對這位闊綽的戲迷就更加熱情了。

如此近的距離,讓溫湖再次确認了,眼前這位叫劉蘭兒的女人,确确實實不是剛剛在臺上唱戲的“楊貴妃”。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如果說這個女人是假冒的旦角,那麽周圍這些人早該發現了。

退一萬步說,一個唱戲唱得能跟喬綠意以假亂真的名角,也不可能屈就在雙喜班這樣的小戲班子裏頭。

所以這個劉蘭兒應該就是真正的“楊貴妃”。

那方才在臺上的又是誰?

溫湖絕對不會認錯喬綠意,因為他看過喬綠意的無數場戲,可以說是她的資深戲迷。

喬綠意在唱戲的時候有一個小動作,別人翹起蘭花指的時候,通常都是拈住拇指和中指,翹起其餘三根手指,而喬綠意則喜歡用拇指同時拈住中指和尾指,只翹起其餘兩根手指。偏偏這個動作在她做來無比妩媚,那是誰都模仿不了的風情。

而剛才臺上那個“楊貴妃”,正是有着跟已經死去的喬綠意一模一樣的小動作!

難道說喬綠意死了之後還心心念念着唱戲,借着劉蘭兒的軀殼還魂來了?

這個發現讓向來膽大妄為的溫湖覺得很荒謬,更覺得有點可笑。

不過這反倒激起了他深究的欲望,即使劉蘭兒不是剛才唱戲的“楊妃”,但劉蘭兒一定跟剛才臺上那個人有着非同一般的關系。

溫湖并沒有把這些想法表現出來,他從小鬼點子就多,用他祖母的話說,“小娃子鬼靈鬼靈的”,所以他打定主意想要把這一切弄清楚,看看這個戲班子究竟在搞什麽鬼。

蘭兒姐長,蘭兒姐短,溫湖一張甜嘴把劉蘭兒哄得團團轉,對方甚至還答應他以後可以随時來後臺探班,溫大少爺這才心滿意足地跟大家夥道別,離開戲班。

出了戲班之後,溫湖并沒有直接離開,而是找了一個附近賣桂花湯圓的攤子坐下來,要了一碗湯圓,一邊吃,一邊等。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但是總覺得會有什麽事情發生。

兩刻鐘後,他的預感成為現實。

“出人命啦————————!!!!!”

湯圓攤子跟戲班子只隔着一條街,當凄厲的尖叫從那裏傳出來的時候,溫湖還在慢吞吞吃着他那剩下的半碗湯圓。

這會兒才是戌時,雖說下着大雪,可行人還是有的,單是湯圓攤子上連溫湖在內也還坐着三個人,戲班子裏的這一聲尖叫,一下子就把大夥都驚動了。

溫湖反應最快,從長條凳子上跳起來,立馬就往戲班子裏沖。

他的心突突直跳,仿佛一種虛無缥缈的不祥終于化為實質的感覺,可心并沒有落到地上,還是沉甸甸地綴在半空,他的腦海裏浮現起劉蘭兒的面容,這個女孩子跟他才剛剛分別了不一會兒,雖然算不上很熟,可溫湖也是絕不願意看着她成為犧牲品的。

心念電轉之間,他已經第一個沖進了戲班子,那裏頭已經亂成一團,不少人驚恐地往外跑,也有不少人還圍在前面,嗡嗡嗡的議論聲在溫湖耳邊回蕩,原本就狹小的戲班後臺更顯擁擠。

溫湖一眼就看見在劉蘭兒跟前伺候的小丫頭。“綠兒!”

綠兒回過頭,啊了一聲,帶着滿臉的驚惶跑過來:“溫少爺!您怎麽還在?”

溫湖:“發生了什麽事?蘭兒姐呢?剛我在外面聽到有人喊……”

沒等他說完,綠兒就飛快地接上:“有,有人死了,是,是……”

聽這丫頭說話真是讓人着急,溫湖索性推開她,并作幾步上前,湊到圍觀人群邊上往裏頭一看,呆了。

一個中年男人躺在那裏,血流了一地,他的手還握着把匕首,匕首正插在他自己的胸口,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上去有種死不瞑目的感覺,令人打從心裏發寒。

溫湖當然認得這個人,就在兩刻鐘之前,他還跟這個人開過玩笑呢!

再擡頭掃一眼,圍觀的人中也有劉蘭兒,她雖然同樣也被吓得不輕,但是人是沒事的。

溫湖看了看周圍的環境,戲班老板死的地方相當于一個小隔間,用來擺放雜物的,由于這裏環境逼仄,并沒有單獨隔開,只是周圍用簾子拉起來,要知道外面就是人來人往,而兇手竟然膽敢就在這裏殺死戲班老板!

——雖然戲班老板的手還握在匕首上,但溫湖下意識就并不認為他會是自殺的。要知道兩刻鐘前對方還很正常,怎麽都看不出有一點想要輕生的念頭啊!

警察還沒有來,這也是當然的,一個戲班老板死了,對于戲班來說雖然是頂天的大事,但對于偌大的京城來說,這簡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了,又是這大雪天的,警察們姍姍來遲也是情有可原的。

這時候外頭聽到動靜的人也跑進來了,整個後臺亂糟糟的,倒比剛才還要熱鬧幾分。

溫湖沒有再圍觀,而是走到劉蘭兒面前。

“蘭兒姐。”

劉蘭兒臉色煞白,輕飄飄看了他一眼,有點魂不守舍。

“蘭兒姐,”溫湖又叫了一聲,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把她扯到一邊坐下,關切道:“你沒事吧?”

“剛剛,林老板還在跟我說話的……”沒有血色的嘴唇阖動兩下,劉蘭兒顫抖着,“怎麽突然就……”

“林老板最近是不是碰到什麽困難,然後一時想不開?”溫湖也只能這麽問。

劉蘭兒搖搖頭,“怎麽可能呢?”

她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沒有再說了,溫湖其實很想問問她關于自己剛才在臺上看見一個跟喬綠意一模一樣的花旦的事情,但是又覺得場合不太合适,只好跟着沉默下來。

劉蘭兒驚魂未定,他也不好就這麽離開,溫湖擡起頭,戲班老板的屍體好像被幾個夥計合力搬到外面去了,只在現場留下一大灘血跡,這個時候可沒有什麽保留現場原狀的說法,警察來了也不可能責怪那些人,溫湖看着很多人進進出出,戲班子的人,看熱鬧的,甚至還有來起哄的,陌生的面孔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但就在這個時候!

溫湖突然站了起來!

動作之大,連劉蘭兒都被他吓了一跳:“怎麽了?”

溫湖沒有回答她,而是直接往前走,大步排開人群,然後很快就消失在後臺的門口。

劉蘭兒有點迷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那邊溫湖跑出來,他想要追趕的那個人走路很快,腳步匆匆,轉眼就已經把溫湖落下一大截。

溫大少爺的腳程也不算慢了,可因為前面被不少行人當着,視線又要一錯不錯地盯着前面那個人,這裏撞到人,那裏被絆一下,速度難免就慢了很多。

可溫湖看着斯文,骨子裏愣是有一股不服輸的氣概,越是這樣,他就越想追上對方!

那個人也不知道有沒有注意到自己被跟蹤,他一直都顧着往前走,也沒有回過頭,可正因為如此,才更讓溫湖锲而不舍。

原因無它,這個背影,這個身形,跟剛才他在臺上看到的楊妃一模一樣!

就沖着這,溫湖也要追到底,追出個結果來。

兩人一前一後,一跑一追,跑的人頭也不回,身形靈活,在人群中幾個閃回,又經過好幾個拐角,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

這會子京城雖還保留着前朝的宵禁,可因為朝代更疊,兵荒馬亂的,內外城之間也沒有管理得那麽嚴格了,遠遠的眼看那人出了內城,溫湖一陣小跑,生怕跟掉了人,前功盡棄。

外城可比內城開闊多了,那都是京城三教九流的混雜之地,以前滿人入關,旗人是都住在內城的,外城就只有沒錢沒勢的老百姓居住,它的格局也不像內城那麽規整,東一塊西一塊,有的是住宅區,也有的亂七八糟建了一些道觀寺廟,甚至還有育嬰堂和前清的兵部馬圈。

而溫湖注意到,那個人影七彎八繞,看似對這裏的路很熟,在繞過前面一座荒廢了的寺廟後面,就失去了蹤跡。

四周的荒草已經長到了膝蓋高,月亮隐在雲層後面,透出一點微弱的光芒,把草葉都鋪上一層銀霜,卻更顯得有點冷清瘆人。

溫湖顧不上許多,循着那人的方向,也跟着繞過寺廟,走了快半裏地,終于看到前面隐約有座莊子的模樣,裏面還透着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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